第九章、智者隻謀己身(下)
次日午後,當王啟年急匆匆地離開費家府邸,前往上海趕著賣房子之後不久。當朝一品軍機大臣,文華殿大學士費立國,這位年過六十、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府上,又迎來了另一位訪客。
“……完顏中堂大人……您這是……”
看到位高權重的軍機處領班大臣完顏彌繁,居然脫下了官服,穿著一件尋常黑緞馬褂來拜訪自己這個老朋友,費立國大學士一時間很是驚訝。
“……莫要再叫老夫什麽中堂了,老夫如今已經辭官,隻是想在離京之前,最後看一看老同僚罷了。”
完顏彌繁捧著茶杯,慢道,在神‘色’語調之中,居然並沒有太多的惆悵和寂寥,反而是充斥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現在好了,我也可以回家抱孫子了……”
“……那您身上這個軍機處領班大臣的差事……”
“……還能怎樣?自然是讓皇上的那位好弟弟,慶親王殿下來接手了嘿十七歲的軍機處領班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首相還真是史無前例了”
完顏彌繁多少有些氣哼哼地說道,“……反正現在是他們這幫年輕人的天下,咱們這些老糊塗自然隻能退避讓位——今天早上,老夫又去勸諫了皇上一次,希望他能夠收回成命,不要再滑天下之大稽,讓朝廷去和魔教攪合,在京畿之地胡來,屆時鐵定會惹出沒法收拾的大‘亂’子……結果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而老夫的口氣又稍微衝了一點,就被皇上請我回家去頤養天年了”
費立國大學士聽了,卻沒有隨口附和,而是沉‘**’半響,便彈指敲了敲桌上的棋盤。
“……大人,既然您這是來辭行的,那麽有些心裏話,我也就不再藏著掖著了。”
“……請講無妨。”完顏彌繁趕緊擺手示意。
“……假如把這朝廷國勢比作一盤棋的話,那麽在過去這二十餘年裏,我朝雖然屢遭重創,丟城失地,甚至故都失陷、龍脈斷絕,但好歹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輾轉挪騰之下,形勢仍可維持,總算是一盤殘局。
然而,經過這二十多年每況愈下的窮折騰之後,等到當今聖上即位,朝廷已經是財源枯竭、缺兵少將、人心渙散、版圖日削,外不能禦北虜,內不能平藩鎮,又有**黨活躍於腹心之地,差不多已是死局的境地。若是再因循守舊下去,隻怕是必死無疑。
皇上這般銳意進取,打破幾百年來的條條框框,企圖放手一搏,跟命運賭一把,雖然失之於輕佻,但終究也有可能掙出九死一生的機會……”
“……跟命運賭一把?我看他早已賭上癮了血洗內務府還可以說是英明,可之後的那麽多蠢事呢?”
完顏彌繁歎了一口氣,“……這世上的賭徒,就算技巧再高、運氣再好、名聲再大,但除非及時金盆洗手,最後又有哪一個不是傾家‘**’產、妻離子散的下場?”
“……咱們的這位皇上,在登基之初清洗內務府,勉強賭贏了第一把,也有了玩下去的本錢。後麵又賭了幾次,總算是有賠有賺。雖然虧還是虧了,但畢竟虧得不大,可現在卻是要把京畿之地化作戰場——那魔教又豈是容易‘揉’捏的軟柿子?小心玩火自殘啊”
聽到這樣的抱怨,費立國大學士也是一時間默然無語。
費立國其實並非不清楚,皇上是因為諸位老臣隻知遵循祖宗製度,既搞不來錢,也沒法削藩,更不用說收服失地,這才越來越厭憎過於老成持重的他們,反倒是寵信那些不知國事艱難的愣頭青,什麽怪招歪招都拿出來‘亂’用,偶爾成功了幾次,更是得意非凡,把一幹老臣視為屍位素餐的廢物。
但諸位老臣也都有自己的苦衷:抱殘守缺,因循守舊,固然不是治國之道。可麵對著這樣一個衰朽到了骨髓裏的垂暮帝國,又有哪個家夥膽敢大刀闊斧地窮折騰呢?不怕把國家‘弄’得徹底散了架嗎?
時至今日,大部分持重的老臣,在朝堂上都已是十分收斂,每次上朝除了磕頭點頭,就是“好好好”、“對對對”,從不發表議論,一副明哲保身、出工不出力的模樣。剩下幾個還對皇上抱著幾分希望的人,在軍機處領班大臣完顏彌繁黯然離職之後,估計也都會對這位皇上死了心吧
在彼此歎息一番之後,兩位老人又不由得把話題轉到了這一次的謀取上海租界之事上來。
“……說起來,慶王殿下雖然鬼點子頗多,但從來沒出過京城,並不以通曉西洋夷務而見長啊”
費立國大學士撚著幾縷胡須,有些納悶地說道,“……究竟是誰給他出的主意?”
“……還能是誰出的主意?肯定就是那個擅長發明曆史的白斯文,在慶王背後搗的鬼”
完顏彌繁恨恨地罵道,“……此等‘奸’佞小人,國家大事就都要敗壞在他們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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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最近這兩年的京城新貴,白斯文絕對是其中名聲極為響亮的一位。
此人乃是山東人,自稱是學貫中西,曾在山東衍聖公孔府家學深造,又得過西洋深水城克萊登大學的博士畢業證書,還被東瀛天滿宮神社的學問僧誇讚為絕世天才,並且獲贈一卷江戶城熊澤天皇“學問第一”的禦筆手書,以及從五位大學頭的官符官印(大家都知道是怎麽來的了吧),隻是因為一心思念報效故國,才沒有在異國出仕,而是於遊學天下之後,再次回返故土。
故而在學成回國之後不久,白斯文就被舉薦到了慶王麾下。如今雖然隻掛了個道台的虛銜,卻是慶王府內最受信用的第一幕僚,連慶王本人都要尊稱他一聲“白先生”,旁人則將其譽為“慶府筆頭”。
——原來這白斯文雖然學貫中西,但最擅長的還是修史和考證,自從出仕以來,就屢屢揮舞一根生‘花’妙筆,為宣揚我大金天朝上國的文治武功,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
比如說,當年朝廷南遷金陵之後不久,故都燕京便於陷落北虜之手。此事在民間通常流傳的說法,是燕京三萬守軍欠餉嘩變,留守主將無力彈壓,被‘亂’兵逐出城外,倉皇南逃,於中途落水而死。而前來窺探的兩個圖坎千人隊,則趁‘亂’殺入,幾乎兵不血刃就奪下了高牆固壘的燕京城。
但根據白斯文詳細考證之後寫出的《北地英雄錄》一書,當初的燕京城內根本沒有三萬守軍,而隻有三千死士,守城的禁軍將領見糧餉皆缺,難以久守,遂設下圈套佯裝兵變,yin*敵軍來攻,從而在斃敵百萬,重傷胡虜可汗之後,方才從容轉進河南……
被白斯文博士所還原的曆史真相,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例如十六年前胡騎犯揚州、京口,朝廷被迫下令京師戒嚴,聚集天下之兵三十萬反擊,七次殺到揚州城下,又被七次擊敗潰逃,最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圖坎騎兵大肆擄掠、滿載而歸,被一致公認是朝廷大敗特敗的一役。
但白斯文卻為此寫了洋洋灑灑二十萬言的《一戰定江北》,以揚州城內親曆者的眼光重述舊事,讓所有人都得以知曉,朝廷於此役乃是獲得了空前罕有之大勝,胡騎的屍骨在揚州城下堆積如山,之所以被無知愚民們錯認為是敗戰,完黨和北虜探子在民間給朝廷大肆抹黑的緣故。
像這樣為朝廷歌功頌德的曆史真相,白斯文差不多每個月都能挖掘出幾宗來,連逢年過節也不曾停息,真是筆耕不止。有人統計過,他在入京不足三年以來,就寫了足足五百萬字的煌煌巨著。
其中發掘出來的一些光輝戰例,更是世人前所未聞——例如在收了鎮守膠東的威海軍節度使,齊國公柳葉飛遣使送上的厚禮之後,白斯文便揮毫寫就了一本描述柳葉飛大帥英姿勃發,指揮齊軍西進援救魏王的《雪夜戰歸德》,據書中所說是殺得七進七出,讓北虜血流成河……隻是世人都曉得,這齊國公柳葉飛的兵馬,一向受困於膠東半島,連省府濟南都無力收複,又何曾攻入過豫東的歸德府?
但盡管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陷,在慶王和康德皇帝看來,這位愛國曆史學家還是很好地鼓舞了滿朝文武的‘精’神,‘激’勵了民眾對朝廷複興的期望……實在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隻是在‘私’底下,朝廷百官和有見識的讀書人,都給這廝起了個“曆史發明家”的綽號……
所以,一聽得是白斯文這廝出的餿主意,費立國大學士對朝廷前途的看法,頓時又進一步黯淡了幾分。
而前領班軍機大臣完顏彌繁,居然還要更進一步,在辭官之後,索‘性’連滿人的身份都不要了——所以在臨別之際,他居然湊到費立國大學士的耳邊,對他悄悄說道:
“……費兄,在此次辭官之後,我也算是想明白了。當今這朝廷,是忠臣凋零、幹臣自保、‘奸’佞當道,過去三百年裏積累下來的國勢和氣運,到得此時也差不多就快用盡了。而大金傾覆之後,我滿州族人已經無法回返故土,但在南方又必然無法容身——按照東南**黨鼓吹的‘種族**、驅逐韃虜’之說,隻怕是被舉族誅滅都有可能
別的八旗滿人,老夫是管不著了。但老夫本家一族為求保全‘性’命,已經決心隱瞞身份,從此改姓為周,遷居嶺南鄉野。而老夫也要改名周豐,字彌繁……這是老夫在嶺南購置的莊園地址,如果費兄‘玉’與老夫通信,切記就寫‘周彌繁’即可,萬萬莫要讓老夫在那邊泄‘露’了本名……”
站在自己府邸的‘門’口,淋著淅淅瀝瀝的‘迷’‘門’g細雨,望著前任軍機處領班大臣的轎子消失在暮‘色’之中,費立國大學士的心中,一時間不由得無限惆悵。
——狂人上台執政,智者隻謀己身,像這樣內外離心的朝廷,還能長久嗎?
而在東南方的千裏之外,此時也有另一個人,正望著一派蒼茫的海上暮‘色’,滿心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