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緋翔虎.李華梅(下)
在海堤的盡頭,是一條用原木倉促搭建起來的棧橋,棧橋的兩側,此刻正停泊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商船和漁船。一群群蓬頭垢麵的男‘女’老幼,‘亂’哄哄地從岸上各處城鎮先後湧來,爭搶著登船逃生。
由於局勢動‘**’,無人維持秩序,棧橋上的人‘潮’異常魂‘亂’,不時有哀求、對罵和群毆的場景出現,還有人哭哭啼啼地看著自家的箱籠行李,被船員粗暴地一把丟入海中。
——沒辦法,逃難的人太多,而運載的船卻太少,自然容不下太多的笨重家什。
撤離海堤的李華梅等六七人,並沒有和難民爭搶船隻的意思,而是轉到棧橋下麵,從一處隱蔽的礁石後麵,合力掀開覆蓋著的一層防水油布,聯手拖出了一艘小巧的單桅帆槳兩用劃艇。
像這樣的小艇,顯然是行駛不了很遠,更沒法到外海航行的,幸好他們也不需要行駛太遠的距離——就在前方一裏多外,一艘巍峨的三桅大帆船,正靜靜地雄踞於海麵之上:如同一頭臥著的巨獸,沐浴在嫣紅的黃昏陽光裏,反‘射’出絢爛的光澤。
那呈現出流線型的修長船身,幾乎高聳入雲的粗大桅杆,四四方方的竹篾硬帆,還有船舷上的兩排黝黑炮窗,既顯示出中西合璧的獨特風格,又洋溢著令人目眩的震撼力。
位於這艘戰艦前端的船首像,也並非西方船艦常用的‘女’神或美人魚,而是一隻張牙舞爪的‘花’斑猛虎,虎背上還生出一對緋紅的羽翼,仿佛隨時都要衝天而起,擇人而噬
這就是東方海神媽祖娘娘的選民,“緋翔虎”李華梅提督的傳奇座艦——杭州號
一起將小艇推入海中,稍微劃行了一小段距離之後,白發老將楊希恩就向空中發‘射’出一枚信號煙‘花’,而對麵的杭州號上也同樣用信號煙‘花’應答,並且從船舷放下了繩梯,準備迎接李華梅提督上船。
然而,就在這個眾人都把心放了下來的時候,海麵上卻異變突生
“……奉天討邪赤霞落日急急如律令,‘射’”
毫無征兆地,伴隨著一聲中氣十足的響亮呼喝,在海灣上空一朵頗為低沉的雲彩之中,突然朝著下方的沙灘和海麵,‘射’出了十六道嫣紅燦爛的霞光
若是定睛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在每一道霞光的前端,其實都是一隻渾身燃燒著熊熊烈焰的三足金烏
當這些霞光剛剛出現的時候,擁擠聚集在海灘上的眾人,還隻是好奇地停下來腳步,‘迷’‘惑’地抬頭遙望。
但等到他們駭然發現,這十六隻聲勢奪人的烈焰金烏,正在朝著自己頭上滑翔而來的時候,滯留於此的逃難者們頓時就‘亂’了起來。在一片魂‘亂’的叫聲和尖嘯聲中,所有人全都開始不要命地自相踐踏,如‘潮’水般地向船上湧去,企圖不顧一切的拔錨開船,逃出這個即將被烈火和死亡所籠罩的地獄。
隻是,此刻的他們,已經沒有什麽時間來作出反應了——幾乎就是一眨眼間的功夫,十六隻渾身皆是烈焰的三足金烏,便排成四橫四縱的方隊,帶著死亡的灼熱,降臨到了這片雲集著上萬難民的沙灘上。
霎時間,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此起彼伏,成排成片的烈焰、氣‘浪’、水柱和塵土,直接就將這片悲慘的沙灘徹底淹沒。一團團洶湧的火焰,直接就將木質棧橋給炸成了碎片。而這些被氣‘浪’拋飛出來的碎片,又在沙灘上的擁擠人群之中,製造出了一片淒慘至極的血‘肉’風暴
當妨礙視線的煙塵散開之後,小艇上的眾人回頭望去,原本那座棧橋的位置,已是濃煙蔽日、一片火光。就連幾艘已經起錨駛離的船隻,也被劇烈的火焰所吞沒。而那些正等著上船逃生的難民,不是當場炸死,就是被被燒成了一個個滿地‘亂’滾的火球,最終化作一堆堆可怖的人型焦炭
即使與火焰隔著一大片墨綠‘色’的海水,小艇上的李華梅等人,還是可以隱約感受到那邊傳來的灼熱。
“……唉,原來是‘玉’山派的紅雲真人這回真是大意了”
仰起‘玉’頸,抬頭望了一眼空中那朵方才‘射’出烈焰金烏的嫣紅火燒雲,李華梅不由得低聲歎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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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百年前的龍空山大戰之後,整個中原神州靈脈盡毀,修仙之道早已凋零,唯有在當年的中原海疆之外,一汪碧水相隔的台灣島南部群山之中,尚有若幹細小的靈脈殘存下來。
因此,在充當帶路黨幫助滿洲鐵騎入主中原,卻又被大金朝廷卸磨殺驢,慘遭屠滅之後。最後一小撮僥幸逃生的修士,紛紛逃到了當時還是一片蠻荒的台灣島上,並且在生存危機麵前放下了彼此之間的成見,齊心協力,篳路藍縷,終於建立起了東方世界如今唯一碩果僅存的修道宗‘門’——‘玉’山派。
之後,這些勉強恢複了部分法力的修士們,又借助地利優勢和絕地反擊的高昂士氣,多次擊敗前來追剿的朝廷官兵和薩滿法師。雖然依舊無法阻止台灣島沿海平原的全麵陷落,但好歹是守住了島內群山之中的宗‘門’根基,迫使韃子朝廷在損失慘重之後默認現狀,滿足於這種保持對峙的局麵。
然後,‘玉’山派又竭力壓榨自己這片小小地盤的一切潛力,通過役使當地土人,向土著酋長勒索供奉,以及走‘私’出售靈符丹‘藥’之類的辦法,終於獲得了一定的收入進項,總算是熬過了‘門’派開創之初的生存危機。
隻是這上古傳承的修道之術,雖然在台灣島上得以延續,但‘玉’山派畢竟是局促一隅,又被朝廷長期封鎖,各種天材地寶都無從籌措,而這‘玉’山也不是什麽遍地仙草靈芝的仙山寶地,反倒是頗為蠻荒貧瘠。除了一些用以跟走‘私’販子‘交’易的簡陋符籙和劣等丹‘藥’之外,其餘稍微高明一點兒的煉器、煉丹之術,由於搞不到珍貴的原料和器具,讓眾位修士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最終全都慢慢地失傳了。
更糟糕的是,之前的連番浩劫,又讓各派的功法散失了大半,剩下的殘篇心法彼此衝突,迄今也沒人能把它們整合到一塊兒,‘弄’出一套比較像樣完整的修煉程序來。
而僥幸殘存在台灣‘玉’山的最後一點靈脈,也實在是甚為淺薄,又魂沌紊‘亂’,既不利於入‘門’之輩修煉,也不適合資深修士繼續深造(否則早就被人占據,開山立派了)。
隻是眼下既然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修士們也隻能拿著殘缺不全的功法,坐在魂‘亂’無常的靈脈上,沒有丹‘藥’寶器的輔助,完全是硬著頭皮撞大運……然而,這天底下一帆風順的幸運兒畢竟隻是極少數,曆年來走火入魔的倒黴之輩卻是甚多——至此,天下道‘門’日漸衰微的頹勢,終究是不可扭轉。
總之,‘玉’山派就這樣一代不如一代地傳承到了今日,真正擁有大神通的厲害修士,已經隻剩下了那麽三五位強者。而且,甚至於就連這些站立於當代修仙界頂端的大能,在臨敵作戰之時,主要也不是靠著自家修煉的本事,而是全靠古代遺留下來的幾件厲害仙器才能發威——不要嘲笑他們依仗外物,不修本心,其餘那些修士還要更加的沒本事,已經撲街到連這些上古仙器都沒能力去用了
而這位紅雲真人,就是‘玉’山派如今為數不多的“強者”之一。
說起來,紅雲真人本身唯一比較拿得出手的本事,就是能夠騰雲駕霧,長久地在空中翱翔。問題是,他在發功之時所駕馭的雲朵,正如同他的道號一樣,如同火焰一般鮮紅奪目,隔著老遠就能被人發現。偏偏這紅雲還移動得甚為緩慢,連尋常的騎兵都趕不上,也沒法抵禦狂風暴雨,隻能在晴空出動,在白天就已經是非常的醒目,到了夜裏還要更加醒目……
——於是,當實際‘交’戰的時候,這紅雲真人往往還在數十裏之外慢騰騰地趕路,就已經被地麵上的敵人看得一目了然,接下來不是設法抵禦反製,就是各自分頭逃散了。
這樣一來,盡管這位紅雲真人擁有“赤霞落日環”這樣的上古仙器,每消耗一塊中品靈石,就能從中施放出十六隻威力驚人的三足烈焰金烏。但卻苦於自己乘坐的紅雲既隱藏不住身形,又追趕不上敵人,因此無論是想要偵察還是空襲,都非常的困難,硬生生地淪為了一塊‘激’肋。最多也就能執行一下定點轟炸,對付一些城市、堡壘之類不會挪動的固定目標而已。
由於同處在一座台灣島上,還曾經一度是合作對抗韃子朝廷的盟軍,李華梅對這個家夥的本事和弱點也算是知根知底,故而並沒有怎麽在意。卻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變得如此狡猾,會在這一次趁著黃昏之時,躲藏在晚霞和火燒雲之中,隨著風勢悄悄地‘逼’近目標,然後一擊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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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到得此刻,要說後悔什麽的也都已經遲了——天上那朵被修士駕馭的紅雲,在將海灘棧橋化作一片焦炎煉獄之後,又緩緩地轉過了方向,就要朝著停泊在港灣之中,尚未拔錨起航的杭州號戰艦轟來
望著前方戰艦上驚慌失措的水手們,以及天空中那朵仿佛在耀武揚威的紅雲,小艇上的李華梅隻得歎了一口氣,手腳略顯笨拙地捏了一個法印,將一張泛著靈光的符籙順風拋起。
雖然在經曆了此次重生之後,李華梅已非凡人之體,也明白了海神媽祖托付給自己的重任,但身為習慣於艦炮對轟和跳幫廝殺的海上兒‘女’,對於這些神神秘秘的仙家法術,她還是隱約有些排斥。
“……天靈靈,地靈靈,奉請媽祖娘娘庇佑,暫借東大洋鎮海神針,為我李華梅驅邪破敵起”
伴隨著‘女’將軍的這一聲嬌喝,天地之間突然金光一閃,然後又是一片濁‘浪’翻滾,一股足有二十餘丈粗細的水柱,便從海麵上轟然升起,一時間水‘花’四濺,直撞向那朵懸浮在海麵上的紅雲
霎時間,紅雲真人設置在紅雲四周的防禦法陣,一轉眼就被這等浩瀚磅礴的天地之威擊了個粉碎,幾乎沒能發揮半點作用。就連這朵紅雲本身,也根本來不及躲避挪騰,便在這如瀑布倒掛般的海水衝刷之下,“哧哧”地炸裂開幾絲火‘花’,隨即就一下子灰飛煙滅了。
不過,這紅雲真人也是行走江湖的滑頭老手,一生經曆大小陣仗無數,當機立斷的經驗堪稱是老辣無比,故而早在水柱衝天之前,就已經果斷放棄紅雲,一個縱身飛躍,穩穩地落在了海邊的一處懸崖之上——反正這紅雲隻是他的功法所化,縱然被人暴力毀壞,也不過稍損修為,隻要打坐清修數日便可恢複。
非但如此,他還手舉赤霞落日環,遙遙對著夕陽西沉的海麵,聲若洪鍾地邀戰道:
“……好好好不愧是我中原九州最後殘存的東海龍脈血裔,受海神媽祖祝福的天命之‘女’李提督閣下的神威,老夫領教了,隻是還請再接我一招——奉天討邪赤霞落日急急如律令,‘射’”
話音未落,耀眼的紅光便已經從那處懸崖上亮起,幾乎擦著海麵,直撲杭州號而去
“……天靈靈,地靈靈,奉請媽祖娘娘庇佑,借我九幽深海玄冰之鏡禦敵起”
麵對著紅雲真人的挑釁和攻擊,李華梅自然也是不甘示弱,當即又將一張符籙從芊芊‘玉’手之中拋出,召喚出一麵晶瑩剔透,散發出幽幽藍光的玄冰巨鏡,恰好阻擋在了杭州號戰艦的前方。
隻是這玄冰鏡剛剛布置妥當,李華梅就已經倒吸了一口涼氣,暗道了一聲不好
——原來,紅雲真人這一次‘射’出的十六隻三足金烏,並沒有像先前轟擊灘頭棧橋那樣,組成一個四橫四縱的小方陣,以求覆蓋‘性’殺傷;而是仿佛深秋時節南飛的歸雁一般,一隻接著一隻地排在一條直線上,就算是用法寶或法術抗住了前麵那隻烈焰金烏的轟擊,後麵還跟著同樣的整整十五隻
就算是真正的神器,也未必能抵擋得住這種不讓人活的超高強度飽和打擊啊
果然,第一隻金烏和第二隻金烏打在玄冰鏡麵上,幾乎沒造成什麽‘肉’眼可見的損害;但到了第三隻和第四隻,鏡麵就開始漸漸出現了蛛網般細密的裂紋;等到第五隻和第六隻,鏡麵已經開始碎裂瓦解;待到第七隻金烏撞擊上來的時候,不堪重負的玄冰鏡終於“嘩啦”一聲,崩潰成了無數晶瑩的冰屑。
然後,剩下的九隻三足金烏,便席卷著滾滾烈焰,朝著前方的杭州號戰艦撲去
幸好,紅雲真人在岸上發‘射’赤霞落日環的時候,似乎是由於天‘色’昏暗、光線不足、視野模糊的緣故,瞄準得稍微偏了一點,而三足金烏本身也沒裝自動追蹤係統,無法糾正錯誤……
——於是,突破玄冰鏡阻攔的前幾發烈焰金烏,全都擦著杭州號的桅杆,朝著遠方的海平線滑翔而去,久久不見落下。隻是小艇上的李華梅等人,根本還沒來得及鬆上一口氣,就看見最後一隻三足金烏俯衝而下,直直地墜落在了杭州號的主甲板上
轉瞬之間,這艘前一刻還顯得威風凜凜的漂亮戰艦,就變成了一片烈焰騰飛、爆炸連連的海上煉獄。被燒得焦頭爛額的水手和乘客們,甚至連放下救生艇棄船逃跑的機會都沒有,便渾身冒火地跌落海中,凶多吉少。甚至還有一些更倒黴的家夥,索‘性’被殉爆的火‘藥’當場炸了個粉身碎骨
而在海邊的那座懸崖上,紅雲真人早已一擊即走,隻是用傳音術留下了一句語帶威脅的狠話。
“……從今往後,這台灣島方圓千裏之地,就是我‘玉’山派獨享的供奉采邑,絕不容他人染指還請李華梅提督好自為之,隻在你的海疆上稱雄即可,莫要小窺了我等修仙之輩”
……
望著自己最心愛的“杭州號”戰艦,在熊熊火焰中折斷成兩截,緩緩沉入海底,小艇上的眾人一時間臉‘色’灰敗至極,心情更是全都落到了穀底。
不僅是高麗少‘女’宋乙鳳的小臉煞白,淚如泉湧,整個人都仿佛失魂落魄了一般,就算是素來最為沉穩的白發老將楊希恩,也不禁連連揮拳錘擊著船舷,閉目歎氣。
但作為這些人的主心骨,李華梅卻不能沉浸於哀傷之中——在撈起寥寥可數的幾個幸存者,又清點了一番身邊的物資之後,她便跳上船頭,用嘶啞的喉嚨宣布說道:
“……諸位大家剛才都看到了,我們的杭州號已經爆炸沉沒,其餘船隻同樣被毀,而背後的台灣島,也已經全境陷落,再也沒有了我們的立足之地在這艘小艇上,雖然還有一些淡水和幹糧,但大概隻夠我們維持三四天的時間。恐怕是無法按照原計劃前往遙遠的安南,去會合那些**同誌了。
所以,我打算往東北方航行,到琉球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讓那位‘國父’幫個忙……”
不知為何,在說起“國父”這個本該是非常崇高偉大的詞匯之時,‘女’提督的臉上卻反倒微微泛起了一絲譏誚之意,“……不知諸位對此有何看法?”
對於這個幾乎是唯一出路的決定,小艇上的諸位劫後餘生之人,自然是沒有任何異議。
於是,在片刻之後,這艘孤零零的單桅小艇,便升起了一麵繪製著紅‘色’‘插’翅飛虎的小小船帆,背對著‘豔’麗晚霞的餘光,朝著東方那片月亮升起的幽暗海域,乘風破‘浪’地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