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石青璿
在許多年後,跋鋒寒回想起來這個時刻,都會不斷問自己。若他當時沒有抬頭看那一眼,那麽他和寧楚的開始和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
但在當時,跋鋒寒也隻不過是個心高氣盛的年輕人,他感覺到頭頂上有一道窺視的視線,便很自然地去找尋那道視線的源頭。
然後他看到一片白。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皓白柔和的彎月下,那個穿著白衫的少年,清冷得如同塞外的雪一般純淨的白。
由於自己身處在燈火通明之處,那人卻在黑暗之中,跋鋒寒就算運足了眼力,也無法看清楚對方的麵目。可偏偏越看不清,越引起他心中的好奇。
“跋鋒寒?”跟在他身後的傅君瑜不解他為何突然停下。
跋鋒寒收回目光,並沒有說什麽,繼續往大堂內闖去。他麵目如常,隻是心底不經意地烙下了那個白色的身影,以為這隻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
坐在屋頂上的寧楚沒有料到自己會被發現,盡管知道跋鋒寒根本看不到他的臉,從他沒有變化的眼神中也可以確定對方沒有看到他的麵目。但那種如有實質的目光卻讓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他本來是想要當個觀眾的,可沒有準備被人當演員看。
不過跋鋒寒身邊帶的女伴倒長得很特別,樣貌也不像是中原人,眉眼細長,很有韓式的韻味。寧楚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個美女應該是和寇仲徐子陵的幹娘有關,大抵應該是高麗弈劍術大師傅采林的徒弟。
寧楚正在整理人物關係,卻見大堂內跋鋒寒已經開始二話不說地踢館。
對,踢館。跋鋒寒是個武癡,來中原就是磨練武藝來了,隻要江湖上有名號的,他都會上門請求指教。王通成名幾十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封刀退出江湖,自不可能和跋鋒寒交手,他的朋友歐陽希夷看不慣跋鋒寒囂張的態度,拔刀而出。
寧楚尚是首次看到高手比武,而且他所在的位置又是屋頂,視線和一般人不一樣,感受又不同。他本是不願動不動就喊打喊殺之人,但對於武學總是有股欽佩之感。相較於現代的槍戰,古代的刀光劍影,更是透著一股藝術殺人的魅力。
步三爺並沒有教他具體的武功招式,而是把針灸施針的方法教給了他。他自己一開始是沒有體力和腕力握刀持劍,所以研究了用琴弦當弓弦,拿銀針當暗器使的方法。雖然用千年古琴當武器有點暴殄天物,但卻非常的順手。尤其他熟知人體穴道,再加之體內擁有步三爺的內力,雖然隻會使用三成,但也足以能夠自保。
喏,應該不會有人說他用暗器卑鄙吧?起碼他還沒考慮在銀針上淬毒呢!
寧楚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大堂內的比武,這時旁邊的黑墨忽然站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看向屋頂的另一邊。
寧楚抬起頭,正巧看到一道碧色的身影飄然落在了屋頂上,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來。對方是一名女子,長發垂腰,如雲的秀發柔軟服帖,發梢在晚風中自然地吹拂著。她的素手持著一管翠竹做成的竹簫,曼妙的身姿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但偏偏她的臉上覆著一塊絲帕,隻露出那雙靈動晶亮的雙眸,正定定地朝寧楚看來。
這人肯定就是石青璿無疑,寧楚能感到她在看到他的麵容時,眼中閃過的一絲驚疑不定。他忍住想要摸自己臉的衝動,他不知道自己長得是神似石之軒一些,還是更像碧秀心。古代的那些銅鏡對他來說都太過於模糊,就算看了也等於沒看。
不過他知道自己長得肯定和石青璿不像。龍鳳胎一般都是異卵同胞,除了出生時間一樣外,和真正的同卵雙胞胎不一樣。
石青璿的視線看到了寧楚膝上的琴,和他身後的黑豹,再加上他的容貌,縱使是她見慣了世間超絕的人物,也不由得呆愣了半晌。如此的少年,在武林中肯定不會籍籍無名,她怎麽會沒有印象?
寧楚感受到了石青璿的遲疑,不由得勾起唇角朝她友好地笑了一下。他很少笑,所以隻是簡單地勾了一下唇角,但眼中的溫暖卻是很清楚地投射了出去。
石青璿更是嬌軀一顫,這抹笑容,和她娘親的笑容是那麽的像。
她一想到她的娘親,才想起她千裏迢迢來到此處的目的是為了替她娘親還一個人情。盡管麵前的少年容貌出眾,但她一向對男子敬而遠之,對方不主動,她也不會先開口問什麽。石青璿平心靜氣,過了片刻,便把那管竹簫放在唇邊。
一抹空靈的簫音飄**在夜色中,此時大堂中的刀劍交擊聲仍不斷傳來,簫音穿插在其中,從一開始的若有似無,到連綿不休婉轉淒迷,寧楚靜靜地聽著,知道這簫音並不是樂譜上所記載過的曲子,而是石青璿信手拈來的閑趣之作。
大堂內的拚鬥聲已停,本來過招的兩人殺意大消,虛擊一招後,各自退開,沉浸在簫音中。
寧楚雙手虛按在琴弦之上,略一沉吟,雙手便動了起來。
其實有人曾經說過,外科醫生和藝術家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種人,有天賦的人才能當之。寧楚的雙手自從不能握那薄如蟬翼的手術刀後,便把那種情緒傾注到了練琴之上。
步三爺根本就不懂音律,也沒人教導寧楚應該如何彈琴,他隻憑著內心的情緒,托抹挑勾,隨意彈奏。正如步三爺給他找來這張琴的原因,他的病讓他不能輕易牽動情緒,他隻能用琴聲來抒發內心的感情。
在大堂中本來聆聽石青璿簫聲的眾人,正被那如歌如泣的簫音牽動著無數情緒,忽然一聲金石之音平地爆響,錚然響徹整個夜空,竟讓人不知道這琴音是從何處傳來的。
在別人的演奏中擅自穿插-進來,本就是對對方的不尊重,更何況是他們求之不得的石青璿小姐的演奏中?
但卻沒有人提出抗議,因為他們全身心地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琴音所震撼。
簫音本就像是一道不留痕跡的清風,吹拂眾人的心頭而過,就像是吹過那平整的湖麵,帶起粼粼波紋。或穿過那山林之中,吹動那樹梢枝葉緩緩而動。但那道清風吹過之後,波紋還是會消失,湖麵會重新平靜,樹枝會恢複原樣。
但琴音則就不同,就像一道突如其來的暴風疾雨,敲打著眾人的心田。湖麵被豆大的雨點敲擊,再也不複那平靜的景色,那樹林中枝頭搖曳,甚至還有無數葉片被雨打飄零在地。
琴音仿若帶著一股無以倫比的魔力,讓所有人都難以自持,震撼著每個人的心神。
等寧楚回過神時,才發覺簫音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停了,石青璿正拿著那管竹簫,呆呆地看著他。
寧楚一怔,知道自己又太過於沉浸,連忙右手一個滾拂,最後的那點颶風急收,正如琴音來時的毫無準備般,收止也出乎意料的突兀。正像一場夏日的暴雨,來去迅疾無蹤。
夜空中又恢複了寧靜,大堂之內已經沒有人能找回自己的聲音,全部都努力平靜已被琴音擾亂的心田。
所有人都無法相信,在世上居然還有人比石青璿的簫音更加令人感慨的音樂存在,卻沒有人知道這琴音是從何處發出來的,所彈奏的人又是誰。
立在當場的跋鋒寒更是心神不定,他之前雖然沒有看到那少年的麵目,但卻看得到他膝上放著一張琴。難道這等琴音,竟是那名白衣少年所奏?
寧楚不知道其他人都是怎麽想的,他歉然地看著石青璿,他本想來個琴簫合奏,但一時忘形,居然蓋過了簫音,弄巧成拙了。其實音樂底蘊這東西,多少講究的還是閱曆。石青璿隻有十八歲,怎麽也不可能有他這活了兩輩子的人感觸深。
石青璿用她那雙寶石般明亮的眼眸,深深地看了寧楚一眼,卻並不是對他說話:“王世伯、歐陽世伯,青璿技不如人,等回去再多加修煉,再來奉娘遺命為兩位世伯吹奏一曲。”她的聲線甜美柔雅,說話的呼吸間歇本身便帶有強烈的音樂感,在這如此美妙的月夜中,比她吹奏的簫聲還要迷人上幾分。
大堂內歐陽希夷高聲道:“青璿既然仙駕而來,何不進來一見,好讓伯伯看你長得有多少像秀心?”
他身旁的王通加了一句道:“何方高人駕臨王府,王某招待不周,敬請諒解。”王通所指的是寧楚,他以當代大儒的身份說出這番話,自是給寧楚足夠的麵子。
可寧楚卻並沒有想下去見那些人,他看著同在屋頂上的石青璿,並沒有說話。
石青璿的美眸定定地看著他,輕聲拒絕道:“相見不如不見,青璿這就走了。這位公子,可否讓青璿知道你的姓名?”她的後一句話自然是對著寧楚說的,大堂內一片喧嘩,這是名震天下的石青璿,首次詢問一位男子的姓名。
而且聽上去,還是位年輕的男子。
寧楚迎著石青璿清澈的目光,眼前閃過十八年前那個小嬰兒的畫麵,這種時空的交錯感讓他不禁一陣恍惚。
大堂內等著聽八卦的人們都憤慨起來,以為寧楚在刻意拿喬。跋鋒寒卻已經屏住了呼吸,靜心等待著那名少年自報姓名。
石青璿也不著惱,連眼神都沒有改變,依然那麽清澈地看著他。
寧楚的眼中最後閃過了雪地裏石之軒那毫不留戀的背影,眼神已然轉冷,語氣淡漠地說道:“寧楚,我叫寧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