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秦隻猶豫了兩秒鍾,還是將手機拾起,接通來電。

羅園園看到電話是劉動打來的,便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然後回身輕輕關上房門。

窗外的煙花已經完全散盡,房間內又被黑暗籠罩。

“劉博士,新年好啊,給你拜年!”

孫秦的語氣十分熱情。

電話那頭的聲音同樣充滿感情,仿佛兩人是多年未見的老友。

“孫總,新年好!”

隻不過,劉動的音色聽上去比孫秦更尖厲一點,給人一種很聰明的感覺。孫秦眼前出現了一個身材高大,微微發胖的身形,留著樸實的平頭,腮幫子上有一些不至於惹人反感的贅肉,眼神裏卻始終散發出人畜無害的光芒,讓他一直無法真正讀懂。

“在哪兒過年呢?記得你是東北人,對吧?”

孫秦繼續拉家常。

“對,對,我在沈陽老家,這會兒陪家裏幾個小屁孩在外頭放煙花,把我給凍得直打哆嗦,可他們又不放我進屋去,所以就想著給你老兄打個電話拜年……”

“那我太榮幸了!我比你稍微好一點,雖然在老家鄉下呆著,比不上你們沈陽大城市,但至少是在室內,還有空調,哈哈哈,不好意思。”

“你老家是哪兒的?”

“湖南。”

“噢噢噢,對了!我想起來了!瞧我這記性……”

兩人又聊了幾句之後,孫秦打算結束這次談話:“那我們就先聊到這兒?你現在可是在冰天雪地裏,別凍著,我們年後見!”

“孫總……”劉動似乎生怕他掛掉電話,連忙搶白道:“行,那我就最後一句話,咱們那個項目款,是不是得盡快給結一下?我們給你們不但提供了全套飛控試驗設備,還派人去上海紮紮實實地幹了半個月,設備加服務加差旅費一共快一百萬了,當時合同簽的是去年年底都結清尾款,可到現在我們一分錢都沒收到,之前每次跟你們的人催款,他們都說再等等,再緩緩……我知道現在是過年,也不好意思給你打這個電話催款,但我也被供應商跟在屁股後麵要錢啊,就在剛才,一個沈陽本地的老板給我打電話說要登門給我拜年,把我給嚇的……”

孫秦聽得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根據過去打交道的經驗,他知道劉動說話自帶兩分天生的喜劇感,讓他不免認為東北人都是如此。

為了怕被供應商追著催款,所以寧願跑到被凍壞了的風險在冰天雪地裏躲著?

那萬一人家在你家門口守一晚上呢?

關鍵是,你幹嘛要把家庭住址透露給供應商啊?

不過,見躲不過這件事,孫秦倒也不急了,他穩了穩情緒,耐心地回複道:“劉博士,劉總,我要是賬上有錢,年前肯定給你結掉了。我們合作這麽幾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人品。這次是真被卡住了,投資人的錢一直沒到,我也催他們催了很多遍,但人家也沒辦法,說是有些手續沒走完,結果一拖就拖到過年了,所有人都不上班……算了,我也不多說了,反正,你信我的,我們隻要收到投資交割款,哪怕是半夜十一點收到,也十一點零一分就給你匯過去!你那幾十萬毫無壓力!”

“拉倒吧你!”劉動笑著回答,“盡給我說這些有的沒的,真要今晚十一點到,你十一點零一分就能付出來?再說了,你就算真付出來了,銀行可沒這麽高的效率,我也未必能收到……”

剛開始聽到劉動的笑,孫秦不確定自己的這個合作夥伴是生氣的冷笑,還是願意放自己一馬的嘲笑,直到聽完他的話,孫秦才確定是後者。

於是,他也就坡下驢:“好吧,被你抓住把柄了,那這樣,保證你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前到賬,這下可以了吧?”

“行吧,行吧……反正你記住就好,要是年後我沒收到錢,可得去上海找你,機票還得你給我出!”

“沒問題!酒店我也給你報銷,如果還需要別的服務,我都奉上。”

“提起這個,我就不冷了啊!你能提供什麽別的服務?我倒想聽聽看,雖然我是個潔身自好的人。”

“你想什麽呢?我是甲方,你是乙方,甲方給你報銷酒店和機票就已經夠了,你還想要什麽服務?趕緊回去,別凍壞了,到時候有命賺錢,沒命花錢!”

“我呸!”

兩人的對話在互相的調侃當中結束。

掛掉電話,孫秦再次長舒一口氣。

剛才看到劉動的電話,他就猜到,自己這個核心供應商一定是來催款的。

他也知道,劉動對自己很重要。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我要是真有錢,還能不給嗎?

當然能。

……

孫秦清楚,劉動不是自己拖欠款項的唯一一家供應商,隻不過,其它供應商都沒這小子臉皮那麽厚,大年初三的還打電話催款罷了。

但是,他已經盤算好了,目前公司賬戶裏最後一筆錢,隻能用於年後開工第三天給員工發工資用。

這個團隊是他過去五年嘔心瀝血組建和打磨出來的,這些人跟著自己享受過榮譽和高光,但更多的時候,是吃苦和啃幹糧。

無法同路的人,都以各種方式在中途走掉了。

留下來的都是最精幹的隊伍。

他不想拖欠他們工資。

哪怕能多讓他們撐一個月,給他們多一個月的時間尋找後路——如果公司真的不行了的話,他也願意去做。

再往後,如果投資款還不到,每一天他都相當於在裸奔。

畢竟,除了自己心底那個如同惡魔般蠢蠢欲動般的念頭之外,他已經窮盡了所有的手段。

但是,他要怎樣對妻子說出口呢?

孫秦用左手在眼眶邊揉動著,右手微微背在身後,邁著雙腿,在房間裏緩緩地踱來踱去,大腦卻轉得飛快。

不知道走了幾圈,他再次來到窗前,望向窗外。

樓下的開闊地裏,豪華貴重的煙花似乎已經放完了,但各家的孩童們依然在玩耍著,嬉戲著,揮舞著仙女棒,往地上摔下一個又一個的響炮。

他們都裹得嚴嚴實實,嘴裏呼出白色的熱氣。

室外的溫度此刻應該已經達到了零度,甚至以下,但這幾天老天卻頗為吝嗇,並沒有給他們下一場期待已久的瑞雪,反而隻是稀稀落落地飄了幾粒雪花。

仿佛很敷衍地往人間撒了一把鹽。

再往遠處望去,依稀可見小鎮盡頭的山巒輪廓,它們自打自己從小記事的時候,便這樣地矗立著,任憑外界如何變遷,始終不變。

無論是外出讀大學,還是在上海工作之後,每次回到家鄉,看到它們,孫秦就覺得自己的心底無比平靜。

五年前,在做出創業決定的時候,他也曾回到這裏,朝著家鄉的群山,發心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