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周大維和人力資源的溝通，比孫秦預想當中要順利。
人力資源全程麵無表情，公事公辦地介紹了離職流程，然後強調了兩遍：“要跟直屬領導溝通好，確保工作交接時不要掉地上。”
周大維則隻是在象征性地挽留而發現沒有效果之後，扶了扶眼鏡，平靜地跟他確認：“副部長的位置有空缺，組織上也沒最後定人選，你確定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嗎？”
孫秦多少感到一些失落。
“原來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
他知道，辭職這件事，一旦說出口，就沒有回收的餘地了。
他必須立刻去找厲瑋，否則，過不了一兩天，可能大家都知道他要離開。
如果不是自己親口告訴她，她肯定會大發雷霆。
想到這裏，孫秦眼前不禁浮現出厲瑋嚴厲的神情。
他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
然後，他快步朝著厲瑋位於研究院主樓五樓的辦公室走去。
一般來說，厲瑋在研究院和總部兩地辦公，如果沒有提前跟她的秘書預約，很難見到她。
但好在今天早些時候，孫秦在研究院的內部會議上得知她一整天都呆在辦公室，而不去總部。
這是難得的時機。
在上升至五樓的電梯裏，除了孫秦，恰好一個人都沒有。
他不停地在心中默念說辭，同時雙手插兜，低著頭，忍不住在電梯轎廂裏走來走去。
電梯門打開，他探頭看了看走廊。
不知為何，他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生怕碰上熟人，好不容易準備好的說辭和氣場便破功了。
好在這會兒走廊裏走動的人不多，直到孫秦走到二十米開外的厲瑋辦公室區域時，都沒有看到一張熟麵孔。
厲瑋的秘書一般坐在她辦公室前麵的工位區域，此時恰好也不在座位上。
或許恰好離開辦事，又或者隻是去洗手間了。
孫秦心中竊喜，兩三步邁到門口，從微微虛掩著的門縫當中往裏一看，隻見厲瑋正聚精會神地麵對著電腦屏幕。
他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輕輕敲了敲門。
厲瑋將視線從電腦屏幕上轉移過來，見是孫秦，便點頭示意他進來。
孫秦閃進門，順手將它輕輕關上，然後輕輕地走到厲瑋辦公桌前。
“坐吧。”
厲瑋招呼道。
孫秦這才坐下。
“小孫，有事嗎？”
厲瑋的話十分簡短。
但是，孫秦覺得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犀利，仿佛可以將自己的所有心事都穿透似的。
“厲總，我的確有件事想向您匯報一下。”
孫秦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發澀。“那就說吧。”
厲瑋的神情變得更加嚴肅，看上去仿佛一塊鐵板。
她從孫秦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判斷，他這次來找自己，不會有什麽好事。
她已經做好了孫秦提出離開A型號，去C型號的訴求。
在過去這幾個月，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她的團隊成員當中發生。
不過，當她聽到孫秦的話之後，還是不免微微張了張嘴。
什麽情況？這小子幹得好好的，竟然要辭職？！
“我明白了。現在A型號證後的事情很多，所以我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你聊，也感謝你特意告訴我這個情況——按照正常流程，你不必非那麽做，自從A型號取證，走了不少人，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樣，還特意跟我說一聲。因此，我還是想問問，你為什麽要出去創業？都想好了嗎？家裏人都支持嗎？失敗的後果能承受嗎？”
厲瑋的語速很快，一連問出好幾個問題。
好在孫秦早有準備，也基本上都回答上來了。
這些問題，哪怕厲瑋不問，他自己也非得想得十分透徹才行。
聽完孫秦的回答，厲瑋搖了搖頭：“這些答案都不重要，我問你，你現在已經找到啟動客戶了嗎？找到啟動項目了嗎？有沒有人給你投錢？你的團隊搭建和辦公場地有著落了嗎？你的公司名稱想好了嗎？”
不愧是開過戰鬥機的，問問題真是如同機關炮掃射。
孫秦心中暗自感慨，他已經招架不住了。
這些問題比剛才那幾個更加深入靈魂。
而偏偏他的答案都是“否”。
在厲瑋問出這些問題前，他真的還沒仔細考慮過這些事。
哪怕與李翔斷斷續續商量了好幾個月，兩人也都沒這根弦。
可是，在聽到這些問題的一瞬間，孫秦就理解厲瑋為什麽要這麽問。
非常簡單，既然是創業，當然要確保萬無一失才能投身進去，畢竟這是一件失敗風險極高的事情！
他覺得自己腦門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厲瑋這才放緩了語速：“看來……你都沒考慮過這些問題。你還是太年輕了，以為出去搞的是餐飲、電商和直播嗎？你是設計飛機的，安全性難道不是需要優先考慮的嗎？設計餘度留得夠不夠？怎麽到你自己的創業，就這麽不專業了呢？聽上去，你要搞的是eVTOL、無人機這種低空飛行的飛行器，這都是才剛剛起步的玩意兒，前途雖然可能很好，但什麽時候才能兌現？如果還需要二十年，你為什麽不在研究院再幹十年，再攢一到兩個型號經驗之後再出去？而且，你別看它們跟我們現在搞的都是飛機，但無論從頂層需求，還是運營場景，都有天大的區別，我就說一個，它們都是電動的吧，我們的呢？哪個不是燒航油的？電動汽車和燃油汽車的基本邏輯差異有多大，你知道嗎？那如果平移到飛機上呢？”
這些話，與其說是批評，不如說是一個嚴厲長輩難得的溫情肺腑之言。
每個字都紮進孫秦心裏。
他覺得胸口有些發疼。
厲瑋又補充了一個問題：“你是不是辭職報告都已經打了？”
孫秦這才找到回答的契機：“是的，我也已經跟周部長聊過了。”
厲瑋搖了搖頭，輕歎一口氣。
“你別讓自己後悔。”
“嗯，謝謝厲總指點，您剛才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牢記在心。”
“這種漂亮話就少說了！你牢記也好，忘記也罷，之後的路都是你自己闖，吃肉挨打也都是你自己的造化。反正，還是那句話，別讓自己後悔。”
厲瑋說完這句話，將眼神從孫秦身上移回到電腦旁。
孫秦明白，這是她特有的送客方式。
這並不代表她心有芥蒂，而是她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
時間寶貴，無須虛禮。
過去這些年，自己早已適應。
隻不過，他知道，今天一別，下回再見到厲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他畢恭畢敬地站起身，衝著厲瑋微微鞠了一躬。
“厲總，感謝您過去幾年的教誨和指導，我真的受益匪淺。以後如果您不嫌棄，我一定會回來看您。不管您信不信，這都是我的真心話。”
說完，他轉身朝著辦公室門口走去。
隻聽得身後又傳來厲瑋的聲音。
“我們那個年代，是絕對服從組織分配的，當年，讓我開飛機，我就開飛機，讓我幹民機，我就幹民機，幹完一個型號，什麽想法都沒有，接著幹下一個型號。現在，你們不一樣了，你們有自己的想法和衝勁，這是好事。”
孫秦停下腳步，心中充滿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