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正月十四,是日立春。S城,時令綿延的雨。

周乘既如期趕赴調令,他下午四點進公司的,沒多少述職交接就被王副總拉來了應酬,“正好領你去見見陳總。”

周乘既的調令是陳適逢親自點的。去年在廣州客戶研究院,周工全程技術陪同陳總,拿下了集團來年三個季度的試製產訂單。項目試產計劃也定在了江南工廠,周工在上海這邊轉機回P城時,陳適逢就問他意願,高不高興來江南跟這個項目。

不算平調,升半級,移交結案,回P城去再正式升滿一級。

口頭支票唱完沒多久,陳適逢做了個大手術,摘除了一隻腎髒。

工作來往的情誼,周乘既不卑不亢給陳總去了通慰問電話。沒多久,陳適逢親自簽章的調令公示了。

流言蜚語即刻甚囂塵上,有說周某人溜須拍馬得好的;有說周工冷麵笑匠燒了個熱灶的。

聽說陳總有個獨女,這麽器重周工……,怕不是想招駙馬吧。

稍微知情且是周工擁躉者的立馬站出來辟謠:陳總的女兒高中還沒畢業,扯淡也有個度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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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守別墅。

江南園林邊上赫赫有名的富人區。獨棟中式小樓門庭前,停滿了各色低調顯赫的車子。

陳適逢這一病,積攢了不少來探病的人情,借著閨女要去拍校園網劇女二號的名頭,喜上添喜,今晚設宴答謝一些圈內好友及合作夥伴。

陳比年前那幾個月瘦了許多,脫相般的枯槁,麵色也有些發黑。周乘既站在王副總身後半步,依舊謙而不卑的姿態,問候這位他們江南工廠的一把手,“陳總,早日康複。也祝令嬡星途坦**。”

陳適逢眼尾一些笑意,抬抬手,邀他們落座。“康複便好,星途坦**就算了。”

王副總他們幾個同僚年前都是來過探望禮的。獨一個周乘既空手而來,邊上人不免狐疑,也拘幾分看笑話的冷落:到底是紅人啊,紅也紅得驕傲、鶴立。

邊上的陳心扉挽著爸爸的臂膀,有著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嬌憨和有恃無恐,怪爸爸她還沒進組呢,就老想著潑冷水。

陳適逢當著書房裏一行外人在,慈父也威嚴,“再不潑冷水,你就要上房揭瓦了。”隨即打發女兒出去,他這裏要談正經事。

正巧,端茶進來的家政阿姨提醒心扉,“你媽媽叫你下去呢。舅舅一家子來了,帶了好些東西。”

陳心扉撇撇嘴,嬌氣地從爸爸身邊走開,還不忘叮囑爸爸,“別喝茶。”說著,當著外人的麵就朝阿姨牢騷,“我才不去,他們年年帶東西也不是給我的。”

這期間,周乘既緘默般地坐在書房最末的一張圈椅上。工作習慣,他的手機向來調成靜音震動的模式,陳總話家務這會兒,周乘既的手機陸續來了幾通電話。

他回複那頭:在忙,稍後打回去。

抬眼之際,陳總的女兒正巧打他身邊經過,對方無意投他一眼。周乘既也沒所謂地瞥一記回應。說來有趣,流言扯這麽久,他倒是也好奇起來,這無稽之談的獨女是什麽模樣。

該說不說,星途坦**……好像確實難了點。

*

陳家的晚宴是中西合璧的冷餐式。

主家帶頭的一巡迎賓酒致謝過,客人寒暄、自便。

周乘既答應回頭給王副總開車,他沒有喝酒。舉著杯氣泡水,應酬了一圈,在一處角落把手裏的杯盞放下。

宴上幫忙的服務生指引,才知道陳家一樓沒有客用洗手間。得到樓上去。

從拐角的橡木樓梯上去,周乘既用洗手間是假。抽空給來幾發電話的姑姑回電是真。

他來江南的調度,父母那頭礙於家族姊妹春節聯絡,告訴了在美國的姑姑。

姑姑與周乘既父親堂兄妹,早年寄養在周家,與親兄妹也無二般。一個人獨居多年,現在跟著女兒生活,江南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盛情難卻,提了好幾次了,說都打掃好了。要乘既便利地搬過去,總好過自己租房子或是付酒店那冤枉錢。

周乘既回電給西雅圖,姑姑連同表姐蘇媛還是執意殷勤。

說到傷心處,怪乘既,當初昊辰丟的時候,你怎麽哄嬢嬢的,說將來就給我當兒子,現在呢,要你去方便落腳,還要我吐沫星子都說幹了。

周乘既苦笑,他站在二樓連廊的陽台上。畢竟還在酬酢中,不便多聊,期間父親那頭又給他來消息:姑姑一片心,情意可以慢慢還。

兩頭邊鼓,他這才勉強答應了。從善如流口吻,“好。明天就搬過去。”

話音將落,身後偏廳掩一層絲絨窗簾的裏頭,拖遝一陣腳步聲。

周乘既站的邊落,他剛想回頭進裏,半掩重簾的沙發幾案前,一道高挑的身影,長發及腰,脫了外麵的大衣,綠對襟的毛衣很短,堪堪遮住腰身的樣子。

比起審美之下的纖細停勻,她那貼在腰後的一對暖寶貼更詼諧點。

不等陽台上的人進裏,先前陳總那千金已經聞著味地從三樓下來了。

*

陳心扉見沙發上的人一身近身可聞的煙酒味,手裏還捧著個玻璃罐的桔子罐頭。

“你的狀態真差勁。”

綠毛衣的女人往沙發靠背上一跌宕,燈光之下,一麵再妍好嫵媚的容顏。不是剛剛夜宴而歇的疲憊,分明是晝伏夜出的還未清醒。

“未清醒”的她不大高興應付陳心扉,“你閑的話,幫我拿個勺子來。”

酒後口幹的曲開顏想吃桔子罐頭。這是舅舅每年從A城過來拜年都給會她帶的古早伴手禮,也是她和疏桐這些年雷打不動的約定。疏桐是舅舅家的表姐,今年沒來得及回國,但她每年給開顏搜羅的伴手禮裏總會有桔子或枇杷罐頭——她們當年一齊肺炎住院落下來的保留節目。

陳心扉才不聽話,要曲開顏自己去拿。小小年紀,處處憤懣不平,她覺得同為姑表親,舅舅那頭的人都愛曲開顏多一些,年年帶一些瑣碎的禮物來,壓根不值錢的東西,誰稀罕。還都捎到陳家來,成心的吧。

曲開顏姓曲,她才姓陳!

“春節媽媽給你打電話,前前後後好幾通,你都不來。今天怎麽來了?”

“來賀你爸身體康複,也賀你,未來的流量小花。”

陳心扉掀掀眉毛,“少來!你才沒有這麽好心。”

“知道就好。說真的,我是你就好好讀書。不做明星的夢,知道為什麽嗎?”

“……”

“你紅不了的。”曲開顏賣力擰手上的玻璃罐,幾次都沒擰開,咬牙切齒的樣子,惹陳心扉嘲笑不已。

“你這見不得人好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過了年,三十了,大姐姐。”

有人不以為然,繼續和手裏的玻璃罐糾纏,隨即長眉微挑,“是了。我這人是很看不慣別人比我好的。但陳心扉,你紅不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那些姐妹都這麽說,說你上鏡有點木,離你媽差遠了。”

心扉小姐一點就炸。紅眉毛綠眼睛地罵曲開顏,“你分明就是嫉妒。我媽也是你媽。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媽媽袒護我可以去拍戲,卻不允許你當年涉及娛樂圈。”

“哦,這倒沒有。我幾斤幾兩很清楚,明星這個工作不適合我。”

“那你還和明星談戀愛!”

“談戀愛又不是工作。”

“你!你這是承認了,承認和江岑談過了?!”

“嗯呐。”陳心扉是江岑的粉絲,當初江岑發博說和圈外女友和平分手了,陳心扉帶頭的幾個大粉,包了電視塔的LED顯示屏給江岑慶生,慶祝她們的蒸煮恢複單身。還夜裏給曲開顏私信全屏的嘲笑表情包。一個個的,夢得不輕。

她懶得計較。工具人女友得有工具人的覺悟。曲開顏今天答應過來坐坐,也是磨不開舅舅那頭的麵子,但她此刻困得很,並不想和任何人磨牙。陳心扉不給她拿勺子也不要緊,她喝著也能吃掉一瓶。隻是手裏這罐頭成心和她對著幹,就是打不開。虎口使勁的時候,陳心扉霍然開口,想也知道宿仇一般的宣泄:“江岑真是沒眼光,會看上你。”

曲開顏依舊笑納的氣度,眉眼一驟烈,頃刻的慍怒,卻是朝手裏的玻璃罐,“他眼光是很差勁的。不過,說你木,說你沒你媽上鏡的就是他。”

下一秒,陳公主懷裏抱著的玩偶就揚起來了,她要打人。

被偏廳門口的人喊住了。

“心扉,你像什麽話!”

“媽,你隻有嘴說我!你怎麽不管管她,她三十歲了,哪回不是欺負我。你們都沒有眼睛是不是!”

薑秧穗走過來,即刻要拉扯女兒上樓去,“你給你爸爸聽到,什麽拍戲都給你停了,回去老老實實上學!”

回回這樣。陳心扉這回氣不過,她不好過也不會叫旁人好過,撒開媽媽的手,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爸爸欠她的,欠她爸爸的。我可不欠,同樣是女兒,憑什麽她每回來都像個祖宗,而我像個第三者的孩子,我是嗎?我才不是。”

“我討厭她。討厭你和爸爸愧疚心地對待她,也討厭舅舅一家子都當她是個寶,疏桐姐姐從來沒話和我說,卻這麽多年都惦記著帶禮物給她。我討厭她一來,你就忙前忙後甚至卑躬屈膝的地步,媽媽,你告訴我,你真的對不起她嗎,對不起她爸爸嗎?爸爸真的是你頭一樁婚姻的第三者嗎?如果真的是,那麽你們活該別連累我,我就是討厭她,她明明知道我喜歡江岑,她就是故意惡心我也要和他談戀愛!媽,你頭一個丈夫的女兒,她簡直壞透……”

陳心扉沒控訴完,“啪”地挨了薑秧穗一巴掌。

於是,她怒不可遏地把手裏的狐狸玩偶扔手/雷般地往曲開顏臉上投來。

沙發上的人沒躲,冷笑地拾起落地的玩偶,餘光瞥到陽台簾後有什麽動了下,像雨裏風,也像她的錯覺。

公主負氣跑上樓,偏廳這一隅良久的沉默。

打破寂靜的是曲開顏。她不管陳家的家務事,隻怪自己,“我說我不來的。”

“扉扉被她爸慣壞了。”薑秧穗一貫的解釋口吻。這些年,好像她沒有別的話,張口就是孩子被他們寵壞了。

曲開顏:“其實你很沒必要道歉。”

“……”

“換我我也氣。”

薑秧穗用一種不解的目光看著她的大女兒。

“我和她鬥鬥嘴,她頂多氣氣我。你們拉偏架,她可就恨上了。”曲開顏始終無謂的態度,局外人的自覺。

手裏的罐頭依舊打不開。她也幹脆放棄了,抱在手裏,不動容不泄氣。

片刻,起身來,說算她來過了。也作反省口吻,“今後有事,我們約在外麵見吧。心扉也大了,我這人又不大容人,老愛過個嘴癮。我皮糙肉厚的沒所謂,她這個年紀,有些事該客觀就客觀,該端正就端正。一味負氣,不是個好事。”

薑秧穗見開顏要走,也跟著喪氣起來。琢磨她的話,追著她的背影趕問道:“什麽事不客觀了,不端正了?你要說我,就直截了當地說。”

曲開顏拿後背朝人。

薑秧穗當心扉年紀小,不和她計較。可開顏早成年了,她如今再成熟不過的成年人了,還一味置那些不成熟的氣。“開顏,我也難做人的。陳適逢嘴上不說什麽,其實肯定有怨的,怨我,你們姐妹倆掐架,從來心扉吃排頭。”

曲開顏轉過身來,話趕話,質問母親,“是啊,那麽,為什麽每回都是你的小女兒吃排頭呢!你大可不必這樣,你完全可以衝我發脾氣啊:你多大的人了,她比你小十三歲呀,你這樣欺負妹妹,說得過去嗎?”

沒有。從來沒有過。從薑秧穗再婚,生下小女兒起,她從來隻說小女兒的不是。

外人眼裏,她這個母親連同陳適逢這個繼父,真得仁至義盡。

沒有哪條法律規定,結婚不能離婚;也沒哪條法律規定,不能和丈夫的朋友再婚。

她明明是離婚第二年才和陳適逢領證的。

曲開顏的父親也是同年意外去世的。

誰的親緣誰當惜。曲開顏自然記著自己的父親,所謂繼父,不過是個名頭。因為曲家三代經商,父親更是給她留下來殷厚的遺產,她絕不會要一個繼父養活。

這也是這些年,他們難彌補她的原因。

“開顏,這些年,你始終不肯原諒我。對不對?”為人母的,說這話,已然是十萬分低頭了。

咄咄逼人的正主,眉眼輕鬆的笑意,比外頭的春雨還淡薄些,“我不明白,你們有什麽需要我一個外人原諒的。”

“你就是不肯信我,我沒有半點對不起你爸爸。”

曲開顏聞言,正經審視度人的顏麵,朝薑秧穗走近一步,她穿著高跟鞋,比母親高出半頭不止。片刻,腦海裏塵封的記憶啟封了。

這裏四下無人,她說有件事,終究還是和他們求證一下。免得她那時小兒年紀,渾然懵懂,記錯了,或者冤錯了人。

開顏十歲暑假那年,因為鬧肚子提前從興趣班上溜回家。一樓玄關往裏些,是直麵上樓的樓梯,樓梯的盡頭是一麵中式照壁畫牆,那裏,曾經掛著一幅名家的丹青。

丹青之前,一雙交疊的人影,黑白水墨之染。

開顏赤腳站在階梯的最末處,看到一向溫文爾雅的陳叔叔冷峻如斯地擁住白衫長裙的媽媽。

那晚,父母找了開顏一晚上。她躲在樓梯的儲物間裏,被叫醒的時候,朦朦一頭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