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瞥一眼開顏手機,鼻孔出氣,一時不知道該笑話哪頭。

“你很得意哦,到底把人家拉下水了!”

曲開顏麵上忍俊不禁,她也說不上來這莫名的成就感是什麽鬼。總之,她一向不喜歡那種躲在文字背後的忸怩。凡事,她要見麵交涉、見麵溝通。

見字如麵那套,在她這裏行不通。

上學那會兒,疏桐愛交筆友、網友,卻從來不敢麵基。

曲開顏截然相反。她不喜歡書信、社交軟件那些聯絡方式,最不濟,她也得給對方打電話。

父親沒出事前,她有個很要好的日漫同好網友。每個月煲電話粥的賬單,父親都嚴陣地問她,是不是談戀愛了。

父親出事後,她低迷了好長時間。

那個無話不談的網友,也因此失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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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顏那時候三餐總是不認真吃,日夜驚夢,甚至有段時間極為的厭食,吃什麽都拿手指頭扣地嘔掉。父親胞妹的姑姑實在沒轍了,才把她送到A城薑家。求薑家舅舅舅母救救開顏,姑姑說,顏顏是哥哥唯一的血脈了,她真的怕顏顏再有個什麽三長兩短。

舅舅發了好大的火,一家子不出門地陪著開顏。甚至嗬斥般地逼開顏吃飯。薑柏亭那會兒正好慰問完一個福利院,那裏頭形形色色健全、不健全的孩子,無依無靠、命如螻蟻。舅舅說螻蟻尚且偷生,人高於一切生物,顏顏,你真的要輕易不活嗎?

那天,開顏撲到舅舅懷裏痛哭了一場。她口口聲聲問舅舅,為什麽,為什麽爸爸要不活了,他真的有這麽痛苦嗎?因為失去媽媽?我對於他們就真的這麽不重要嗎?那麽為什麽要生我!爸爸一句話沒有留給我!他就那麽恐怖地死在那裏!

薑柏亭也跟著痛心疾首,要妻子打電話給相熟的醫生。實在不行,給開顏推一針或者用點有助睡眠的藥。她這樣一直亢奮地強撐著,會出事的……

曲開顏從舅舅懷裏掙開,歇斯底裏,淚流滿麵。不,她不用那些藥,我沒有病,我不吃那些!

曲鬆年意外身故,曲家到底按下了些什麽沒表。

當時開顏報了警,對外公布的是,曲同先生突發疾病救援不及時。而當年,警方除了初步排除他殺可能,並沒有征得家屬同意屍檢。

曲鬆年唯一的胞妹曲意年因為對前家嫂的恩怨,不肯薑秧穗上門吊唁前夫及看望女兒。這對舊姑嫂在曲家老宅正廳上大吵了一架。薑秧穗質問意年,為什麽不同意你大哥的屍檢,

因為你們曲家也知道瞞不住,即便你大哥死了,你們也要他生前的名利留給你們這些身後人悉數享用!

曲意年掌摑薑秧穗殺人誅心。你背叛了我哥哥還不夠,還要在他死後也來糟踐他嗎……薑秧穗,你敢說你不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倘若你不是的話,會有今天的局麵嗎?

薑秧穗一時百口莫辯,她終究也沒見到曲鬆年最後一麵。

彼時,開顏才十二歲。她懵懵懂懂,舅舅出麵料理調停,更是不允許她少年心性猜疑臆斷,隻告訴她,父母是和平分手,爸爸的死也與媽媽全不相關。

但開顏還是從當年人多口雜裏聽取了些什麽,父親生前一直有在服藥,而那藥卻不是以他名義的處方拿的。

這也是這麽多年,曲開顏一直對相關藥物抵觸敏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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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開顏渾渾噩噩在兒童理發店裏眠了一覺。疏桐喊她走的時候,她點開手機,發現沾沾自喜後的某條對話框,就此沉寂了。

她回看了周乘既有限的發言內容。誠然,她這麽多年,鮮少對一個交淺的人,這麽言深了。

“他會不會就是你失聯的那個網友啊!”疏桐一向腦洞不大,但熱衷一切古早狗血的破鏡重圓。

曲開顏撇撇嘴,“不會。小胖比他好相處多了,人可能會因為環境而改變許多,容貌、膚色、話術……但性情的底色大抵不會變。”

好比曲開顏自己,她再喜怒無常,也改變不了,她底色裏的外向和話癆。

說話間,曲開顏窺探般地點開周乘既的朋友圈,看吧,這個離群索居的人怎麽可能是當年那個小胖嘛,這個人的朋友圈簡直比新華字典還無趣。

最新一條還是一年前轉發的某汽車品牌的安全事故召回公告。

曲開顏不禁好奇,“你說‘新華字典’上寫風月顏色文,會怎麽樣啊?”

疏桐:“我不準你詆毀新華字典,我兒子還要上學用的。”

日落星起。

疏桐帶著兩個孩子不好去一些喝酒的場合。曲開顏的閨蜜圈這些天又頻頻給她發約。實在沒轍,開顏才邀她們來家裏喝吧,正好疏桐也在。

發起人、東道主卻整個晚上都沒碰酒。她說她蕁麻疹才好些,要戒酒。

戒酒就戒酒吧,曲大小姐整個晚上都在敷麵膜,一張接一張。

通常這種端倪,就是要見大人物的前奏了。

閨蜜圈裏有名的大喇叭孟盼盼眯著眼睛審問開顏,“你要去見誰啊,這麽認真!”

“我前天可碰到顧東民了,他那個酒品,多喝幾杯馬尿就開始散德行,說曲開顏真把自己當千金主子了,要不是瞧著她舅舅,誰看得上她。”

曲開顏壓根沒把不值當的人放在眼裏,隻問盼盼,“你說什麽了?”

“我說什麽,我罵他啊。狗爹養的。”

哈哈,曲開顏開懷大笑,得了便宜還賣乖,敷著麵膜,說話口吻聽起來矜持得很,“你罵他作什麽。別理他。”

盼盼:“不行。他要吠,回他家吠我管不著,公開場合,給我聽見了,我就得招呼他。狗男人,一邊想高級吃軟飯,一邊還不肯把肖想的人當主子。”

一邊的疏桐附和盼盼,“顧東民那種old money裝腔作勢,他永遠不懂,製服曲大小姐,得用真誠和最頂級媽生的顏值。”

“還會一手的木匠活。”

孟盼盼何許人也,瞬時聞到了八卦奸情的味道。“誰呀!”

閨蜜圈都是三十上下的發小朋友,孟盼盼為首的老司機,難得聽疏桐這個淑女也這麽舍得誇的樣子,上躥下跳地問開顏,“誰啊,誰啊!我不相信,你都給江岑當過掛名女友了,還有誰帥得過他!”

曲開顏一下子坐起來,揭開麵膜,用一種奇貨可居的嘴臉笑話老姐妹,“豬啊,江岑那種也就騙騙小妹妹,他帥哪裏了。”

盼盼眯著狐狸眼,要開顏別轉移話題,“那麽你給我看看你的媽生顏值啊。”

“我什麽時候說的,那是疏桐說的。”曲開顏耍賴。純粹因為她知道閨蜜圈都是些什麽豺狼虎豹,也不是沒有過個把個渣男玩時間管理,最後閨蜜鬧掰的先例。

曲開顏一向鄙夷這些俗套戲碼,她覺得能當得起閨蜜的,絕不會和自己男友廝混到一處去;反之,男友看自己的閨蜜圈,要足夠有邊界感的,隻會統一定義為,你的朋友。而不是AA、BB的,記得那麽清楚牢靠。

就在曲開顏有心把這個話題扯開之餘,幾個發酒瘋女人搶過她的手機,要從她的聊天記錄裏窺探點什麽。

喝過酒的孟盼盼,比平日更是瘋癲幾分。她憑著微信對話框名字熟稔程度及今日聊天下沉速度判斷,穩準狠地挑中了‘周成績’這條。

她們對於開顏和人家聊了什麽,權不關心,隻是想點開人家朋友圈瞜瞜照片的。誰知道,什麽都沒看到,不死心再去掃對話框時,不知道是誰碰到了視頻通話的按鈕。

曲開顏警鈴大作。跳過來,本能地按掉了。

有點掛相地怪她們,太胡鬧了啊。

時下,夜裏將近十點半。

不早不晚,但對於普通社交範疇的人,這個點貿然發起視頻邀請,確實有點沒有邊界感。

曲開顏挽尊心切,隻好給對方發——

曲開顏:不好意思。按錯了。

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秒回了。

周成績:(手比ok.jpg)

曲開顏一愣,這個表情包不是係統自帶的emoji,是她發過的那個。

身後的酒鬼閨蜜,誰碰翻了一支高腳杯,叮叮當當地滾到大理石地麵上,孟盼盼尖著嗓子低著音地怪她們,要死了,還有孩子睡覺的!

疏桐親媽倒自在得很,說不要緊,外頭現在就是打雷下刀子他們也不會醒。

成年人表示羨慕,盼盼說她好久沒有一覺到天亮的幸福了。

誰把一碟子油炸的刀魚幹吃完了,誰又還要再來點,誰罵罵咧咧:你吃這麽多鹽,明天腫成豬頭三啦……

獨一個煙酒不沾、油鹽沒進的曲開顏清醒著……

她清醒著,卻撥開了去向花園院子的玻璃落地窗。

外頭濕漉漉的春潮意,院子裏鬱金香和紫玫瑰都沒到盛開。曲開顏隻穿一身單薄的睡袍,肩上披一方羊絨圍巾,感官裏的寒涼帶來的顫栗叫她不禁緊緊牙關。然而她還是頑劣地給對方打了語音通話,

這些年,她始終沒有戒掉和誰聊一聊的癖好。

*

陳適逢今晚滴酒不沾。

他的副手、代勞,周乘既卻喝得七葷八素。

但好模樣好家庭出來的孩子,襲得最嚴陣周密的就是教養。老小子再從洗手間出來,又改頭換麵他那技術掛的優越麵孔了。

飯局畢,陳適逢陪著他們轉場,換地方再坐坐。

因著老總不能喝酒,三更半夜的會所,竟相約喝起茶來。

饒是這樣,宋秘也一再叮囑,“陳總,穗姐知道了,要怪罪我了。”說老板手裏那杯茶。

周乘既卻接連飲了好幾杯,他對王副總還席張羅的地方和座上陪著應酬的公關全無興趣。

會所值班的經理親自過來跟陳總打招呼,說多日不見陳總過來了,他們一點心意,賀陳總身體康複。

陳適逢笑納之餘,給的小費,大抵又把酒資還回去了。

那支年份不錯的酒,最後轉贈到周乘既手裏。

一場管理層交際聯絡中規中矩散席,

周乘既送陳適逢出來的時候,老陳笑著拍周乘既肩膀,“不錯嘛,定性比我想得高多了。”

周乘既對老板給的酒沒甚興趣,當著陳適逢的麵,就塞回了老陳車裏。

陳適逢唬臉,“這像什麽話,我不要麵子的啊。”

周乘既一身酒氣,卻定力十足,口吻再傲慢清醒不過,“這裏的酒想也知道味道好不到哪裏去,陳總當真要賞,就賞你家酒窖裏的。”

邊上的宋秘都被周工酷到了,聽話之餘,忍不住的笑意。

陳適逢冷哼,“胃口還不小。你酒量也是老爺子真傳的?”

“扯吧。他工作性質,喝酒寥寥無幾。”

“嗯。為人民服務都不輕鬆。”

陳適逢上車前難免周旋幾句,要周乘既即便不同流,也不能免了這些俗套的聯絡,“曉得吧。”

周乘既無可無不可地打發老板,說想起一個笑話。

“什麽?”陳適逢問。

“男人的兩大愛好。”

“……”

“勸風塵女從良,以及,逼良家女為娼。”

陳適逢被老小子一噎,罵人前,周乘既掉頭要走了,他臨去前,提醒老板,“陳總,您明明很清楚,沒有這些七拐八繞的,我也可以好好把項目督完。”

說話間,他手機微信震了下。

隨即,對方自行掛斷了。

陳總的車子,由秘書陪同送走了。

那頭,王副總叫的代駕。他客套著吆喝周乘既一道走,送送他?

周乘既今晚沒開車,卻也不會輕易承他王某人的情。

就在他正在思量如何“婉拒”上司的時候,周乘既收到曲開顏的一條消息。

他無所謂她是無意還是促狹,隻急智地秒回了她,還是用的她發過來的表情包。

緊接著,周乘既手機捏在掌心裏。一息大概三秒的頻率,他平緩換息的第二回 ,手機震進來一通語音通話。

某人很快慰,也很滿意。眉眼自若,心上喟歎:good job.

於是,隻見周工一麵平靜坦**地婉拒王副總的順風車,表示有甲方找他;一麵接通語音通話,步履全無醉意,徑直往邊上一個燈火通明的便利店走去:

“嗯,是我,周乘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