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乘既從爺爺書房出來前, 無意瞥一眼老爺子從前手書的一卷,不知道什麽時候掛起來的。
盛喜中,勿許人物;
盛怒中,勿答人書。[注1]
他也一向在這樣的家庭教養裏規訓起來的。
爺爺輕易不訓責後輩, 但動起真格來, 萬變不離其宗的家法:做不到的事情別輕易許諾;說一萬遍的事, 做不到也不過是輕諾的偽君子。
送完父母上車,周乘既今晚就暫時歇在這裏了。他在Y城有自己的房產,也是前幾年架不住他們念叨,買在那裏, 偶爾才回去住一晚。
從庭院裏換鞋再進來, 趙阿姨在做一天最後的善後。
周乘既得體的晚輩精神, 說阿姨今天辛苦了。
直到趙阿姨回自己房間了,周乘既才從老太太他們屋裏那邊過來敲她的房門。他是去跟奶奶換現金了,趙阿姨看著乘既遞過來的一個信封, 臨時倉促, 他說沒有紅喜, 隻跟奶奶找了個牛皮紙的,希望阿姨別見怪。
“哎呀,你媽媽已經給過了。我不好再要你的了。”趙阿姨連忙推回頭。
乘既執意, 甚至走進來, 擱在房裏的五鬥櫥上。“他們是他們的, 我是我的。就像我媽說的,這些年, 仰仗趙阿姨您在, 我們才好安心在外頭自顧自。我們家都不是細心顧盆碗的人,沒得您, 真得要個個餓得五脊六獸的了。”
趙阿姨會心一笑,對著乘既也敢說笑幾句了,“你說你爸媽不會我還相信,你是會的,我曉得。你那是不高興弄。你奶奶一向誇你心細。”趙阿姨始終記得乘既上高中那會兒,奶油蛋糕都批得出來的。
周乘既對那些老陳篇無甚興趣了。一麵恭喜趙阿姨升級做丈母娘了,一麵……
乘既站在那五鬥櫥前,人挺拔出眾極了。稍微難色地朝家裏的保姆阿姨啟口,說要麻煩阿姨一件事。
趙阿姨略微聽清楚,女人的警覺,一時竊喜,“你是說,給你女朋友做的?”
乘既好脾氣地朝阿姨噓聲,示意她輕一些。然後嚴陣脫口,“不是,因為人家還沒答應我。”
趙阿姨這下喜變成急了,“怎麽沒答應呢。你媽媽和奶奶知道……”
“我暫時不想她們知道。”
乘既從前的事,趙阿姨全曉得的。“那麽你跟我講……”
“所以我請您幫我保密。”
淳樸的保姆阿姨一下子好像接到個燙手山芋。又覺得任務艱巨。“乘既啊,其實父母總歸盼你們好的。這天底下,向來是子女強得過父母,就沒多少父母擰得過子女的。”
周乘既對這些過來的家務經不置可否。隻說他不需要誰勝過誰,隻想大家各自得所得的,能一團和氣最理想,不能,他也遵循自己的感受。
次日,周乘既請家人去飲早茶。
趙阿姨沒一起去,說搭乘既車子去方便點,她就順便多買點吃食一起捎過去。連同凍在冰箱裏做鹽水鵝的老鹵都帶去一盒。說姑娘在外頭,就饞這一口,缺了這老鹵,做不出這個味道的。
繆主任稀奇得很。嘴上沒說什麽,倒是去茶館的路上後知後覺她這個母親好不合格呀,連忙問周乘既,“你要不要帶點東西呢,我給你也準備點。”
輕車熟路的周乘既不免笑話繆主任,“您給我準備點什麽呢?”
繆主任最經典的生意經就是,算了,有些錢就是該人家賺。
這些年,繆主任始終信奉,窮家富路,多給點錢什麽買不到。
倒是一早茶樓桌上,周乘既給了母親一筆錢。他知道家裏不缺他補貼,但每回回來,都兩頭顧料些。說就當他給點安心及孝心吧。
早茶快要結束的時候,乘既提前買了單。要爺爺奶奶跟父母的車子走,他去邊上建材市場辦點事。
父親的緣故,周乘既在Y城認識不少門路的人。當初給家裏二老房子裝修整改,他跑過不少回建材市場,裏頭也有父親抓過而後從良做小買賣的生意人。
周乘既一早來這地方,許多門戶甚至卷簾門都還沒開。他尋到個舊相識,趁著人家老板刷牙洗臉的工夫,給對方看他手機的一款水龍頭。
老板吐著牙膏沫,說這式樣不常見,但正經要,總歸找得到大差不差的。
周乘既拋根煙給老板,說他當然正經要,且最好能給他找到同款,而不是大差不差。
老板點點頭,說行吧。你周少爺開口,找不到也得找到。
周乘既誠懇謝過對方,說那麽就等他好消息了。
*
周乘既再從建材市場回頭,外頭也不過才七八點的太陽。
短暫一晚,他又從家裏辭別了。
臨走前,他正色叮囑兩代老人,注意身體。尤其繆主任,從前母子的一些嫌隙,彼此始終沒正色麵對過。繆春香的病多少挫敗了些周乘既。眼前,他認真朝母親,“定期檢查,別掉以輕心。以及,別熬夜看任何病曆。”
“你也是。姑姑今年如果回國,你帶她們回來。昊昊的事,你爸始終記著的。乘既,”繆春香可喊不出婆婆那種嬌滴滴的口吻,“我始終還是那句話,不是你的負擔,你別背。”
……
*
S城距Y城約摸兩個半小時的車程。
即便如此,趙阿姨也暈車暈得厲害。到了乘既姑姑住處的時候,阿姨足足歇了快半個鍾頭。連連怪自己沒出息,這點路,恨不得吐得喉嚨芯子都出來了。
要乘既別笑話她。
周乘既說這有什麽笑話的,暈車和恐高一個道理。誰人都有一個怕,一個缺。我們要學會拿自己的長處跟別人的短處比。這就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趙阿姨歇過一陣,有些精神了,這才和乘既說笑起來,“你比上回回去開朗多了。也愛逗人了。連帶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哄得服服帖帖。”
趙阿姨一時又嗟歎,要不說養小子沒意思的。說姑娘是給人家養的這話早過時了,小子胳膊肘往外拐,還不是一個道理。
要嫁女兒的母親,總是時時刻刻感懷著。
乘既一時無話。
趙阿姨緩過來,即刻發揮他口裏的術業有專攻。說要去逛菜場,乘既要陪她去。
趙阿姨說不用了,她有手機有嘴巴,再說了,這些事是她最擅長的,“你和你爺爺一樣,去個菜市場成活風景了。我還嫌礙事呢。”
周家老爺子年輕時候帥得十裏八鄉的姑娘都惦記著。蔣老師真真吃了一輩子醋。
誰和她家老頭子多說一句,回來準有嘴吵。
趙阿姨說著,就抖擻精神預備出門了。她怪乘既不曉得,鹽水鵝要提前泡血水,還要醃,還要糟老鹵。立時做,也起碼兩天後吃。
“話說,你不會先買點給人家小姑娘吃嘛。”
周乘既莞爾,“一,她不是小姑娘,她是大小姐,很大很大脾氣那種;二,我嫌外麵的不幹淨,我隻信得過你。”
趙阿姨:“……”
*
周乘既一個上午折騰的一身汗。
他趁著趙阿姨忙廚房的時候,衝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勉強收拾停當後,才正經給某位打電話。
周日天,他想著曲開顏總不至於有多少酒局要顧。
結果,才嘟兩聲的電話被那頭掐掉了。
周乘既沒緊接著撥第二通,而是想給她發消息的。
還在編輯,那頭回電來了。
“是我,周乘既。我回來了,想問你,晚上有空嗎?”
“她沒空。”回複的是個男聲,很傲慢,很懶散,帶著酒色財氣之後的頹靡。
沒一會兒,手機被人奪了,透著聽筒都能聽到曲開顏瘋批罵人的口徑,“江岑你這個裝逼犯,你油得都不必你對家給你倒油了。頭和屁股裝反了,就回去拆開來重裝!”
罵完,曲開顏再喊電話這頭的人,“喂。”
周乘既沒有及時開口。
因為那頭的動靜不算太平,甚至相反,酒瓶子滾得滿地都是。被罵的男人像似拽了把曲開顏,不乏一些男女肢體接觸的曖昧氣息。她整個人聽起來泄氣又頹唐,與她往日的驕矜不一樣,此刻聲音傳達的是,戾氣乃至心虛。
等到曲開顏把自己從萎靡裏擇出來,她似乎跑到有風的地方聽電話,通訊裏烈烈的風聲。
“周乘既,你回來了?”
“……是。”
“那我去找你。”
不等周乘既回答,他有新的通話等待接聽。
是陳適逢。
周乘既沒理陳這頭,而是徑直問曲開顏,“你在哪裏?”
“我在……”
他等著她說,哪怕解釋,喝酒聚會什麽都可以。
曲開顏早說過,周乘既的記性好得她覺得離譜。她手機號碼他聽一遍都可以瞬間記住,那天陳家,陳心扉說得外人皆知的事,他不可能不明白。
她剛電話裏也提名了。
他再問她,“是你那個明星前度?”
曲開顏這個要順毛捋的強毛驢,原本對周乘既把她擱置在計劃吊車尾就不爽。眼下,他的口吻又聽起來活像捉奸的丈夫。哦,原來他一直知道她有這個所謂的明星前度啊。
怎麽,你問我前度,我可忍著沒問過你呢。
曲小姐還沒怕過誰呢。她的狗脾氣又向來吃軟不吃硬,她就差指著周乘既鼻子罵了,你管誰是我前度。
於是,莽張飛的主幹脆承認了,“對。我的明星前度。”
下一秒,周乘既冷笑也知趣,“那麽,打擾了,曲小姐。”
這頭的人利落掐斷、扔開手機,房間裏踱步。再去撈火機、幾發都沒滑開,好不容易滑著了,猛吸一口,一截煙灰掉在袖管上。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他三兩口解決掉一支煙。再去瞥手機屏幕,卻是陳適逢第二遭給他打電話。
周乘既冷淡接起來,那頭知道周今天回來述職。一時緊急公關的口吻,喊他乘既。
說廣州院的仲總工攜太太過來了,對方點名要見周乘既呢。
這頭的人,眉眼都快冷成霜了。
本不想赴會。陳適逢的太太又接過電話,說仲太太有些私房話想請教乘既母親和奶奶呢,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掛了陳家那頭的電話,周乘既也沒脫解身上的穿戴。
徑直準備出門,趙阿姨問他,“你什麽時候回來?”
“說不準。”乘既平和交代趙阿姨照顧好自己,“明天去上海的車子我幫你聯係好了。”
趙阿姨再說廚房裏才買的半隻鵝。
乘既一改先前的好性情,冷淡敷衍,“別弄了。”
阿姨:“啊?”
說曹操,曹操到。
曲開顏再給周乘既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就問他,“你找我到底幹嘛的?”
“不幹嘛,原本我給曲小姐準備了點伴手禮,結果剛發現,被我弄翻了。”
“周乘既!”
“我要出門了。”
“周乘既,你還問起我前度來了,我還沒問你呢。周先生好高好大一個情種,你為了你初戀女友,甘願十年空窗。”
周乘既無端冷笑一聲,“這就是曲小姐背調的結果?虧你也有個做省官的舅舅。”
“周乘既,你混蛋。”
“我混蛋我的,你急什麽。趁著我出門還有點空檔,曲小姐要不要再說幾句,來,我們交換下信息差。你去跟別人打聽我,為什麽不來問我呢。我十年不交女朋友,不是為了初戀,我沒這麽情種,純粹沒喜歡的沒看得上的,我隨便敷衍的話,我的孩子都可以喊曲小姐阿姨了。聽懂了嗎!”
“你認識陳家在前,你奶奶還給陳心扉看過病。周乘既,我討厭你幫他們,幫陳心扉。”
“那你討厭吧。我也必要提醒你,這種任性的話在我跟前說說就算了,在我奶奶麵前一個字都不準說。”
“周乘既!你混蛋!你憑什麽這種口吻跟我說話。你是誰!”
“是,我不配。曲小姐金枝玉葉,實在不該受任何不值得的冤枉氣。那麽,請問,我能掛斷了嗎?”
“周乘既,你不講理。”那頭,氣得要哭的動靜,徑直掛了電話。
這頭,趙阿姨老長時間不敢出氣,隻見乘既氣得抽掉了係在領口的領帶。
一言不發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