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天光五點多一些, 鎮子上才散了一批觀光采摘的遊客。

這個點,有些嬢嬢已經預備收攤回去燒夜飯了。

見對岸泊停下來一對光鮮的男女,頭到腳掃下來,一看就是那種高級的白領乃至有錢人家的孩子, 約會溜到鄉下來了。

攤子上井然有序的草莓、藍莓, 還有削了皮的荸薺, 份外就是有短有缺的春菜。枸杞頭、馬蘭頭、香椿頭那些……

上了些年紀的嬢嬢招攬住這對光亮的年輕人,問他們要買些什麽。說的卻是一口俚話、鄉下吳語。

周乘既隻朝曲開顏看,向她求助的樣子。哪裏曉得,曲開顏自己也是個半調子油瓶, 從他們小學起, 已經就是全普通話氛圍了, 論起來,他們身邊就沒幾個道地的土著。

盼盼更離譜,從前交過一個男朋友, 對方吵起架來倒豆子般的吳語, 掉頭她就同人家分手了。說吵架這麽密的話, 到我聽不分清的地步,不分幹嘛。

曲開顏又真真切切哭了一場,她哪裏還高興幫他交涉什麽。由著周乘既同人家嬢嬢雞同鴨講, 左右買東西就那幾句有效話。

倒是他都準備為一籃子草莓掃碼付費了, 曲開顏卻伸手攔住他的鏡頭, 用本地話同那個帶著防曬帽的阿姨還價,說便宜五塊錢。

生意嘴臉的人總是哭窮的。說噢喲, 怎麽能的, 小姑娘你望望我這個草莓都是才摘的,靈得咧……

曲開顏才不聽這些漂亮經, 說都要收攤了,靈到哪裏去。我們隻是不高興進去棚裏摘罷了。說著,還要翻那一籃子,別看上頭都是勻著個的大頭大腦,下頭不知道小成什麽指甲蓋樣呢。

阿姨連忙不肯她伸手去翻,說草莓不能這樣翻的呀。好了好了,看你們忙乎乎地停下來,我又趕著回去燒夜飯,就便宜你們五塊吧。

周乘既在邊上忍俊不禁,等到他們提著籃草莓折返的時候,他笑曲開顏,“我怎麽也想不到,你會菜市場還價這些功夫。”

“跟疏桐學的。疏桐跟我舅媽學的。”

尋常女生應該都是跟自己母親學的。耳濡目染也好,耳提麵命也罷。這些都該是父母引染的。

曲開顏要麽不開口,開口總是朋友、姊妹,或者那個不遠不近的舅舅舅媽。

周乘既一時沉默,曲開顏便往他臉上望。

這一望,剛才替她擦眼淚的人才意識到出紕漏了。

“你的眼睛……”

曲開顏借著車子的後視鏡端詳了下,才跳腳起來,她哭懵了,剛才由著周乘既擤鼻涕般地給她擦,結果,她是頂著一雙哭花的眼妝去買東西的。

她還市儈精地跟人家還了五塊錢。

這五塊錢簡直把她下輩子的洋相都出完了。

大小姐一麵翻包裏的濕巾,一麵狠砸始作俑者幾拳。

曲開顏坐進車裏第一時間補救她的妝,周乘既也不急,等著她拾掇自己。扶手箱中間,擱著那籃子滿載而歸的草莓。

看著她一點一點把自己拚湊乃至描摹出她極力武裝麵對外界的樣子,周乘既儼然在照鏡子一般。

甚者,生出些徇私的心,希望所有的聲音都不要來打擾他的眼前人。

她明明是那麽個愛鬧騰、愛作妖些諧趣的人,她明明是可以把她的眼前人也可以逗弄得十分鬆懈、開心的人。

周乘既物欲很淡但私欲卻截然相反,他反感甚至厭惡任何人來剝奪他開心的權利。

“草莓還要吃嗎?”他問她。

曲開顏合上粉餅,唇上的紅比草莓熟。

兩個人心照不宣,對眼淚,對過去。

大小姐堅決奴役他,“你說要幫我找地去洗的。”

周乘既頷首,隨即把剛才泊車的雙閃燈關掉了,說現在就去找水洗。

他們車子一路往鎮子裏進,曲開顏偏頭看到成片連綿的農田,她甚至分不清田裏種得是什麽。

“麥子。”

“你怎麽知道?”曲開顏的意思是,他明明和她一樣在城裏長大,對農作物這些應該也白目才對。

周乘既的話更讓她惱火,“眼睛看到告訴我的。”

“……”

曲小姐一時羞憤地不作聲。周乘既才逗她,“我印象裏,都是先收麥子再割稻子的。一個夏天,一個秋天。”

時下麥苗還是青的,夜幕快要降臨,青色愈發得隆重。翻浪像緞子,也像海。

曲開顏降下車窗,想拍一截黃昏最暗、夜色最輕的臨界景。周乘既配合著她,車速減到最緩。

讓景在動,讓她的手可以捕捉得到。

鄉道上,時不時有電瓶車和三輪車行過。

太陽沉淪到地平線上了,驅車的人緩緩把車子泊下來,曲開顏想拍一處借著老桑樹縫隙裏能看到光淌下來的樣子。

道路寬度有限,周乘既的車子停下來,對麵的三輪車負著貨輕易不敢過。

駕駛座上的人,降下車窗,同人家打招呼,也示意對方過得了。你盡管開,我幫你看著。

兩車會當,三輪車的車主順利過去,周乘既也笑意感謝人家。

那個忙著送貨的人憨憨回他們一笑,車子一麵開一麵告訴他們,往前頭去,有個停車場,現在沒什麽人,可以停下來。

周乘既當真順著人家的好意,到前頭找到了這個停車場。

再就近尋了戶人家,借人家的自來水,洗了一半草莓,還剩一半,送給了主人家的小毛頭孩子。

曲開顏坐在那樹桑樹下的城鎮公交站台坐凳上,等周乘既回來。

看著他把變少的草莓提在用紙鋪好的籃子裏,不禁笑他,“原來有人這麽會啊。”

“會什麽?”

“會人情世故啊。”

“嗯,硬著頭皮的話,總能辦得成吧。”

曲開顏不好意思跟去洗手,周乘既便要她拿濕巾把手揩揩再吃。

公交站台邊,有車經過就會帶起一層塵土。曲開顏揀一顆草莓塞進嘴裏的同時,起身拖著周乘既要走,離開這些飛揚的塵。

往田攏深處走,那裏離地平線近,離人囂遠。

她想安靜地走一走,哪怕有蛇鼠也不要緊。

身邊有周乘既,她始終覺得他有這個本事讓她不必死去。即便真遇險了,她也希望他別死了,她可以跟他交代她最後的遺言。

曲開顏唯一可惜的是,她不能把她名下的東西交給他,哪怕是贈與也來不及做協議公證。

他們沒有任何世俗認可的關係。

這樣回頭看周乘既,她還得活著。不然她的財產給了別人不說,他的人也會給了別的女人。

她死都不會甘心的。

麥田裏驚起一對飛鳥,振翅之餘,雙雙嘶鳴,聽起來絕塵且纏綿。

走在前頭的人穿的半身裙,一雙半拖的平底皮鞋,**的腳踝走經一些芒草,割得她腿踝上又癢又疼。

周乘既這才叫停她。

“再走下去,我不保證真的安全啊。”他是指蛇鼠那些。

曲開顏左邊的腳踝上,一片紅鋸齒的痕跡。周乘既解開領帶給她把那處腳踝交纏了幾圈,勉強處理,也認真係成一個結。

他再起身的時候,試著朝她建議,“回去吧。好不好?”

曲開顏終究沒忍得住,她再次犯毛病了,“周乘既,你對女朋友的好,不是天賦對不對,是經驗。”

“不,”大概這裏太躲離都市,脫離他們都勝任的領域,人接了最質樸的地氣,也變得拙劣起來,大道至簡起來,“我從前很傲慢。隻憑自己心意喜歡,哪怕對一個人好,在我奶奶看來,也是惠而不費的東西。卻不知道,對方可能要把全部家當拿出來才夠反饋我。”

“因為你值得。”曲開顏這一次絲毫沒有介意他前女友的存在,甚至以他前女友的心情說了這句話。

她在十幾歲的時候遇到他,也會迷糊的。

也許,喜歡一個人的本質就是迷糊。

想和他一起待著,聽他說些什麽,哪怕漫無邊際。

哪怕在這裏安營紮寨。曲開顏說這裏的空氣真好,環境也好,瞬時能治好她的偏頭痛。

在這裏買一處房子也挺好的。“對不對?”

周乘既笑,“你能住得慣這裏?”

“能呀。”

“這裏可沒有酒吧,沒有夜店,沒有曲小姐熱衷的煙草,甚至不能呼朋引伴。”

“你以為我喜歡那些?”

“有時候習慣也是一種迷戀。”周乘既是覺得她不必輕易與她的習慣割席。

“可是這些習慣加劇我的偏頭痛,加劇我的失眠。”她怪他笨,怪他聽不明白她說什麽。

“所以你要戒嗎?”

“如果你陪我的話。”

周乘既:“我不是在這裏嗎?”

豬。曲開顏即刻朝這個人白了下眼。

他們再往前走了截,經過一片藍莓園,園裏場地上還種著些露天果蔬,場主怕飛鳥來啄,便一頭一尾豎著兩個稻草人,穿著人的舊衣裳,帶著草帽。

周乘既一時幼稚,把手裏多餘不要的籃子挎稻草人的胳膊上。

籃子裏還有些他們覺得碰傷不好吃的草莓。

曲開顏在邊上說這個人壞透了,因為鳥兒看到紅籃子裏有草莓可能會來,可是稻草人它們又會怕。

這種又膽顫又想靠近的遊戲,製定規則的人才是最不可饒恕的。

周乘既手裏騰出空來了,籃子挎到稻草人身上去,他便拖人來挎他。

“嗯,這個世界就是這般反反複複,拙劣且不可饒恕。”

夜幕四合,人站在原野裏,上帝俯瞰的話,渺小如蟻。

然而,原野裏也最能動聽不屬於這裏的聲音。

是麵對麵的想念,是相擁汲取的欲望,是風一吹,能看得到抖落的星火。

曲開顏這輩子也忘不了這樣站在天幕裏,地席上的吻。

原來真正的心動是會叫人想落淚的。有點遺憾,為什麽會這麽晚才遇到他;又有點確幸,沒有全然不經過他的人生。

“周乘既,”吻過的人,顫顫巍巍地攬住他的脖頸,跟他聊她許久沒動筆的創作,上回被舒婕斃掉了,這回她重擬了題材,她要畫一幅禁忌點的,春日戒,“是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小尼姑的happy end .”

曲開顏順便跟他講了這個故事,她想聽聽他理解的結局。

唇上還沾著懷裏人的口紅,一時聽這個故事有點耳熟,說他好像在哪裏聽過。

曲開顏隻當他也看過爸爸的書,些微沾沾自喜,“你也喜歡曲同?”

即便被她的熱吻鬧得一身鼓燥的人,聽聞這個名字,以及再板上釘釘的姓氏,恍然大悟。

周乘既一時愣在那裏,“開顏?!”

“嗯?”她依舊在催他的oe(open end)答案。

“曲同是你父親?”當年文作圈一時轟動的新聞。曲同那麽多作品和文集,以及還有改編成的影視劇。

那個年紀因病去了,真正天妒英才般地扼腕。

周乘既早該想到的,隻是他算不上真正的書迷,也沒有在新聞裏看到過曲同過多的家庭報道。

*

曲開顏一向不愛透露父親的身份,從前她上學的時候,甚至做到過父親散文的閱讀理解。不知情的老師狠狠給她整篇閱讀理解扣全分。

她就是這麽糟糕的孩子,絲毫沒繼承到父親的天賦。父親走後,她更是一點不想承認自己出生所謂的書香家庭。她知道她不是。不是個合格的二代目。

即便這一刻,她以為周乘既算是她父親的書迷,也絲毫驕傲沒有。隻是想聽聽他對這個故事的延展。

周乘既說過的,如果可以,他不想騙她一句。他幾乎本能地擁緊她,同她說他理解中的故事延伸:

他希望小尼姑會吃,吃小和尚的肉。

“為什麽?”曲開顏怔住了。

“因為她可以活下去,這是小和尚的本意也是遺願。”

“她不愛他,也不要緊?”

“嗯,不要緊。那也好過她餓死,或者那些兵匪煮了小和尚後繼而再煮了他的她。”

她不愛他,到此為止。這明明是最好的結果了。

也是筆者最大的仁慈。

“周乘既,我討厭你!討厭你和我說這樣的延展,我不喜歡。”曲開顏一時心絞痛,因為她直覺,這是爸爸始終沒給她講的真實結局了。

周乘既聽她的討厭,卻愈發地收緊臂彎。

靜默裏,相擁的胸膛,心與心一齊跳動。

擁護的人不經意抬頭看藍墨水的天幕。他們一時遠離塵囂與社交媒體,不知道今夜天文愛好圈大飽眼福且奔走相告。

因為今晚有盛大的天文觀象。金星與月亮出現在同一線上,又因為在月末,殘月瘦如鉤,金星卻亮如燈。

婉約對仗明朗。

這便是美麗且浪漫的,金星伴月。

周乘既即刻撥懷裏人的下巴,要她抬頭,

“開顏,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