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雲庵依約赴會來, 他曉得開顏是個閑雲野鶴的千金小姐,約的地方自然都是些新興時髦的地段。

曲同過世後,這是第一回 。開顏主動找父親舊同僚且答應會麵。

佟雲庵直覺這是個契機。饒是一身碌碌事務,也忙匆匆騰出空來見這位故人的孩子。

論起來, 曲同是佟雲庵從業以來遇到的第一個貴人。當初他初出茅廬, 漏夜去曲家拜會。堪堪兩麵後, 曲同便同意授權了他的一部小說,彼時曲同如日中天。加上喜得千金,曲老師眉眼裏都淌得出蜜來。

最後一次見曲老師,佟雲庵還記得他靠在茶室的交椅上, 形容冷峻, 聽蔣月泉的一首《刀會》。期間, 新來的茶藝師打翻了一隻建盞,曲同凝眉許久不曾說話,也坦言近來情緒不大好, 稍微的高聲他都撿不回魂來, 答應的稿子怕是要再拖拖了。

佟雲庵早當皮毛笑話了。附和著曲同, 期間,佟出去接了通電話,再回來的時候, 無心一瞥, 發現曲同把茶藝師重換的一隻建盞徑直反扣在桌麵上, 上頭潑潑灑灑淌了一汪的茶湯。

沒多久,業內就出了那樣的驚耗。

*

佟雲庵一身刻板嚴謹的夾克、西褲。

順著服務生的指引, 看到了永遠遊離在世俗之外的開顏。即便佟某人這個年紀了, 他也很由衷得欣賞曲同與夫人留下的這個漂亮姑娘。

從前去曲家,開顏總是熱絡地問候父母的每一位客人。

他們走的時候, 開顏也會認真道再會,你們都要好好的呀。

父母離婚,父親過世。那棟美式洋樓裏的小公主也終究成了個孤女。

神仙眷侶追究的後來,原來如此經不起推敲。

偏偏曲同著文章是個最愛白描、留白的人。

橡木圓桌邊,曲開顏見到佟老師踱步過來,連忙起身,跟著一道站起來的還有周乘既。曲開顏率先介紹二位男士認識。

佟雲庵聽到對方是開顏的男朋友,好多存疑也即刻迎刃而解了。

到底還年輕,年輕總是逃不過一個情字。

這樣也好,於商人,有機可乘,總比鐵板一塊的好。

然則,開顏口裏的這位周先生,一看便知道不是個好糊弄的主。

言談舉止裏,進退得當,傲慢與保留感十足。

佟把開顏要的兩本書給到她,女兒家即刻就轉送給了身邊人,問他,“對不對,是你要的嗎?”

周乘既稍稍意外,按下書不表。卻是替開顏招待佟老師,問對方想喝點什麽。

佟雲庵直奔主題的心思也淡了些。因為深諳,這樣的對象伴侶,可比開顏帶著律師過來更有導向及決策力。

一場茶話會停在表麵的噓寒問暖上。

清明在即,佟雲庵末了也托開顏屆時去祭拜她父親的時候,幫他也問候一句。

開顏淡淡點頭,隻說這一回謝謝佟老師了。有空,他們再單獨請他吃飯。

佟雲庵隻說再尋常不過的小幫顧了,不必放在心上。他隻怕開顏想不起她爸爸這個舊友呢。

說罷,佟某人便推脫還有事務要忙,先告辭了。

一程話務下來,周乘既其實都沒怎麽參與,陪同者的自覺。倒是開顏起身與佟某人道再會的時候,周乘既才仰頭,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去送送。

因為對方有事跟她談。

……

曲開顏當即出去送了一程,回來的時候,周乘既坐在原處椅子上翻他手裏的書。見人回來,也不多問,隻說謝謝她的書。

順便調侃,“有個鈔能力的女朋友真是喜悅也慚愧。”

曲開顏當他酸話,什麽鈔能力,“這明明是你說的那個……惠而不費。”因為至今,她好像還真的沒送什麽禮物給他。

周乘既把書看的一處折了角算作標記。合起來,同她說話,“我不需要你的什麽禮物,你少氣我兩回就好了。”

曲開顏聽後撇撇嘴,落座挨近他,“我氣你什麽了?”

“自己想!”

身邊人忍俊不禁,繼續喝手裏的冷萃茶,“你怎麽不問我佟老師朝我說什麽了?”

“那是你的事。”

“渣男嘴臉。”曲開顏不悅,“那麽既然是我的事,你又催我去送人家幹嘛?”

“因為我在,他張不開口的樣子。”

曲開顏湊過來端詳周乘既,這時眼裏的光好些了,說話間也滿是茉莉與龍井的香氣,“我沒發現你還有這個用償呢,冷麵的人真是好占便宜哦。”

話又說回來,曲開顏隻是自己沉不住氣,她並不是不懂沉得住氣的便利。周乘既是能陪陳適逢去最終談判的主,他自然什麽波詭雲譎的心理戰都見過了。

他不問,曲開顏也要告訴他。“還是爸爸遺稿的事。佟老師勸我再想一想,他也快退休了,想把爸爸的這本當封箱了。”

周乘既把手邊紅藍兩本工具書當手枕那樣,墊在手下,左手食指在封麵上若有若無地敲著, “嗯,那你怎麽說的?”

“我說考慮考慮。”

“考慮就給了對方再找你的餘地。不想麵世,就徑直說不。”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周乘既摩挲著手裏的兩本書,直言不諱,“你如果因為我這兩本書,而覺得要還對方人情,這可不是惠而不費了。對我來說,你是血虧。”

曲開顏笑意很濃,“嗯,我就是要你覺得虧欠我。我現在可懂男人為什麽要一擲千金追女人了,真爽,反正對我們依舊是惠而不費,可是我看著你拒絕不了我的樣子,甚至為難的樣子,真爽,不,是舒服。”

周乘既眼裏一閃而過的陰晴不定。

曲開顏就更加驕縱了,要不說公共場合最安全呢。她看著有人隱而不發的樣子,太有趣了。與君子戀愛,與君子博弈,與君子……耍流氓。

君子伸手示意買單。曲開顏卻不想離席,不想離開安全之地。

因為她知道情緒穩定的人,發瘋批病的時候,也蠻嚇人的。

二人獨處私語,曲開顏為了哄周乘既開心,“乖乖兒,我真的答應佟老師考慮一下了。就像佟老師說的那樣,國人都追求圓滿,時隔這麽多年,爸爸以遺作方式再出現,也許對於他的讀者是一種圓滿。對佟老師也是。我想,對我們也是。我很開心,你看過爸爸的故事。”

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宿命感。

周乘既聽她這番話,目光卻逡巡了許久。想說什麽,又顧忌著她才稍緩的情緒,隻四目相對裏朝她勒令,“公眾場合,請不要亂喊我的名字。”

“就喊。”

“這不是你該喊的。”

“那該誰。你奶奶?”

“是。因為是她取的,她當她孫兒是個寶才這麽溺愛著喊的。”

“……”

“你當嗎?”

“什麽?”曲開顏一時沒轉過彎來。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周乘既在她對麵沉寂不顯。

曲開顏脫口而出,“我當然當啊,周乘既,我是不是還沒認真說過我喜歡你啊。我喜歡你啊,周乘既。”

“……”

“那麽,我現在可以喊你的小名了嗎?”

某人不置可否,提上空椅上的東西,攜起桌上的書。知會她,“走吧,回家。”

曲開顏不滿意,“喂,你還沒有回答我。”

周乘既拽文般地跟她扯了個典故,卿卿我我的出處。

竹林七賢中的王戎不肯老婆喊他“卿”,老婆反問他,我愛你、親你才叫你卿,我都不能叫了,誰能叫嗎?

曲開顏馬虎精,糊塗得很,一時聽不懂,反而嘲笑他,“喂,你個理工科畢業的,為什麽這麽文縐縐的啊?”

“大小姐,理工科畢業也是要上小學、初中和高中的。也是要學成語釋義的。”

“那我怎麽不知道的?”

“誰曉得你呢。大概那時候曲開顏都不讀書,光想著和你的筆友通電話了。”

這個人,真的,腦子裏裝的必須是CPU。

非我族類,即是妖。

從餐酒吧出來,電梯裏徐徐往下落,周乘既替她理理戴歪的帽子,問她,接下來去哪裏。還是回去……

曲開顏見有人若有所指。故意和他逛花園,答應佟老師的事,她確實放在心裏了。

這個點時間尚早。她想了想,終究抬眸看周乘既,“你陪我去我小時候住的別墅看看,好不好?”

就是同小區她真正的家。

她出生的地方,她父母待過的地方,她父親去世的地方,她十二歲起,就一直逃避的地方。

周乘既一瞬不瞬的目光回應她,手從她帽沿上滑下來,輕輕捏住她一邊的耳垂,“好。”

*

這套別墅是曲鬆年當年買了送給妻子的訂婚禮物。

可是,他們離婚分割的時候,薑秧穗堅持沒有要,進來的人便知道,相伴十年不止的屋宇,想一朝分割清楚多麽的不容易。

上下三層,全複古美式的裝修風格。

因為曲薑兩家訂婚的時候,薑秧穗已經懷孕了,她一眼相中這套老房子也是喜歡這作舊風格的橡木牆裙。

說這樣的牆裙,孩子不管玩鬧到多大,牆上都是幹淨整潔的。

時隔整整十八年,十八年足夠一個繈褓裏的孩子成人。

曲開顏拿她的備用鑰匙,開了這裏的大門。推門而入,除了關門闔窗的緣故,室內空氣不大清新,絲毫蒙塵的味道沒有。因為這裏,姑姑定時差人來保潔養護。

尤其是爸爸那複式挑高負一到一樓的書房。裏頭的藏書,需要恒溫恒濕的環境。

曲開顏那天就說了,她爸爸的藏書有很多,偏偏周乘既要的可能他還真沒有。

周乘既跟著曲開顏的腳步,來到這棟足足兩層高,三麵牆滿是書的書房也被著實震撼到了。這得多麽以書為伴的人,才藏得住這麽多書。

書房裏頭的一陳一設,曲開顏說,都沒有變過。“從前,我們都不怎麽進得來這裏的。”

曲同大多數書稿都是手寫的。每一章每一頁,他都要自己收拾,不喜歡任何人碰他的東西,哪怕親近如妻子、女兒。

曲開顏指著二樓露台出來些一處玻璃頂,叫周乘既看,“因為爸爸書房裏陽光特別少,他又喜歡一待就是一天,媽媽就讓人在頂上修了處玻璃頂,這樣,陽光能照進來。”

媽媽說,陽光就是維生素。爸爸可以不要我們陪他,但是不可以不要陽光。

回憶過去的人,站在偌大書房的中央,仰首看二樓最高處的玻璃頂。

隔著不遠不近距離的人,看她,站在一縷光裏。

猶如子宮裏的孩子。

盡管如數家珍,但這一刻,身邊隻剩下了光裏的微塵。

曲開顏自顧自翻包裏的煙,濾嘴也不裝了,隻拿火機滑火,幾次都沒成功。

倚在書房門口的人,喊她,“過來。”

曲開顏求他,“我隻抽一支,好嗎?”

周乘既始終鎮靜色,“過來。我幫你。”

陷在泥潭裏拚命想往上爬的人,艱難涉水般地走了過去,把火機交到周乘既手裏,他三兩下滑出火來,拿手半攏著,遞給她一簇火與光。曲開顏把煙湊上去燃,深深吸了兩口,清瘦的臉隱在蔚藍色的煙霧後頭,片刻,她才告解般地自話,也是問周乘既,“爸爸為什麽會死,死在我睡覺的時候,我為什麽一點感覺都沒有,不是說親情的人都有心靈感應的嗎?姑姑和媽媽爭執成那樣,媽媽怪姑姑為什麽曲家不同意屍檢。”

“周乘既,我隱隱覺得和爸爸的服藥有關。”

“我為什麽不能像媽媽那樣,睡覺前總會來看看爸爸,問問他要什麽。”

“我除了這麽多年都不敢走進這棟房子,我什麽都沒有為他們做過。”

“我寧願沒有那麽多所謂的遺產,請你們把爸爸還給我,把媽媽還給我,我求求你們了。”

周乘既一直沉默地傾聽著,因為他覺得她需要一個出口,把這些情緒垃圾倒出來。

可是看著她顫顫巍巍夾著煙,潦草地擱到唇上吸一口,肩頭都是發抖的,周乘既的理智也沒有用了,他隻能本能地摘掉她的煙,拿指間撚滅火星,然後抱住顫抖的她。

“好了,都過去了。”

曲開顏圈著周乘既的腰,不管不顧哭了好久,她一時想到什麽,隨即鬆開了他,當著周乘既的麵打開了爸爸的兩個保險箱。

一個裏頭裝著曲同沒有麵世的遺稿手跡,一個滿滿當當全是貴重首飾珠寶。曲開顏拿出了兩樣,爸爸的遺稿和她說過的,與周乘既奶奶同款的百達翡麗中古金表。

“我說過的,沒有騙你。”曲開顏紅著眼,淚都沒擦幹。把他父親的那支表拿給周乘既看,作證她之前的話。

嗯,表拿給他看還好說。“遺稿也拿出來,你太不當心了。”

“我想你作爸爸的第一個讀者,或者校正編輯。”曲開顏天真爛漫極了,口吻像個十來歲的孩子。

她再問他,也像求,“好不好?”

“周乘既,我隻信任你,如果要改稿,你幫我想想,爸爸會願意怎麽改。”

對麵的周乘既頭頂到腳下,都酥酥麻麻地。這種感覺很奇妙,他甚至有點扛不住她的拳拳心意。

等到曲開顏拖著他到她從前二樓的房間裏,她不管不顧的愛與親昵,叫周乘既有點措手不及。

理智出聲喊她,“別鬧,這樣很不安全。”

沒頭腦的大小姐沒理解他的話,“這是我自己的家,我愛怎麽樣怎麽樣,哪裏不安全。”

周乘既捧著她的臉,笑且無奈,“我是說會鬧出小孩人命。”

曲開顏這才會意,她還是不依不饒,“那麽,我如果有了你的孩子,你會娶我嗎?”

周乘既這個冷漠犯,“如果這個假設必須成立,我不想我們這麽沒計劃地要孩子。”

曲開顏一秒落淚,“我就是那個沒計劃的孩子。”

周乘既這一次沒有避諱她的傷心事,極為嚴肅且縝密,“所以我們吸取經驗,好不好?”

“不好。我現在就想你,也想你要我。”曲開顏說不上來的,心裏空落落。她必須找一些她努力信任地來填補。

即便到了這個時刻,她還是納悶了,周乘既說的那句話太對了。男女之事,男人不配合,真的很難。

她這是找了個什麽冷漠的男人。曲開顏就是不信邪,她不管不顧地脫解自己,也撒嬌口吻地喊他名字,喊他乖乖兒,哥哥……

大概哥哥刺激到他了,周乘既一把橫抱起了她。

二人跌落到曲開顏小時候最愛坐的雙人閱讀沙發上,這張沙發是媽媽拿她最喜歡的紅絲絨給顏顏改裝的。

時隔這麽多年,它依舊是鮮豔的,沒有蒙塵的。

隻是兒童雙人沙發自然盛不下兩個成年人。

尤其是周乘既這麽盤靚條順的個頭,他單膝跪在沙發及主人兩腿間,油然生出些罪惡心。

仿佛眼前的曲開顏,還是那年的孩子。

曲大小姐又跟著魔了一樣,瘋瘋癲癲地來纏人,周乘既光拈取到她那些濡濕,腦子的弦就已經開始要崩了。

“顏顏,我們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在這裏。”

周乘既在她腰及腿上,狠狠揉了兩下。

懷裏的人疼得跟什麽似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卻弓起身來。

熱情,瑰麗。

她偏要攪碎他所有的理智,兩隻手去放他的欲望出來。用再任性不過的口吻,慫恿他,“哥哥,你想我嗎?”

周乘既由著她放縱他們走到某一步,他隻扶著自己,才沾到她那些殷切的濕/潤,兩個人齊齊出了聲。

欺身的人撐著沙發靠背堅決要起身來,並勒令她跟他回去。

“開顏,我不信什麽安全期,也別逼我做一個濫人,好不好?”

說話的人想起什麽,幹脆再朝她誠實點,來同她打岔,哪怕潑冷水,“我不能做你父親的第一個讀者或者校正者。因為我確實不是你父親的書迷……”

“顏顏,我不想騙你。”

曲開顏聽這番話時,還濕漉漉的目光,儼然一個熱戀中的小女孩,包容一切不可控的錯誤。

可是周乘既理智極了,饒是他身體誠實瘋了,依舊不想他們走到那不可控裏,這不是他們這個年紀該放縱胡鬧的了。

曲開顏依依戀戀,關鍵時刻,她一點不糊塗。或者,但凡涉及到前度、第三者這些,女人的第六感都能準如雷達。

“不信安全期……你不是爸爸的書迷,是什麽意思?”

然而,大小姐屬於公式猜對了,代數又代錯了。

“周乘既,你不想騙我什麽,……,是你前女友是我爸爸的書迷,對不對?”

“你不信安全期到底是什麽意思,……,周乘既你別告訴我,你和她有個孩子,或者幹脆養在你們家。你才能十年不找別人……”

什麽亂七八糟的。有人光聽她這無厘頭的腦洞,就禁不住地笑了。

他那慢條斯理地笑,愈發地叫急性子的人發毛。曲開顏最討厭她無比真誠,甚至全副交心的程度,對方還遊刃有餘得很。

她不肯周乘既笑,也討厭他這樣,“周乘既,你如果真和初戀有個孩子,你現在就給我滾,我一輩子不想再見到……”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撈住了腿彎。

咬著牙關擠入的人,連氣息都像崩斷的弦,他另一隻手別住她下巴,想叫她閉嘴呀,你這樣恨不得上下一齊淌眼淚還沒頭腦得很,試問,誰能忍得住!

“曲開顏、

睜開眼睛、

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