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某人聞言,沒多大的反饋。

就在他啟口前,曲開顏兩隻手手動遮陽在眉睫之上,用一種自我感動的哀怨,夾著嗓音,“說真的,小孩子煩死了,對不對?”

很違和,周乘既實在想起一個小品的經典堵嘴台詞:

“你打我兩下,你下不去手;

你罵我兩句,你張不開嘴。”

……

*

曲開顏今天出門隻輕便背了個斜挎胸包。

她一身黑衣的從月洞小橋下來,回頭瞧落後幾步的主人,周成績沒什麽好客的心情,倒也知會她們,“往前走。”

曲開顏不免好奇,“你家住這裏,那可真是老土著怪啦。”

“不是。我……同學父母的房子。”周乘既一時憊懶,他純粹不想過多交代。於是,信口謅了這麽個謊。

曲開顏聽他這麽說,順勢問,“你不是本地人?”她回頭看他,說話間幹脆後腦勺上前,倒著走。

“嗯。”周乘既才想提醒她,你最好眼睛朝前、看路。

下一秒,果然,有人絆了下,差點跌倒。

大小姐佯裝鎮定,“哪裏人啊?”

“你表姐走過了。”他提醒她。

曲開顏這才扭頭過去,喊住疏桐,說話間,他們一齊停在一棟粉牆黛瓦院牆、二層舊式紅磚小樓前。

四方中式含括天井庭院的民住房。

房子好不氣派,靠近院牆東岸邊,裏間還種了棵西府海棠和影影綽綽的芭蕉,關不住的春色。

曲開顏剛才聽他說不是他自己的房子,這才禮貌再征詢一遍,“那我拖家帶口的,打擾你,確定可以嗎?”

征用的主人率先一步邁上台階,麵上冷淡罷,倒也邀請客人進裏。

門樓連門都拆下來了,豔陽日頭下,春風拂麵,風裏有不好聞的味道。曲開顏一腳邁在淺淺的木屑灰上。

主人略微歉仄,說在油門,有點亂,看曲開顏捂著鼻子,再淡漠解釋道:“是熟桐油的味道。”

又見薑小姐抱著孩子要借廁所的急,這才領著他們要上樓去,二樓的洗手間是主家兼女賓用,周乘既這一向也沒上去過。“一樓的洗手間我剛換的馬桶,還不能坐,抱歉。”

賀衝兒的屎尿急,他叫囂著憋不住了。

周乘既也沒見過小孩這陣仗,他一心以為薑小姐有兩個孩子,看母親顧著老大,理所當然地幫她抱妹妹。

疏桐真真愣了下,心想這冷香調的男人好細心。

主人引著借廁所上樓的娘仨到達了陣營處,隨即下樓來。

門樓、天井都四下無人。

風裏除了有桐油的味道,還有隱約的煙草氣。

周乘既本能地抬頭,往後闊退幾步。在東麵二層平台上,果然瞧見有人落拓地端著相機,眺河對岸的風景。那端鏡頭的手上,還夾著燃燃的煙。

直到周乘既登上平台來,曲開顏才撩撩鬢邊不服帖的發,把煙叼在唇邊,冷淡但由衷的口吻,“你這同學家不簡單呀。”她說她住S城三十年,也頭一次見這樣別有洞天的房子。

喧鬧在左岸,僻靜在右岸。

周乘既沒響應她這句,反問她,“好過拙守別墅?”

曲開顏抽煙很挑剔,她從不直接手指夾煙蒂,都套一支透明過濾嘴。這濾嘴是定製的,每支濾嘴裏有不同的香珠,薄荷味、橙子味還是玫瑰味。

今天這支是橙子味的,爆開的香氣很濃鬱,像真有人在風裏剝橙子,那皮上的汁蹦到你眼睛裏去。

她吸一口煙,站在他上風口,聽他這話,毫不客氣地把橙子味的煙吐在風裏,最後去到他臉上。

“當然,任何人的房子都好過你老板那裏。”

大小姐毫不掩飾她的個人恩怨,長眉微挑,“喂,你這個人是真的很懂得掃興哎,三番兩次提我不想聽的名字,故意的吧!”

周乘既不置可否。他兩手閑抄口袋,目光移到風裏,再到對岸攢動的人頭裏。片刻,成年人沒有對錯隻有立場的冷漠口吻,“這樣啊,那麽不好意思。我隻是在說房子。”

曲開顏幾口煙抽得很潦草,最後連煙蒂帶濾嘴丟到地上,碾滅了。

她知道今天這樣任性不依不饒其實有點失禮,但還是這麽沒頭腦地做了。丟到腳邊的煙屁股,她原本打算下去的時候再撿走的。沒想到,主人快一步折腰下去,他嚴陣的口吻提醒她,“春天,天幹物燥的,別輕易放火。”

周乘既當真東道主地撿走了客人扔地上的煙頭,轉身下樓去。他好縝密的性情,把那煙頭在水龍頭上打濕了才扔進邊上的垃圾簍裏,順便洗了個手。

曲開顏落單地站在東麵平台上朝空氣苦笑。

疏桐領著兩個孩子從樓上下來,她一向循規蹈矩。幹部家庭的子女,襲得父母的話術與涵養,感謝周先生之餘,也稍微攀談了幾句。

兩個孩子閑不住,疏桐不讓他們亂碰亂看,架不住西邊臥房門口有架專業的天文望遠鏡。

賀衝兒拉完屎一身輕。拽著娘娘的男朋友,問人家,“小姨父,你能打開給我看看嗎?”

疏桐聽見,連忙嗬斥,“瞎喊什麽呀!”

這是曲開顏上個追求者的後遺症。對方追她追到省城去了,彼時她在舅舅那裏,對方車開到薑家門口。舅舅這才沒辦法請人家進門吃頓便飯,對方給賀衝兒買了個比他人高的遙控飛機,賀衝兒聽著爸爸的玩笑,說這是你娘娘的男朋友,小姨父。

他記住了。剛才在樓上拉臭臭時,賀衝兒掙紅著臉問媽媽,這是娘娘男朋友家嗎?

媽媽:你拉屎,嘴都閑不住。

鬼馬小子隻當是了。反正要當娘娘男朋友的還有好多。

不過,這個小姨父一點都不好。他板著臉地拒絕了賀衝兒,“現在看不到。”也提醒他不要亂跑,蹭到邊上的漆。

甜甜則捧著臉地看門樓梁上有兩隻燕子。

稀奇極了,剛抱她的叔叔卻沒有驅趕她,相反,很和煦的口吻,問她,“小燕子可愛嗎?”

甜甜點點頭。

叔叔委婉逗引她,“你如果稍微走開些,比小燕子更可愛。”

因為他要幹活了。桐油漆幹了,他預備來刷第一道朱漆。

疏桐攏過來兩個孩子,一心覺得油漆有味道,不好多留了。

這才注意到開顏站在東麵廚房的平台上,隔著不遠的光景都能覷到她垮一張冷臉。

“喂,走不走啊,你侄兒拉完臭臭啦。”咱娘仨隻能助攻到這了啊。該,疏桐忍著不發笑,大小姐折騰半天,還沒甜甜招人家喜歡呢。

曲開顏是最小性的一個人。她相中的人或物,但凡有個三心二意或者被掮客再兜給別人,她肯定會一拍兩散的。

眼前,看人家自顧自忙活的樣子,很明顯,不買她賬呀!

疏桐還沒來得及問開顏和這位周先生的交集,但女人相信第六感的直覺。疏桐直覺這位周先生不是那種頑劣掛的,看相貌談吐、出身家庭應該都不會差。

能和這樣老城內文保區有獨棟小樓的人家有交集的,絕不是市井之輩。

嗯,就曲家開顏三十歲才踢到鐵板,也不冤吧。

最重要的是,疏桐陰陽怪氣地補刀,“周先生做哪行的啊,還會這些‘木匠’活的啊!”木匠二字刻意咬得鏗鏘有力的。

疏桐再仰頭看平台上冷酷的人,這不巧了嘛,誰幾天前還大話要招個木匠的啊!

曲開顏不明白疏桐的取笑那就是個傻蛋了。她裝腔作勢地從二層平台上下來,剛才一腳邁在木屑灰上的小白鞋也髒了好大一截。

她當自己來曆劫的吧,不想在一個不值當的人麵前掉架子。其實大小姐很想罵人,喂,當你誰啊,真當自己天仙啦。脾氣比女人還大,說你老板戳你肺管子了是不是!你不過是陳適逢的馬仔,真把自己當精神股東了!

曲開顏傲慢昂著頭,吆喝疏桐,“拉完了嘛,拉完了就謝過人家,走了。”

疏桐慣會配合大小姐的儀式感,“嗯,走吧。我也餓了。”

“真是豬媽媽帶著兩個嘴巴通著直腸子的豬崽子,就知道吃喝拉撒。”

“喂,曲小姐,你不要一言不合就人身攻擊啊,誰豬媽媽啊!”疏桐最樂意看開顏破防的樣子。

從天井往外走的大小姐沒來得及回疏桐的話,就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是風裏的桐油漆,加上主人在那調和要動工的朱漆,味道很濃烈。

曲開顏一向是個敏感體質,即便有人再十八般武藝,她也不稀罕了。都不想和主人打招呼了,徑直往外走。

腳才邁上門樓台級,迎麵有人進來了。

一中年婦人一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聽話頭應該是母女倆,人家是過來送剛炸出來的蘿卜絲餅的。

一口一個,“乘既呀。”

應該是街坊鄰居。

“昨晚還和你姑姑視頻的,她放我這的備用鑰匙,既然你住過來了,就先給到你吧。她說如果媛媛回國的話,她要跟著回來一趟的,到時候你再給你姑姑吧。”

“你住這小半個月了,都不怎麽會到你。難得看你放星期天,我和瀟瀟炸了點蘿卜絲餅,你嚐嚐呢!”

周乘既對送上門的吃食沒什麽熱情,倒是把鑰匙接過去了。謝過對方。

“你中午別做了,就去我們那裏吃啊。我和你姑姑這麽多年的街坊,她一腳去了姑娘那裏,還怪想她的。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過來的樣子,你小時候老漂亮了,這麽多年過去,還能把女孩子比下去呢!”

邊上的瀟瀟靦腆著笑話媽媽說話太誇張。

母女倆這才注意到乘既有客,很荒誕的主人腔調,問候著,再問客人要不要吃蘿卜絲餅。

疏桐一向不接受外人給孩子的饋贈的。架不住對方阿姨熱情,說話間就把蘿卜絲餅搛著遞到孩子麵前。

兩個孩子抬頭看媽媽、嬸嬸。

疏桐有涵養不好直言拒絕,卻是周乘既替她開口的,“方阿姨,薑小姐的兩個孩子腸胃弱,她不大肯孩子吃這些油炸食品的。”

疏桐看一眼周先生,心領神會他的好意。

方阿姨也沒勉強,再把蘿卜絲餅遞到全場氣焰最盛的某小姐麵前,對方從來不需要誰的解圍,冷漠拒絕,“謝了,我今天在液斷,不吃任何東西。”

沒等方家母女回過神來,什麽斷。曲開顏偏頭瞥一眼不遠的周成績,她向來今天的仇今天報,“同學父母的房子……”

很好。一上來就敷衍忽悠了她。

曲開顏一記冷眼刀,抬腳就走了。

周乘既都沒反應過來,被她風風火火的脾氣給怔住了。

疏桐領著兩個孩子不走也要走了,她誠懇地感謝周先生今天的解圍和襄助。都走到門檻處了,想到什麽,回頭朝人家,“周先生,我們加個微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