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之訝然。的確湊巧得,這延壽宮筵那日恰恰就是自己的十七生辰。

她想了想,道:“無妨,邀去宮筵的人何其多,也不差叔父一人。”

戚氏卻笑:“女君可不知,此次宮筵不同以往,京中為官者,秩比六百石才得邀。主公正在此列。”

馥之聞言,微微沉吟。

自來到京中,常有人來邀叔父宴飲。但叔父身體不好,又不喜喧囂,多是婉拒。然而,此次太後所邀,隻怕叔父推卻不得。思索一會,馥之苦笑,她多半也是要去的,叔父既不在,難道自己一人留在家中過生辰?

“十五距今還有多日,到時再說不遲。”馥之道。

戚氏頷首,卻又歎氣搖頭,一邊將收拾好的衣箱闔上,一邊說:“宜春亭會才過不久,太後又辦延壽宮筵。老婦見京中士族多豪奢,原以為皇家一向倡節儉,當是不同,如今看來,卻是一樣鋪張。”

馥之笑笑,與她閑聊幾句,見天色不早,各去歇息不提。

“秩比六百石,庶族之家,十之八九都去不得了。”新安侯府中,新安侯竇寬將手中的紙帖看過,淡笑置於案上。

一旁,大長公主坐在胡**,一名侍婢站在身後輕輕揉肩。聞得此言,她微微睜開眼睛。

“豈不正好。”大長公主拿起旁邊小幾上的茶盞,輕抿一口,微笑:“這般好事,近來可是少有。”

竇寬看看大長公主,微微頷首。

年初以來,皇帝選後的傳言再起,太後這次延壽宮筵,便著實來得耐人尋味。

說來,皇帝做太子時,本有太子妃竇氏,正是竇寬的侄女。不料,在太子即位的前一年,竇妃病逝了。當時,先帝亦是身染重疾,太子無暇其他,便任由太子妃之位空著。而登極之後,朝臣多次進言立後,皇帝卻以初立未定為由一再拖延。

這般狀況於竇氏而言,實為棘手。當年隨竇妃逝去,竇氏曾陸續送了幾名女子入太子府,原指望她們之中有人得寵或誕下子嗣,借著先太子妃的名頭,後位得來並非難事。不想直到現在,其中兩人已成為了夫人,皇帝卻仍絕口不談立後。

想到這些,竇寬心中便是一陣惱火。

立後定坤,道理誰人不曉。後宮無主,太後便是尊長,皇帝既不熱心,太後本該出麵主持,誰知她竟也不加幹涉。皇帝是何心思,尚須揣摩;而太後是何心思,竇寬卻心知肚明。

太後母家郭氏,河內郡豪族。本朝以來,出過兩位丞相,一位皇後,而現在的禦史大夫郭淮亦出身郭氏。當年先帝為太子選妃之時,郭後曾一心薦入族中女子,但先帝未遂她心願,終定下竇氏。竇寬明白,郭後一直心有不甘,如今做了太後,當然不肯再相與。

去年征西羯大捷,胡患平定,立後又被重提。與以往不同,皇帝即位已滿三年,此事卻是再推脫不得了。這延壽宮筵,太後是何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大長公主見竇寬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揮手讓侍婢退下。

“讓阿蕎同去吧。”片刻,她緩緩道。

竇寬聞言,將目光投來:“阿蕎?”竇寬早年喪妻,留下二子一女,阿蕎便是那女兒,今年將滿十四。

他想了想,搖頭:“罷了。太後豈使我等遂願。”

“那可未必。”大長公主卻神清氣定,放下茶盞,向竇寬淺淺一笑:“不過是個宮筵。夫君且看,她可做主的,除了這宮筵還剩什麽。”

溫容自太常府中宴飲歸來,回到府中,已有些酒醺之氣。

他由家人攙扶著,一路走進寢室,裏麵的侍婢見狀,忙過來把他接住。

“我未醉!都出去!”溫容卻將她們揮開,腳步跌撞,一下臥倒在錦榻之上。

侍婢們知道他啊醉後的脾氣,皆麵麵相覷。

“又醉了?”這時,溫容的妻子曾氏來了,神色擔憂地走進門。

侍婢們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低頭退到一邊。

曾氏走到榻前,看看俯臥著一動不動的溫容,伸手過去,柔聲道:“夫君……”

“我未醉!”還未碰到,溫容卻突然將手一揮,口裏嘟囔著說。

曾氏收住手,見他又是這副模樣,滿臉無奈。

正猶豫,門外忽然傳來家人低低的告禮聲。隻聽環佩輕響,一個婀娜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前。

“妾拜見夫人。”溫容新納的妾侍傅氏款款走來,向曾氏一禮,身上幽香隨著微熏的夜風,俄而盈盈滿室。

曾氏麵色冷淡,睨睨她,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這個傅氏是溫容兩月前在章台街帶回來的,生得一副妖媚的顏色。溫容自從得了她,夜夜不離,更是喜好上了宴樂交遊,

曾氏以節製修身之理勸過溫容幾次,溫容卻不僅不聽勸告,反對她冷淡了許多。舅姑不在家中,曾氏又一向對夫君順從,遇到這般事情,碰了幾次壁之後便怯了。心中雖深恨傅氏媚惑溫容,卻不能拿她怎樣。

傅氏見慣了曾氏的厭惡之色,不以為忤,自起了身,斂容低眉站到一旁。

“阿嬋來了?”榻上,溫容迷迷糊糊地問了聲。

曾氏看看他,麵色雖不豫,片刻,卻還是站起身來。

“好生侍候。”她淡淡地對傅氏道。眼下狀況,隻有她能應付,再不喜也隻得暗暗將氣忍下。

“是。”傅氏恭敬一禮,聲音柔柔。

曾氏看也不看她,帶著隨侍徑自地出去了。

室中家人紛紛退走,傅氏看看兩旁的侍婢,揮揮手,她們也應諾退下了。門闔上,隻剩傅氏和榻上的溫容。

傅氏移步上前,在方才曾氏坐著的地方坐下,看向溫容,伸手拍拍他的肩頭。

溫容一動不動。

傅氏輕笑,以袖掩口:“莫不是藥發了……”話音未落,溫容突然翻過來,傅氏驚呼一聲,已被溫容一把攬倒。

溫容麵上仍有酒醉之色,卻不見半點迷糊。他將傅氏壓倒在身下,神色帶著亢奮,手揉捏地探入她的衣襟下,大力地扯開她的衣帶。

傅氏雙頰桃紅,嬌喘連連,順勢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卻在他耳旁呢喃:“容郎可聽說了帝陵之事?”

溫容的動作忽而一緩,抬起頭來。

傅氏看著他,眉目間帶笑含嗔。

溫容笑笑,伸手勾勾她的下巴,看著她的嘴唇:“你聽到了甚?”

傅氏嬌笑,不緊不慢地伸手為他寬衣,聲音柔媚:“現今誰人不曉,上黨溫唯出黃金百斤,為穆皇帝添享殿,今上允其子溫栩謁陵呢。”

溫容眯眯眼,笑而不語。

傅氏望著他,心中念頭轉了轉,緊問:“容郎莫非真讓他來?”話剛出口,傅氏身上被狠狠一捏,她痛呼出聲。

“便讓他來,又能怎樣。”溫容咬牙道,笑意更深,目光卻冷芒乍現。

馥之得了叔父的吩咐,翌日一早,到顧府去察看顧銑病情。

不想,待家人入內通報,出來的卻是顧昀。他走下階,向站在車旁的馥之一禮:“女君。”

馥之微訝地望著他,片刻,還禮道:“君侯。”細論起來,這還是兩人在京城裏頭一次單獨見禮,雖彼此並不算陌生,稱呼上卻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兩人心照不宣。顧昀看著馥之,聲音平和地說:“我叔父正在宅中。”

馥之道:“如此,還煩君侯引路。”

顧昀頷首:“女君請。”說著,轉身向門內走去。

馥之看著他的背影,片刻,躡起裙裾跟上。

從側門入內,隻見麵前是一條長長的廡廊,曲折廻轉,庭院樹木亭亭如蓋,花草葳蕤芬芳。

馥之上次來走的並不是這裏,隻覺幽靜雅致,隔著羃離,將目光將四周景色細細欣賞。再看向麵前,顧昀一身素淨常服,將俊朗的儀表襯得愈加利落齊整。

“府上園景甚好。”過了會,馥之道。

顧昀回頭看看她,唇邊漾起些淡淡的笑意,道:“我叔父好園,府中所植花木,皆經其手。”

馥之愣了愣,片刻,頷首:“如此。”再望向一旁,心中不由覺得有趣。誰能想到那戰功顯赫的當朝大司馬,竟有這等閑情。

幾句話之間,兩人起初的拘束消失了許多。顧昀沒有再說園木,卻道:“自從叔父服下女君的藥,已好轉許多。”

馥之聞言,心底一陣寬慰,笑了笑。想起兩日來在家中,叔父總向自己問起顧銑的病況,這下他可該安心了。

“大司馬自有吉相。”馥之道。

顧昀看著馥之,沒有說話,片刻,將視線移開,望向前方。

遊廊在曲折,經過一處水榭,沒多久,一處樓閣出現在庭院之中。

顧昀帶著馥之徑自走到樓閣之前,馥之解下頭上的羃離,交給同來的侍婢,隨顧昀入內。

樓閣臨著水池,四麵窗格敞開,踏入其中,隻覺連日的溽熱一掃而空。顧昀回頭,恰涼風拂過,馥之低綰的發間,幾顆珍珠綴作步搖,與頸間肌膚瑩潔相映。

“女君來了。”這時,顧銑慈祥的聲音從裏麵傳出。

顧昀不及回頭,馥之卻已走過去,向案前的顧銑一禮:“馥之見過大司馬。”

顧銑笑容滿麵,攏攏身上的薄氅,放下手中書冊,招呼二人到席上坐下。

“叔父今日遣馥之來探大司馬,不知大司馬可仍有不適?”馥之在下首坐定,向顧銑問道。

顧銑微笑,道:“兩日來,某已覺舒適許多,痰咳亦無之前激烈。”

馥之頷首,在座上將他細觀,隻見精神飽滿,麵色也較那日紅潤許多,的確有所好轉。

“可否賜脈一觀?”馥之問。

顧銑點頭:“勞煩女君。”說著,將手伸出。

馥之起身,坐到他跟前,略略一禮,為他把脈。

池上的涼風自窗格中緩緩沁入,攪起案旁香爐中的輕煙,香氣嫋嫋地四散開去。

顧銑靜靜地倚著榻,麵前,馥之專心地看著指間,眼瞼微垂,修長的眉下,睫如蟬翼,將漆亮的雙眸稍稍遮去。

恰如當年。那女子低頭將玉璜上的絲絛細細結上,過了會,抬起頭來,臉上展露出笑容,得意地舉起玉璜,說:“好了……”

顧銑忽而有些失神。

馥之平心靜氣,隻覺指下,顧銑脈象甚為穩當,上次那股離亂之氣已消去了許多,確是大愈之象。她微笑抬頭,正要說話,卻發現麵前的人一瞬不眨的看著自己,一訝。

顧銑自知失禮,忙笑笑,轉頭去,向顧昀道:“甫辰,吩咐家人多備膳食。”

顧昀應下,正要起身,卻聽馥之說:“不必勞動。”

他訝然回頭,隻見馥之一臉歉意,對顧銑道:“大司馬相留,馥之本不該辭。隻是馥之稍後還須往別處,不能久留。”

顧銑麵現詫色,掠過一絲失望。他卻未再強留,少頃,微笑頷首:“如此。”他看著馥之,忽又問:“我聽女君叔父說,女君愛草植之屬,曾多有研習?”

馥之微訝,道:“略曉一二。”

顧銑微笑:“我後園中有一桂樹,植已二十餘載,年來甚不振,未知何故。可否請女君為某一觀?”

馥之望著顧銑,片刻,點頭:“自然可以。”

顧銑含笑,卻又轉向顧昀,道:“甫辰,叔父身體不便,煩帶女君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