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車駛在沙石路上,夾著綿綿的聲音,在寂靜的林苑中顯得猶為響亮。
車廂內甚寬闊,壁上的紗籠裏,燈光明亮。皇帝端坐正中榻上,閉目養神;王宓倚在一側的幾上,一手托腮,靜靜地望著車後搖曳的幃簾。
“想什麽?”皇帝的聲音緩緩響起。
王宓回神,轉頭看看他,淡淡道:“未想什麽。”說著,稍稍揉了揉手臂,將車廂掃一眼,向皇帝抱怨道:“這車委實憋悶,窗也不見,不知皇兄為何總愛乘它。”
皇帝微微睜開眼,唇角微揚。
此車乃南海所貢,周身以沉香木製成。月初時,皇帝偶見此車,喜愛非常,隨即將之置於章台宮,此後每在承光苑中行走,必乘此車。
“甫辰今日來告假,朕準了。”皇帝緩緩道。
聽他突然提起顧昀,王宓怔了怔,轉過頭來看他。
皇帝瞥著她。
“嗯。”王宓模糊地應了聲,又轉過頭去。
皇帝輕輕地吸口氣,淡聲道:“母後昨日與朕提起,要為你選駙馬。”
王宓一訝,重新看向他。
皇帝笑意淺淺:“可有意中人選?”
王宓望著皇帝,嘴唇微微啟開,片刻,卻又抿起,雙目倏而黯淡,默然不語。
皇帝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頗覺玩味。
他正要再開口,這時,忽聞外麵有人低喚了聲:“陛下!”
皇帝麵色一整,迅速抬手掐滅壁上的紗燈。
車內頓時一片黑暗。王宓吃驚,正要詢問,卻被皇帝捂住口。
“勿出聲。”他低低道。
王宓睜大眼睛。
沙石鋪就的道路如同一條灰白的河流,在墨色的林苑中蜿蜒,尤為顯眼。
轆轆的聲音在遠方傳來,漸漸響亮。未幾,隻見光照明亮,一名將官騎馬在前,身後,侍衛執戢如林,宮侍持燭,正中一輛碩大的漆車,在燭火的圍繞中映著華貴的光澤。
道路將一座低矮的山包開做兩半,路旁皆是濃密的樹林,高大的古樹將墨藍的天空遮住,投下深濃的陰翳。
眾人和馬車行進得不疾不徐,馬蹄踏在路上,聲響清脆。
天幕黯淡的光照終於被深林擋去之時,突然,隻聽“隆隆”聲響起,伴隨著草木折斷的聲音,未幾,大石自兩旁山坡疾疾滾下,砸向路上。
一時間,馬匹嘶叫,人聲嘈雜。為首的將官忙大聲指揮,侍衛和宮侍欲保護馬車,又要躲避落石,亂做一團。,
突地,隻聽“砰”一聲巨響,一塊大石落下,正正將漆車擊穿一個大洞。
拉車的馬匹受驚,嘶聲叫起,向前衝去,禦人忙死死控住韁繩。
“殺將官者,賞黃金五十斤!得奸帝首級者,賞黃金百斤!”一個尖利的聲音高高喊道。
隨即,隻聽呼喝聲起,十幾人忽從山上而氣勢洶洶地衝下來,黑衣蒙麵,手持大刀,見人就砍。侍衛驚呼護駕,忙舉刃迎敵。火把摔在地上,光照明滅,刀刃在空中晃過,鏗鏘聲動人心魄。
纏鬥不久,護駕的侍衛似漸漸不支,在將官的命令下,慢慢地後退,圍在漆車四周。
蒙麵凶徒卻不斷從山上下來,廝殺愈加凶狠。
火光顫顫,將官年輕的臉被映得棱角分明,看著越聚越多的凶徒,目光落在遠處一個瘦長的身影上,沉靜而冷厲。
突然,他將手一抬,身後一名衛士隨即從腰間拿出一隻金角,用力吹響。
角鳴低低,穿透了刀兵的撞擊之聲,在夜空中傳開。
道路兩頭,火光驟起,馬蹄聲如滾雷般傳來。
蒙麵眾人皆是一驚。
“公台,這……”一人驚疑地望向身旁。
那人不說話,泛著血絲的雙目緊盯著道路上,麵色煞白。
遠處,嘶喊聲混著刀劍碰撞聲傳來,在寂靜夜色中清晰入耳。
王宓凝神屏息地聽著,隻覺背上竄起陣陣寒意,掌心緊緊捏出了冷汗。
她驚恐地望向前方,車中仍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卻可感覺到皇帝沉穩的氣息,似能觸到他冷峻的目光。
“陛下。”外麵響起徐成的聲音:“羽林衛來報,賊人已滅。”
“哦?”皇帝應了聲,語聲平緩:“去看看。”
徐成應下。
未幾,車外亮起燭火,禦人催馬,在侍衛的簇擁下重新走回路上。
“皇兄……”王宓猶自心慌不定,望向皇帝。
“無事。”皇帝看看她,和聲安慰道。光照自車簾外晃晃透來,將皇帝唇邊的笑意勾勒得愈加深刻。
夜風緩緩地吹來,帶著濃濃的血腥味道,王宓雙足觸地,隻見麵前屍橫遍地,一輛馬車殘骸倒在不遠處。腹中突然似要翻倒一般,她忙借著皇帝的身體擋住視線。
“臣恭迎陛下。”響亮的聲音傳來,一人大步上前,向皇帝稽首一禮。
“顧卿請起。”皇帝含笑,將那人虛扶一把:“顧卿英勇,當領首功。”
顧卿?王宓覺得好奇,抬眼看去。
火光中,一人身著甲胄站在麵前,年輕的臉上,眉目清俊。
王宓將他看了看,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大司馬果有虎子。”隻聽皇帝道。
王宓聞得此言,幡然了悟。此人正是大司馬顧銑的長子,顧昀的堂弟顧峻。她與顧昀自幼熟識,顧峻也見過幾次,有些印象。幾年不見,她聽說顧峻做了郎中,不想已是這般模樣,竟一時認不出了。
“陛下過譽。”顧峻再禮道。
皇帝又轉向其餘眾人,勉慰一番,沒多久,在顧峻及眾人的懇請之下,重新坐回漆車上。
王宓跟隨在皇帝身後,登車轉頭的瞬間,不經意地觸上一道目光。
顧峻看著她,火光中,雙目明亮。
王宓怔了怔,隨即轉開眼去,神色平淡。
夜色漸漸深了,曾氏枯坐在堂上,麵前的飯食仍一口未動。
“夫人,飯涼了。”侍婢在身旁輕輕地說。
曾氏搖搖頭,沒有言語,眉間淡淡蹙起。
溫容這幾日早出晚歸,回來時,總是麵色沉沉。
曾氏覺得有些不妥。平時,溫容也常出去宴樂會友,卻無論清醒還是酒醉,歸來時總還算神色舒暢。
她心中感到會有大事發生,也曾向溫容詢問,溫容卻斥她婦人淺薄,不予理會,轉身便徑自去了傅氏那處。
都是那賤婦!曾氏心裏恨道,手緊緊攥起。
“夫人……”侍婢再低聲勸道。
曾氏望望外麵的天色,心中長歎一口氣。
“去將飯食熱上一熱。”她對侍婢說。
侍婢忙應下,動手去收食器。
正在這時,突然,外麵響起一陣嘈雜聲。未幾,一人急急地奔上堂來,卻是府中的掌事。
“夫人!”他滿頭大汗,擦也來不及擦,將手指著身後:“外麵來了人!”
曾氏驚詫不已,往外麵望去。
隻見兩排火光從門庭中進來,隊列整齊,卻是家人裝束。當前一人,衣冠整齊,行走如風,不多時便到了堂前。
“你……”曾氏看著他,疑惑不已。
“弟婦安好。”來人看著她,淺淺莞爾,,火光將他的麵容照得清晰。
曾氏仔細將他辨認,好一會,猛然記起。此人她曾見過,卻是多年前被趕到上黨的溫唯之子,溫容的堂兄溫栩。
她麵色一變,猛然站起身來。
“兄長來此做甚。”她目露敵意地看著溫栩。
溫栩道:“家中有奸人,餘奉命前來搜尋。”
“奉命?”曾氏聞言冷笑:“兄長說得有趣,卻不知奉誰人之命?”
溫栩神色從容,緩緩踱至她跟前,將袖下一物亮出:“自是家中長輩之命。”
曾氏一見,麵色頓時煞白。燈光下,一根兩尺餘長的物事光亮奪目,正是東海公世代相傳的信物金杖。
“搜。”溫栩轉頭,對身後家人吩咐道。
“慢著!”曾氏陡然出聲喝道。
她怒視向溫栩:“此宅如今乃我夫君名下,兄長要搜,也須待我夫君歸來!”
溫栩看向她,唇角微揚:“如此,隻恐弟婦失望。堂弟謀逆未遂而逃,廷尉署正拘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