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來臨,的錦城之中,繁花初落,卻正是暑氣消褪,涼風拂麵。
街市上,正值圩日。錦城的大小商人和附近鄉民皆趕早而來,還有山裏出來的土人,帶著山貨野味來貿,將市集中擠得熙熙攘攘。
一名販香料的老叟剛來到,好容易在一處牆根下尋到空當,忙走過去,將草席鋪開,擺上自家貨物。
日頭已經升上了天空,便是入秋,這般時辰也要漸漸熱起來。
老叟將貨物置好,後背已經濕了。他看看頭頂,一點樹蔭也沒有,隻好任陽光白花花地曬著。心中尋思著稍後再換別處,他解下襥頭,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
各種香料曝在日頭底下,香氣散發出來,匯聚在一起,又隨風漾開。
旁邊一名賣首飾的小販剛送走幾個買主,回過頭來,仔細聞了聞,驚歎道:“叟這貨,味道甚足哩!”
老叟得了稱讚,嗬嗬地笑,滿是自豪。他收起襥頭,看看那小販的貨物:“郎君今日市頭可好?”
小販一邊整理著攤上的貨品,一邊道:“甚好甚好,才來一個時辰便賣了小半。”
老叟撚須頷首。
“說來卻是怪。”片刻,小販抬起頭來,麵上帶著疑惑:“今日來買的盡是土人,平日裏輕易不肯出錢的,如今卻大方得緊,出手便是幾百錢。”
“何怪哉?”老叟笑了笑,在席上坐下來,緩緩道:“郎君莫非不知?朝廷已允郡中土人自采鹽礦,土人怎不闊綽?”
小販了然點頭:“如此。”他想了想,又道:“采鹽向來為濮陽王所握,如今轉暗為明,他獲利益加可觀。”
老叟笑而搖頭:“郎君有所不知,這……”話音未落,他忽然發現麵前來了看香料的客人,忙打住話頭。
隻見來人長身玉立,一身素淨衣冠,年輕的臉上,眉目渾然如畫,教人望之眼前一亮。
老叟看得一怔,片刻,目光瞥瞥他身後跟著的兩名從人,忙含笑招呼道:“公子慢看。”
那人看看老叟,唇邊漾起微笑,似清風過目。少頃,俯下身來,他用手撚起一撮茴香,在鼻間輕輕嗅了嗅,片刻,含笑道:“叟這香料甚好。”
他的聲音琅琅如泉,甚是好聽。老叟笑起來,道:“公子好眼力!叟這些香料,勿說錦城,便是全巴郡也難找得相匹的。”
來人淡笑不語,目光往其餘的香料上轉了轉,少頃,落在一個小小的布包上。
他伸手,從那布包中撚起一小撮草籽般的香料,嗅了嗅,抬頭看老叟:“紫菽?”
老叟見他識得此物,一訝:“聽公子口音,似是外地人?”
來人微微頷首:“正是。”
老叟笑道:“怪不得。巴郡無紫菽,此香乃叟息子外出進回。可惜巴郡中人少有識得,總賣不去,且隻拿來煮食呢!”
“哦?”來人笑了笑,道:“茴香、花椒、辛夷、紫菽、桂皮、杜衡,某每種欲購十斤,不知叟可出得?”
老叟一愣,隨即大喜,連聲道:“出得,出得!”
來人頷首:“明日可送得去城東鹽務使府?”
老叟點頭:“自當送到。”
來人莞爾,讓從人付錢定下。
“哦,是了。”他剛要走,忽然轉過頭來:“某與郡中貴家比香,事關秘方,今日之事,望保密才是。”
老者聞言,一揖:“叟自當守口。”
來人微微一笑,轉身踱步而去。
蔡纓抱著琴,從琴師祁子家中出來。家人看見,忙將馬車備好,待蔡纓登車,朝城北而去。
馬車馳過大街,轔轔向前。
過不久,忽然,前麵傳來一陣喧鬧聲,車子慢下。
“何事?”蔡纓訝然,向車外問道。
“女君,”禦車的家人似覺為難,道:“太子在前麵,似乎難行……”
蔡纓將圍車的細竹簾撥開一條縫,窺去,隻見道路前有一處伎館,門前,濮陽王太子王鎮正搖搖晃晃地出來,兩名盛裝的歌伎攙扶在左右。館主人率館中眾伎在後麵笑臉相送,過節一般,熱鬧非凡。
心中湧起一陣厭惡,蔡纓放開竹簾,冷冷吩咐道:“繞道。”
家人應承,低叱一聲,便要將車掉轉方向。
“慢著!”這時,一聲大喝突然響起,家人還未回神,麵前已被三五名王府仆從攔住。
蔡纓心中一驚。
隻聽一陣腳步聲疾疾而來,車後的簾子忽然被撩起。
王鎮站在麵前,滿麵酒醉的醺紅,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笑意猥褻。
“果然是……”他打了個酒嗝,緩緩道:“是女君。”
蔡纓看著他,抱琴的手指上,骨節握得發白。
胸中深深吸氣,片刻,她一禮:“太子。”
王鎮笑意愈深,目光在她姣好的容顏上流連,緩緩往下,落在她的琴上。
“吾聞女君去向祁子學琴,原來是真的。”他扶著車板穩住身體,雙眼不離蔡纓。
蔡纓眼也不抬:“正是。”
“女君甚不給情麵呢。”王鎮笑起來,酒氣充滿車廂:“我三番幾次請女君出來,女君不允,卻願去見那七旬老叟!”
蔡纓從容道:“祁子年邁,走動不易,自當由弟子登門……”
話音未落,車廂卻忽而一震。王鎮重重坐上來,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如此,今日正好。太子我想聽琴,勞女君下車來扶一曲!”說著,伸手便來拉扯。
蔡纓驚叫起來,又羞又怒,一邊打開他的手一邊掙紮地向後退去。
王鎮大聲地笑,愈加放肆。
忽然,他臂上一緊,衣袖被扯住。王鎮眉毛豎起,向後麵望去,一人錦袍玉冠站在身後,卻是二弟王瑾。
王鎮一愣。
“兄長。”王瑾行禮
腦中倏而清醒了些,王鎮止住動作,片刻,從車上下來。
“做甚?”他整整衣冠,問道。
王瑾仍不抬頭,道:“父王正尋兄長。“
王鎮看著他,神色冷冷。
“知曉了。”他說。少頃,忽然看向車中。竹簾低垂,裏麵的人影隱約可見。目光微微留戀,王鎮轉向王瑾,麵上一寒,低低道:“勿多舌。”
王瑾低頭不語。
王鎮冷哼一聲,拂袖轉身而去。
圍觀的人被王瑾帶來的府兵驅逐著,紛紛走散。王瑾看著他們,站立片刻,轉向車內的蔡纓。
“女君受驚,瑾深愧。”王瑾朝蔡纓一揖,輕聲道。
車內無人答話。
“走。”未幾,隻聽裏麵的蔡纓低低道。
禦車的家人應下,將鞭子一揚,馬車朝大街的那頭轔轔奔去。
錦城外的西山,綿延百裏,乃巴郡一方勝地。濮陽王王欽在山中修建了一處別所,取名翠苑。自他向朝廷稟報染疾之後,就一直以養病之名居住於此。
“他晨早出來,在市中轉了約一個時辰,便回府去了。小人趕著來與王公稟報,留了手下在府外繼續盯著。”
凉閣中,錦簾低垂,一人站在簾外,恭聲稟道。
內室裏,王欽俯臥在榻上,沒有說話。旁邊的銅爐裏,安神的香氣嫋嫋,一名醫師手撚銀針,小心地從王欽的背上拔起。
王欽閉著眼睛,滿額汗水,一動不動。
“好了。”片刻,隻聽醫師小聲稟道。
王欽睜開雙眼,銳光乍現。
“說下去。”他不緊不慢地說。
簾外的人應聲,繼續道:“昨日,鹽務使下晝才出府,在郡守府中逗留了兩個時辰,不知說了些什麽,用過晚膳,方才出來。”
王欽神色無波,閉起眼睛:“他今晨去市中做甚?”
簾外道:“隻到處走了走,買些香料。”
“香料?”王欽一訝,睜開眼:“買了什麽?”
那人道:“販香料的老叟說,是些辛夷杜衡之屬,每種十斤,明日送去,說是要調香的。”
王欽頷首,片刻,忽然低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紈絝小兒。”笑罷,他緩緩坐起,披上單衣:“與謝芸一樣做派。”
“父王說的可是謝臻?”一個聲音傳來,是王太子王鎮。
王欽不語,在榻上坐正,向旁邊侍立的婢女抬了抬手。
婢女受意,將錦簾收起。
榻前,王鎮恭立,向王欽一揖:“父王。”
王欽看著他,目光掠過醺意仍存的臉,沒有答話。
“聽說,你昨夜未歸?”他摒退閑人,端起旁邊幾上的茶盞,緩緩喝一口。
王鎮心一提,麵上卻笑:“白傑幾人昨夜約兒過府,一不小心,喝多了,昨夜便宿在了他處。”
白傑是巴郡南部土人族長的兒子,為圖長遠,平日王鎮多與這些人來往相與,王欽並不多言。
現下他所說的與從人來報相符,王欣看看他,“嗯”了一聲,卻訓道:“行為恣意無狀,乃為君大忌,勿忘了你是太子!”
王鎮低頭一揖,唯唯連聲。
王欽眉間稍展,不再言語。
王鎮看看他,念頭轉了轉,停了片刻,道:“父王可是為那鹽務使謝臻煩心?”
王欽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有見解?”
王鎮想想,道:“兒以為父王不必過慮,巴郡早已在父王掌握之中,他謝臻不過領著朝廷一紙空文而來,各路土人,早已打點妥當,他興得甚風浪?”
王欽聽他難得有話說得像樣,呷一口茶,唇邊露出淺笑。
王鎮偷眼瞥得他表情,覺得對路,心中一喜。腹中強壓的酒氣漸漸湧回來,他膽子放開,道:“便是他敢惹了父王,鹽務使府就在城東,府兵一到,必將他血濺五尺!”說著,他忽而一笑:“不過殺之亦是可惜,聽說他可是衛儃口中的‘東州明珠’,那般人品,倒不若收入父王的……”
一盞茶水忽然迎麵潑來。
王鎮一驚,顧不得疼痛,抬起濕淋淋的臉。
“不長進的東西!”王欽怒視著他,斥道:“你看看你現在是甚模樣!出去!”
王鎮惶恐之極,愧色滿麵,唯唯一禮,忙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王欽仍不解氣,隻覺胸中憋悶,將手中茶盞狠狠一擲。
“砰”地一聲,茶盞摔得粉碎。旁邊侍立的婢女噤若寒蟬,忙上前收拾。
“豎子!”王欽麵色沉沉,恨恨地罵了一聲。
黃昏,夜色漸漸垂下。
謝臻去郡守府中與郡守張庭對弈,才回來,家中管事馬朱便得了傳喚,走入謝臻室中,向他一禮:“公子。”
謝臻正對鏡解下衣冠,見他來,揮揮手,讓旁人下去。
“明日有一老叟來送紫菽,你付過錢,可留他用膳,多說些話。他兒子所事行業、為何人某事、常去的地方都務必打聽清楚。”他看著鏡中,淡淡吩咐道。
“送香的老叟?”馬朱訝然,看著他:“公子這是……”
謝臻一笑,沒有回頭,自顧地解下竹冠,緩緩道:“靳州紫菽,南方甚少有。而巴郡閉塞,竟在一平民手中得見,豈非有趣?”
馬朱恍然了悟,俯身一揖:“小人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