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清早地麵上了霜,亮晶晶的一層,走上去需得格外小心。
還是前庭的空地上,鄭家的下人們紛紛聚攏過來,神情各異。
管家傳話了,讓他們都到這裏來,說大奶奶要訓話。
他們當中有不少已經收拾好了行李,雖然沒正式宣布,可他們也隱約聽說是要趕人走。
留下的自然早就知道了,沒得到暗示的多半都是要走的。
阿蓑也回來了,走過來向眾人傳話道:“大奶奶說天氣太冷了,叫大夥兒都到東邊的花廳擠擠。”
東花廳是鄭家用來宴請客人的地方,很寬敞,能容下大幾十上百人。
眾人走進去後發現,不但大奶奶徐春君在那裏,連太太方氏也在。
不過轉念一想,太太雖然已經不管家了,但是像裁減人這樣的大事還是得叫她知道的。
隨後大管家正鄭龍也進來了,賬房先生婁虔捧了賬簿進來,就放到徐春君旁邊的桌子上。
因為徐春君說了,得跟眾人說明是家道艱難不得已才減人的,所以須得把賬本帶來讓大家看看。
不過婁虔心裏清楚,這隻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這個時候誰還有閑心去翻賬簿呢?
鄭龍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嗓子說道:“都肅靜,聽大奶奶的示下!”
眾人停止了竊竊私語,都把目光調轉向了徐春君。
今天的徐春君穿著暗綠色軟緞棉襖,下頭是雪青棉綾裙,神色和往常一樣,溫和優雅,從容嫻靜。
她剛要開口說話,門房從外頭進來說道:“大奶奶,姑太太派人送了東西來,還說想接老太太過去住一些日子。”
“你讓他們先都過來吧!這會兒也沒空單接待,又不好叫他們在院子裏挨凍。等忙完了這頭,再帶他們去老太太那邊。”徐春君說。
她說得沒錯,如今太太和她都在這裏,也不好就撇了眾人。
陸家的人進來了。除了兩個婦人,剩下的都是年輕小夥子。
這也沒什麽,畢竟抬東西得需要力氣,況且還要抬老太太過去。
“實在有些怠慢了,”徐春君含笑向為首的葉媽媽道歉,“你們諸位且擔待一下吧。”
“大奶奶客氣了,您先忙,我們不著急。”葉媽媽帶著人退到了一邊。
徐春君方才向眾人說:“前些日子我同大管家商量咱們府裏要革一批人出去,今日叫大夥兒來,為的就是這事。”
她說著舉起手裏的一張紙,那紙對折了幾次,隱約看到裏頭有字。
“這張紙是大管家交給我的,不過我先不急著公布。”徐春君環視了一周,不疾不徐地說道,“因為在這之前,有幾個人我得先處置了。”
誰也沒料到她居然還有這麽一手,不過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又有誰敢出麵阻攔她呢?
畢竟她如今可是鄭家正牌的當家人。
馮氏有些不安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鄭龍回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雖然他事前並不知道徐春君還要處置人,但是他覺得以徐春君的本事,頂多處理一些小魚小蝦,壓根兒查不到自己頭上。
這麽多年他早已經學會了處變不驚,就算徐春君問到他,他也絕不會慌亂無措。
“於興祖,”徐春君叫著於大蝦的本名說,“你在府裏任後廚的買辦這麽多年,以次充好,中飽私囊。給主子吃的發黴發餿,自己卻吃香喝辣,作為作福。你可認麽?”
眾人一聽,頓時就明白了。
前些日子太太院兒裏的祝媽媽和於大蝦吵架,去找大奶奶評理。
大奶奶當時根本沒有追究,看來並不是輕輕放過,而是隱忍不發,隨後查實去了。
於大蝦當然不肯就認賬,狡辯道:“大奶奶,你可別冤枉好人。我買的東西什麽時候以次充好了?咱們家銀子有限,有好的我也買不來呀!”
“早知道你會這麽說,不過你一張嘴可遮不了天。”徐春君笑了,一點兒也不咄咄逼人,“綠蓴,你現在就帶人到後廚去,把他買進來的米麵蔬菜都拿進來讓大家看看。”
綠蓴帶著她們院裏的黃嬸子、左嬸子,還有阿笠阿蓑。
幾個人去了不多時就把每樣東西都拿來了一些,眾人一看:米是生了蟲的陳米,幹菜發了黴、青菜也都黃懨懨的。
肉也不新鮮,兩隻白條雞瘦骨嶙峋,全身上下也沒有四兩肉,一條死魚,都快風幹了。
“你說賬上的錢有限,可你每次報賬都沒少報,”徐春君繼續說,“按價錢都應該買的是好東西,這個你怎麽說?”
於大蝦拿眼睛去看賬房,賬房則忙錯開了臉。
徐春君笑了笑說:“你也不必再抵賴了,我也不想和你多費口舌。你往日都從誰手裏買的東西我都知道,那些人也都叫來了,可以一樣一樣和你對。”
說著就讓人把於大蝦帶下去:“綠蓴和阿蓑,你們兩個人去看著他們對質,我已經安排了人詳細記下來,隨後交到衙門去。”
“婁虔,於興祖的事你知道嗎?”於大蝦被帶走後,徐春君笑著問賬房,“他每日裏到你那兒報賬,你就沒懷疑過?”
婁虔連忙解釋道:“大奶奶恕罪,我就是個管賬的,哪裏知道米價多少,菜價多少?我是個落魄的書呆子,書讀得多了,人就變得傻了。不通俗務,不善生計。何況我隻是個管賬記賬的,上頭有主子,中間有管家,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去查考這些事呀!”
“你讀了這麽多年的書,也是白讀,最起碼仁義二字你並不知曉。”徐春君淺笑盈盈,哪怕已經看清對方是無恥之徒,她也並不會疾言厲色,但每一句都說在要害處,“遠了不說,近五年的賬冊就漏洞百出。
乙醜年四月十一,老太太過壽進的銀子加在一處有八百七十兩,這在太太那兒是有禮單的,隻是沒匯總。
你卻隻記七百八十兩。
丙寅年臘月,姑太太家的庶女出閣,咱們家隨的是一百兩銀子。
這筆賬我在姑太太家的時候曾經看到過,你卻記了二百兩。
這是大宗。
除此外咱們家所有支出,都比正常的物價平均高出三成,賬麵上大多數都記了特別多的零頭,讓人難以算清。偏偏你在總賬的時候,每一筆都要多加出一些來,或是幾錢或是一兩二兩。
可積少成多,這些加在一起,也不是小數目了。
再說說今年,前幾個月府裏頭修繕,無論是工錢還是料錢,通通都比市價高出兩成有餘。這還不算,使用的木料明明隻有四十方,你卻記了五十五方。就算你不通俗務,可是記賬的時候都是要點清數目才記的。你當時眼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