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問入宮是不能帶小廝的,一個小太監引著他,並將他的醫箱接了過來背在身上。
天上又零星飄下小雪,甬道覆上一層白霜。
不時有宮人走過,宮女們會刻意多看陳思問兩眼。
這樣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哪怕是嚴厲的宮規也並不能完全禁止宮女們的愛美之心。
陳思問負責診治的這位老太妃已經年近八十,隻生育過一個公主,也早就出嫁了。
因是發病以後才找到的他,所以就算已經盡全力診治,卻難免還是會落下些病根,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小太監一路引著陳思問來到老太妃宮中,老太妃於先帝在時便不甚得寵。
雖有個女兒卻也嫁得甚遠,至今都沒回過京城。
如今她身邊侍奉的人也不多,且沒有幾個是得用的。
好在還有皇後照應著,否則更不知是怎樣個淒涼光景。
但陳思問是不在意這些的,在他眼中隻有病人,並沒有高貴低賤,受寵不受寵之分。
老太妃眼歪斜著,話都說不清楚。
卻還是含糊地向陳思問道謝,問他冷不冷。
“太妃何需言謝,這都是在下應盡做的。今日天氣頗冷,好在風不大。”陳思問溫潤如玉,即便說的是平常的話語,也讓人格外愛聽。
一旁的老嬤嬤把太妃的手腕露出來,放在引枕上。陳思問給老太妃診了脈,然後又在頭麵部施了幾針。
等將針收了,方才向老太妃說道:“您放心,已經輕多了,我再把前幾天的藥方改一改。
等吃完這一副方子就可停一停,藥有些苦,我帶了一包自製的蜜餞。服過藥後可吃一兩塊過口,是甜的。”
“真是多謝陳公子了!”伺候老太妃的嬤嬤連聲道謝,“您可真是個有心人。”
陳思問到外間開了藥方,然後便準備出宮去。
依舊還是先前那個小太監引著他,老太妃的寢宮較為偏僻,有一段路,甚是冷清。
剛繞過一個山房,那小太監便轉過身向陳思問賠禮:“陳公子,小的實在有些對不住您。”
陳思問不明所以,問道:“公公這是怎麽了?”
“不怕公子笑話,人有三急,小的我突然腹痛難忍,想要找個地方方便一下。”小太監點頭又哈腰,一副萬分抱歉的樣子,“就委屈公子先在這兒等一等,不知成不成?”
沒有這小太監帶路,陳思問一個人是不能在宮裏亂走的,否則就是壞了規矩。
他沒有一點兒埋怨小太監的意思,反而溫和地說:“公公且請自便,我在這裏等著就是。”
“陳公子,你真是個大好人。不過這西房山實在是有些太冷了,這麽著吧,那邊有個空屋子,我領你到那邊去。
你在那等著,免得在冷風裏吹,否則小的越發心裏難安。”小太監說著便引著陳思問往東一拐,果然有一溜低矮的廂房。
“不如我還是在外頭等吧,”陳思問說,“進了屋若有人問起,還要費力解釋。”
“陳公子不用擔心,這裏的幾間屋子平時也沒有人來的,是歸我師父管著。”小太監笑著說,“況且我這時候可能會長一些,讓您在風地裏等,我也於心不忍呐,您就全當照應我了。”
陳思問聽他如此說,也沒再相強,那屋子一看就是久無人住的,裏麵也沒什麽要緊東西,不過有些桌椅屏風罷了。
“陳公子,您就在這間等我吧。”小太監似乎已經忍不住了,“小的盡快。”
說完一溜煙似的去了。
陳思問看著他慌張的背影,不禁啞然失笑。
笑完了,方才轉過身打量這屋子。
皇宮裏也不是每一處都鋥光瓦亮,纖塵不染。
空閑下來的屋子常常是經久無人打掃,灰塵如許厚。
這間屋子倒還算好些,沒有太多的灰塵,但也彌漫著一股陳舊的味道。
房梁上結了不少蛛絲,窗紙有的地方也破了。
雖然有椅子,但陳思問也並沒有坐下來。
他緩緩在屋中度步,忽然被角落裏的一架屏風吸引了視線。
那是一架紫檀木生絹的屏風,上頭畫著一幅美人圖。
陳思問先前也並沒有太留意,走到近前才仿佛被雷擊中了一般。
那屏風上的美人眉目分明,身姿窈窕,素手拈一隻蘭花,若有所思。
陳思問抬手按住太陽穴,他的頭痛得幾乎要裂開。
甚至根本站立不住,隻能蹲跪下來。
但即便如此痛苦,他還是拚命仰起頭望向屏風上的美人。
腦海中有什麽東西飛快閃過,像抓握不住的雷電。
這屏風是他第一次看見,可卻覺得這上頭畫的美人無比熟悉。
陳思問知道自己曾大病過一場,不過後來也慢慢痊愈了。
他確認自己身體上沒有留下任何病根,可他心中卻總是會泛起莫名的悵惘。
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就好像遺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卻又想不起來一般。
他也曾在獨自一人的時候細細思索過,每次都是一無所獲。
漸漸的,他便將其放到了一邊。
想來每個人在大病一場過後,都仿佛一次脫胎換骨。
又何況,他身邊還有曾念這樣的賢妻對他無微不至。
近兩年的事他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之前和曾念青梅竹馬的過往。
原本他以為他的一生便會如此平順地過下去,當然也會經曆生老病死,就像這紅塵俗事中任何一個人一樣。
可是這架屏風,卻一下子就讓他痛苦萬分。
陳思問終於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他痛苦地抽搐著,幹淨的衣衫沾滿了灰土。
可他依舊拚了命望向那屏風,哪怕眼前一陣陣發黑,頭顱像被人拿著鐵錘猛敲。
直到他終於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整個人陷入混沌,在這混沌之中,有一個人向他緩緩而來。
解手回來的小太監見他暈倒在地上,連忙過來。
抬起他上半身,一邊拍打著他的臉,一邊叫道:“陳公子,陳公子,醒醒!你這是怎麽了?”
拍了半天也不見陳思問有動靜,他便起身去找人了。
倒在地上的陳思問手指微微動了動,他依舊不清醒,卻在昏迷中呢喃著一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