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著十幾根觸手的藍色大蘑菇帶著一路轟鳴聲從大地上走過，在它離開後的地麵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凸起。
這是真的很小很小的凸起，隻有普通的真核細胞大小。
隻不過它並非是圓圓軟軟的細胞模樣，而是一個有著獨特外形，身高僅有幾十微米的小生物。
圓圓的五彩傘蓋，略帶彎曲的圓潤杆身，杆體上長著一小撮纖長的絮狀物，看上去很像是古代老年人下巴上長長的胡須。
“菌——菇——”
極為微小的聲音發出，這個僅有細胞大小的小蘑菇身體上的絮狀物上下晃動，看起來像是人類正在吹胡子大笑的表情。
“菌——菇——？！”
就在這個小蘑菇發出第二聲鳴叫的時候，一個與它大小相近的小小人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身高同樣隻有五十微米的李恒抬手與這個蘑菇打招呼道：
“你好，我是勇者A。”
小蘑菇開心鳴叫的聲音被這個外來者打斷，它被吹起的絮狀物胡須重新貼合在了杆體上。
配合上那彎曲的杆體，看起來真有些像是身形佝僂著的老人。
半晌之後，它才望著這突兀出現的陌生人問道：
“你們，終於成功了嗎？”
李恒搖搖頭道：
“不，我來自於你們的O區域以外，距離你們這裏大約有10萬億個O區域。”
O區域是一種音譯+意譯的說法。
在這個菌菇的認知中就代表著“可觀測宇宙”，在地球人的語言中對應的是“observe”這個詞。
“10萬億個O區域，原來是來自粒子視界之外的客人。”
菌菇對這個回答感到有些遺憾。
雖然這個結果表明了它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但它仍舊為這個結果感到遺憾。
李恒伸出手在這個菌菇的杆身上畫出了一對布滿皺紋的人類眼睛，讓這隻菌菇看起來像是一個擬人化的菌菇老頭。
“菌菇老頭，給我講講你們過去的故事吧。”
這隻菌菇的年齡超過了五十億年，比起太陽和地球還要古老，李恒把他稱作老頭也沒什麽錯。
這隻菌菇眨了眨多出來的雙眼，有些疑惑地問道：
“擁有著超越光速的力量，我們這些被命運禁錮的普通生命體應該沒有任何事情能瞞得過你才對。”
它有些不太理解，為什麽這位來自遠方的存在會做出這種無意義的事情。
至少按照它對那些一心想要超越光速、超脫命運的生命與文明的理解，能超越光速的存在應該不會做出這種舉動。
李恒卻隻是道：
“超越光速也不代表著就真的超越命運了。”
“更高層次的生命也有更高層次的煩惱，僅僅隻是超越光速，距離超脫命運還差得遠，連永恒都算不上。”
“宇宙很大，足以容納各種各樣的生命、各種各樣的意誌存在，菌菇老頭，你的想法太狹隘了。”
菌菇聞言放下了心中的疑惑。
的確，眼前的這個生物是一個遠比它強大，見識遠比它更廣大的存在。
它用自己所在的O區域裏發生的一切來評判整個宇宙的生命，的確是太過狹隘了。
“您願意聽一聽這個宇宙裏發生的故事，那是我的榮幸。”
“請跟我來，來自遠方的勇者A。”
……
直徑200個天文單位的龐大黑洞高速旋轉，接近黑洞邊緣的高能光子在掙脫了黑洞的引力束縛之後失去了大量能量，變成了橙紅色波段的光芒。
一張黑白相間的巨大棋盤漂浮在黑洞不遠處，一隻留著纖長絮狀胡須的菌菇與背生三對羽翼的人形生物相對而坐。
“啪！”
李恒在棋盤上落下一顆白子，在這片複雜到堪比芯片電路圖的棋盤上將九萬億顆白色棋子連成一線，化為了一個背生羽翼的天使形象。
一陣強烈的白色光芒之中，整片棋盤上的黑子都被白光吞噬一空。
白色的光芒化為了一個麵孔一片空白、天使外形的人形生物，侍立在李恒的身後。
“這一局，是我勝了。”
棋盤另一邊的菌菇老頭布滿皺紋的雙眼微微一跳，胡須狀的絮狀物隨著說話聲微微飄動。
“您的棋力的確遠勝於我。”
它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下這種棋。
規則跟所有的棋類運動完全搭不上邊，與其說是下棋，倒不如說是在棋盤上畫畫。
遊戲的規則是，需要提前給出一個心中預設的人物形象，然後在棋盤上用自己的棋子勾勒出來。
一方畫畫，另一方則阻礙，在這阻礙的同時也去勾勒自己心中的形象。
對於平等的雙方，這是一種猜測揣摩對方心理的娛樂小遊戲。
但李恒玩這個遊戲完全就是開了透視掛，菌菇的所思所想都被他看在眼裏，根本就是必勝的。
這也是菌菇老頭雙眼微跳的原因。
這位來自遠方的勇者A，行事風格怎麽跟那些個小孩子似的。
興之所至的和菌菇老頭玩了一把你畫我猜，李恒從身後侍立著的無貌天使手上拿過一隻茶杯，啜飲了一口後對著棋盤對麵的菌菇老頭道：
“好了，菌菇老頭，你是這個宇宙中最古老的生命體，我想從你這裏聽聽你們這個宇宙過去的故事。”
“在這個直徑超過七十億光年的空洞尚未變成如今這幅模樣之前的事情。”
銀河係所在的KBC空洞直徑也才二十億光年，而且雖然名為空洞，內部卻依舊存在著大量的星係與星係團，隻不過是對一個相對稀疏區域的描述罷了。
在這個宇宙中卻存在著一個直徑達到七十億光年的超大型宇宙空洞。
整個空洞內部沒有任何的大尺度天文結構存在，甚至連壽命長久的紅矮星、白矮星都沒有幾顆。
除了菌菇老頭所在的這個黑洞引擎還有著些許光芒殘留，其他的地方都隻剩下了不參與電磁相互作用、密度極低的暗物質。
菌菇老頭那張酷似地球老大爺的臉上露出了些許悵惘的表情。
“過去的故事啊……”
“那其實並不是一個多麽有趣的故事。”
菌菇老頭整理著五十億年前的遙遠記憶，把這份比太陽和地球還要古老的遠古故事濃縮到了短短幾百個字符。
“按照你們的時間計算，一切發生在大約五十億年前。”
“那是起源於另一個星係裏的智慧文明，他們把自己稱為【克拉魯塔族】。”
“這個名字來自於古老神話傳說中反抗命運的英雄，他打破了創世神為他定下的命運，突破了凡人的生死定數，成為了新任的永恒之神。”
菌菇老頭左右晃動了兩下身體，腦袋上的五彩傘蓋像是人的頭發一樣左搖右晃。
“克拉魯塔族正是懷揣著這份理想，統合了星球上所有生物的意誌，成為了一個新生的超級生命體。”
“他們想要突破命運的界限，超越光速的限製，獲得無盡的能量，成為永恒的存在。”
“但克拉魯塔族並非盲目樂觀的種族，他們明白超越光速是個極其艱難的目標，即使集合了整個種族的力量也未必能達成。”
“宇宙沒有義務讓文明與生命可以超越光速、超脫命運的限製，它比起神話傳說中的創世神更為冷漠無情。”
“正是因此才有了我這個存在。”
菌菇老頭是克拉魯塔族分離出來的另一部分意誌。
那個向外擴張，全力探索宇宙，以超越光速為唯一目標的家夥，他是克拉魯塔族“探索”、“開拓”、“求真”等等欲望的集合體。
菌菇老頭則是克拉魯塔族“延續”、“傳承”意誌的集合體。
他統合了整個族群中所有傳承與延續的欲望，唯一的目標就是讓克拉魯塔族活得更久，在宇宙中保留下這個文明的痕跡。
兩者的目標不同，因此選擇的路線也完全不同。
菌菇老頭改造了這個星係中的眾多行星與恒星，將它們製作成巨大的星球飛船，耗費了上億年的時間將它們慢慢地推動到星係的中心黑洞附近。
利用這上千億顆太陽質量的物質，它在這裏製造了一個龐大的黑洞引擎，讓克拉魯塔族在這裏繁衍生息。
同樣是因為“傳承與延續”的意誌，菌菇老頭並不會把黑洞引擎上的眾多新生命同化為自己的一部分。
它就像是一個留守老頭，代表著克拉魯塔族保守和頑固的那一麵，唯一的目標就是讓這個文明在宇宙中盡可能地延續下去。
上千億顆太陽質量的黑洞引擎，每年消耗的能量還不到0.1顆太陽。
這是一個足以存在萬億年之久的世界。
“再過五十億年，等到將儲備的能量消耗掉百分之一以後，我就會選擇削減這個世界的能量消耗。”
“減少生命數量，減少每個生命體的能量配額，保證剩餘的能量依舊足以讓這個世界延續萬億年以上。”
“黑洞引擎中心黑洞的質量足以抵抗暗能量引起的加速膨脹，克拉魯塔族將會一直在這裏延續下去。”
“雖然這也代表著我們放棄了看到更廣闊世界的可能性。”
“但至少這條路是一條清晰可見的，能被我們把握住的穩定道路。”
菌菇老頭杆身上被畫上去的那雙眼眸露出了像是退休鄰家老頭看著小孫子的目光。
它集中了整個星係的星球製造了這個黑洞引擎，為克拉魯塔族保留了一份永遠傳承下去的可能性。
它歎了口氣道：
“克拉魯塔族不喜拘束，他們無法忍受光速把他們限製在這片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世界裏。”
“所以他們盡可能地去尋找超越光速的方法，其中最有效，也是希望最大的就是利用真空能量。”
“為了將真空中的這種能量抽取利用，以此構建蟲洞或者曲速泡，他們建造了數量驚人的龐大巨構，其中有些並不比我建造的這個黑洞引擎小。”
卡西米爾力是一種極其微弱的效應，需要在間隔亞微米級的金屬薄片上才能占據主導地位。
想要將這種能量應用到宏觀世界上，不僅需要深入到亞原子核尺度的微觀技術，更需要足夠龐大的能量才能撬動。
一個常人大小的物體，利用阿庫別瑞引擎製造曲速泡讓其超越光速，所需的能量達到了整個地球總質能的百分之一，而且還是負能量。
菌菇老頭遺憾地道：
“過去的五十億年裏，我感受到了許多來自宇宙的龐大引力波動，大部分都遠遠超過了宇宙中的中子星合並、黑洞合並釋放的引力波。”
“克拉魯塔族為了超越光速，將周圍幾十億光年範圍內的星係都榨取的幹幹淨淨，那些明亮美麗的恒星在一次又一次永無休止的實驗中被消耗殆盡。”
“這便是過去的五十億年裏在這個O區域中發生的一切。”
“一個妄想超脫命運的文明，為了一個飄渺的希望，把自己生存的家園破壞殆盡。”
“隻剩下了我這個腐朽固執的老頭，在這片失去光芒的星空中，養育著克拉魯塔族僅剩的遺民。”
黑白棋盤的對麵，李恒將茶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那雪白整齊的牙齒一口咬在了茶杯上，在一陣“哢擦哢擦”的脆響聲中，像是吃薯片一樣全部吞了下去。
“嗯，的確不是太有趣的故事。”
“雖然結果不太好，但勇氣可嘉，在我目前見過的眾多文明中算是極為優秀的存在。”
“在這個宇宙中，能做到讓文明延續五十億年是非常了不起的偉大成就。”
畢竟智慧文明能成為星際文明的概率隻有幾百億分之一，一個可觀測宇宙中也就這麽幾十個，能活著就算成功。
像是克拉魯塔族這樣，能在50億年的長久時光裏保留下完整的傳承，將他們稱作是天選之子也不為過。
李恒從棋盤邊緣起身，目光掃過這片空空****的星空。
一部分記憶泯滅消失，億億顆閃耀的恒星與數量更龐大的行星重現於此處。
李恒重現了菌菇老頭記憶裏的那個超星係團，讓這個死寂的超大型宇宙空洞恢複了些許五十億年前生機勃勃的景象。
他接著又看向了棋盤對麵的菌菇老頭，中心黑洞周圍的黑洞引擎紛紛解體，扭動著身體變成了一個個新生命。
“這是？”
菌菇老頭驚訝地看著正在發生的一切。
整個黑洞引擎都是它的身體，用於投入黑洞的物質也是它的身體。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在慢慢地燃燒自己的身體，以此延續克拉魯塔族的文明。
現在它這具龐大的身軀正在逐漸解體，一個個全新的小生命從它的身體上誕生。
“我重現了你記憶裏的整個超星係團，從此以後你們都是生活在我身體內的可愛小生物。”
“在這裏，無論龐大或渺小，智慧或愚蠢，一切有限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構成你身體的那些小生命自然也是一樣。”
“再見了，菌菇老頭。”
門之匙閃耀的銀白色光輝消失不見。
菌菇老頭望著這片慢慢解體、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的世界，閉上了那對形似人類的眼睛。
“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