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楊康 6
香水百合……
已經走進教工住宅區的穆念慈猛然一驚,覺察到日記本不在自己手中。她慌慌張張地拋開雨傘去翻背包,也不在包裏。她的心緊了一下,扭頭順著原路跑了回去。
安靜的花店裏,店員依舊在睡覺。一推門,門上的銅風鈴“叮當叮當”一陣清脆的響
聲。穆念慈慌亂地給她比劃著:“小姐,您看見一本日記了麽?這麽大,藍色封麵的。”
“沒有,”店員茫然地搖頭,“我們找找看,要是丟在這兒應該還在。”
可是終於還是找不到。花店四處都是花材,迷離萬種的花色中那本藍色的日記蹤影皆無。店員搖搖頭:“找不到,來來往往的,不是給誰順手拿走了吧?”穆念慈看著店員那張老實丫頭的臉,知道再問也是沒有用了。
“算了。”穆念慈低聲說,黯然地抱著香水百合出去了。
她終於還是決定算了。除了算了她又能做什麽呢?那本藍色的日記本從頭到尾都是楊康的名字,從第一天穆念慈看見他懶洋洋地從樓頂高處走過,似睡似醒的眼睛掃過細雨中的操場。時間的碎片以一種隻有穆念慈自己能讀懂的方式組合起來,拚出來的是昨天那個藍布裙的醜小鴨。
那本日記是否正在某個去買花的人手中,被當作一本愚蠢可笑的休閑小說閱讀著。或者看的人會大笑吧,大笑著看她心底隱藏的東西,知道世界的某個角落有這樣一個大傻瓜,好在他還不知道誰是穆念慈。
有多少年了呢?穆念慈去看陰霾的天空。快五年了吧?多少個夜晚積累起來的記憶就這樣一次丟掉了。黃蓉說我從來不記日記,否則有一天被郭靖和我老爹看見了都得追著打我。穆念慈也許應該覺得輕鬆,她曾經想過這本日記遲早會出賣她的秘密,揭開她怯懦的愚蠢。而現在該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有過這些心思了吧?
那個瞬間穆念慈有一種錯覺,覺得從日記遺失的瞬間她已經開始遺忘。她靜靜地站在雨中,腦海中空空如也。
方才騎車撞了垃圾箱的兄弟剛剛把破車推回宿舍下麵,借了輛車又風風火火地蹬了出來。這一次他小心謹慎,出了校門先下車,推過那個大下坡再說。所以很幸運的,他又一次看見穆念慈的時候雙腳正站在地下,所以原理上是不會有任何機會再壯麗地栽上一次。
穆念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擦過他的身邊走開。那個兄弟愣了一下,琢磨著自己是不是進入了時間軌道,身邊的一切都忽然可疑起來。穆念慈看他的眼神平靜如恒,仿佛來自一尊凝固在時空盡頭的雕塑。
看著穆念慈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口,那兄弟愣愣的回頭,鬼使神差地跳上車,完全忘記了他是在麵對那個濕漉漉的大下坡。然後又一次撞翻了垃圾箱。
天已經黑了。
丘處機一邊大噴煙槍,一邊親自下廚做飯。在課堂上他是威風八麵,吼一聲把楊康嚇得盹兒都不敢打。一旦到了家裏,丘處機頓時就變成了一個孫子。老婆隨便把他打發進廚房去做飯,自己坐在桌子旁邊和楊康瞎扯。楊康一邊不停地啃丘處機炸的糯米丸子,一邊聽著師娘感慨萬千:“唉,想起小時候你爸爸第一次帶你來學校的時候還隻有那麽點大呢……好像昨天一樣。”
門忽然開了。穆念慈站在門口,懷裏抱著一束花,一頭長發濕漉漉的,眼神有點呆。
“喲,這孩子怎麽也濕透了?沒帶傘啊?”師娘婆媽著,轉身去拿一塊幹毛巾給穆念慈擦頭發。楊康到的時候也是濕透,師娘剛把他的腦袋擦幹,又去幫穆念慈擦。
穆念慈搖搖頭,把花遞了過去:“送給您的,生日快樂。”
“哎呀,花什麽錢呢?喲……現在漂亮多了。”師娘樂嗬嗬地接過花,拉上穆念慈的手。
楊康嘴裏叼著一隻糯米丸子,坐那裏和尊神一樣,含糊不清地說:“你怎麽比我還晚啊?”
“我日記本丟了。”穆念慈的回答沒頭沒腦。
“不是我偷的……”楊康趕快搖頭。
他的做事風格就是這樣,第一步是把自己和事情脫開關係。比如郭靖問他趙誌敬這幾天走路怎麽一瘸一拐的?楊康鐵定是立刻搖頭,說不是我打瘸的。
“我丟在花店了,回去找了……”
“找到了麽?”
穆念慈搖頭:“算了。”
“就是,你還記什麽日記啊?我也就是在老禿教我們語文的時候記一點,頭都給折騰大了。”楊康點頭。
“小孩子。別老管你們老師叫老禿,我年輕的時候他就禿了,也夠倒黴的。”師娘笑著罵楊康,拉穆念慈到桌子邊坐下,特意閃身讓穆念慈和楊康坐在一起。
“念慈,楊康最近沒跟你搗蛋吧?”師娘美滋滋地看著楊康和穆念慈並肩坐在一起。這個幹媽對於楊康的愛情問題很熱心,雖然楊康有很多幹媽,不過這個分明是最麻煩的一個。師娘沒有生過孩子,每當看見楊康和穆念慈走在一起就油然而生幸福感,似乎是自己的孩子,又似乎是她自己年輕的時候和丘處機走在一起。
穆念慈默然。
“對了,老禿年輕時候有什麽外號沒有?”楊康卻還興致勃勃地記著禿筆翁。
師娘一時高興,捂著嘴笑了起來,忍不住露了嘴:“當然叫小禿了……”
一片樂意融融中,穆念慈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容。
夜深,楊康送穆念慈回宿舍。
楊康本來是準備立即回家睡覺的。可是師娘千叮萬囑說最近聽說有個叫什麽雲中鶴的**賊被刑部通緝,學校都讓女生夜裏避免單身外出,念慈這孩子膽小,你可一定要把她送回去。所以拎著剩餘的糯米丸子,縮頭縮腦準備逃跑的楊康還是被抓了壯丁。
雨已經停了,樹葉上的雨水還不停地往下打。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夏夜,穆念慈安靜地走著,楊康卻翻著眼睛苦著臉——冰涼的雨水總是打在他腦袋上。
這條道路他們倆走過很多次,是高中時候回家的必經之路。那時候彭連虎和梁子翁沒事就守在路邊弄兩個小錢花,每當楊康一臉不善地拉穆念慈走過去,彭連虎兄弟兩個就會退避三舍。
“以前放學老走這條路吧?”穆念慈一反常態地不說話,楊康隻好自己說話。
“喔。”穆念慈點頭。
“那時候雪糕才五毛一根。”楊康很是緬懷。
“喔。”
“穆念慈?”楊康在她麵前揮揮手,“怎麽啦?”
“喔……沒事,”穆念慈笑了一下,“對了,下個星期我們班出去燒烤的事情你還記得吧?”
“我靠,這可又開始了。”楊康心裏嘀咕。
“我把網球拍放在你們宿舍床底下,你知道了吧?”
“喔。”
“別忘記去。”
“喔,還有麽?”
“我想想……”穆念慈停下了腳步說。
“想不起來了,我要是想起來再提醒你吧,”穆念慈搖頭,“你別送我了,學校裏又沒有什麽事。”
說話間已經到了學校門口。
“楊康……”穆念慈走出幾步,又回頭問,“環境科學導論我有點不想選了,你有筆記麽?”
“沒事兒。”楊康聳了聳肩膀,“郭靖選了,我印印他的就行了。”
“嗯,那我回去了。”
楊康看著穆念慈白色的背影轉進了校門,他抱著自己的胳膊愣了愣神,回頭走了。
楊康漸漸發現他的生活開始變化了,他開始自己記事情——穆念慈似乎再也沒有在他耳邊囉嗦了。
楊康也是在很久以後忽然發現的,同時他也想起自己很久不曾看見穆念慈了。不過楊康也很輕鬆,雖然沒人提醒他這個那個,他至少落得安靜。反正他跟穆念慈很熟了,穆念慈就在那裏,又跑不了不是?楊康知道自己一個電話就可以找到穆念慈,隻不過他從來不打。
大約是兩個月後,楊康又在鬧哄哄的食堂裏看見了穆念慈。那時候楊康正拿著一隻雞腿使勁往前麵擠,後麵跟著手捧免費湯的憤青。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穆念慈正怯生生地說:“對不起。”
穆念慈剛剛把一飯盒黑米粥潑在了一個男生的胸前。那可憐的兄弟剛剛上身的白外套立刻帶上了抽象藝術的風格。無法領略藝術的美感,那個男生也不管自己麵對的是個女生,雷霆暴作地吼了起來:“他媽的長不長眼啊?你怎麽這樣的?”
“你多不多隻手啊?”楊康回頭看令狐衝。
“這裏這裏,”令狐衝張開大嘴。楊康把飯盆送到他嘴邊讓他叼好,卷了卷袖子走了過去。
“你嘴巴幹淨一點行不行?沒病吧?”
眼見闖到自己麵前的家夥非但高大而且目光寒冷,罵人的男生愣了一下,喉嚨裏的幾句話就咽下去了。然後是幾張鈔票塞到他手裏,對方瞟了他一眼:“賠你,行了吧?跟女生這個德性,老兄你這樣的我在汴大還真沒見過。”
這句話很是贏得人心,周圍一片好像都在點頭。
“念慈,別看了,走吧。”
彭連虎拉了穆念慈一把,高大的身板把那個男生往旁邊一擠,帶著穆念慈出去了。
楊康愣了一下,和其他人一起讓開一條路,讓彭連虎拉著穆念慈過去了。擦肩而過的時候,穆念慈對他點了一下頭,什麽也沒有說。
就這麽過去了。
楊康抬起頭。以前也有一次,他抬起頭看天空,手裏拿著一支雪糕,現在他頭頂尚有蒼白的天花板,手中卻空空如也。
“老四……可憐我……的牙……”令狐衝從齒縫裏嗚嗚咽咽地喊,“你雞腿那麽重……”
楊康愣了很久都沒有理他。
所有故事都有落幕的時候,穆念慈將不會再出現在我們這個故事中。但是她還是存在於汴大校園的某個角落,她依然在,如同謝了的花融進了土裏,化成灰或者泥濘。
不過那朵花已經不在了。
秋天,傍晚,楊康百無聊賴地吃著晚飯,靠在桌子旁邊隨意看向窗外。他們的窗前是一株高大的銀杏樹,抬頭看的時候,整個一片天空都是金黃的銀杏葉子。(作者按:這個細節源自作者母校大量種植的銀杏樹,故事中主角們的宿舍在202,所以得以有一叢銀杏遮掩窗欞。)
風吹過的時候,縹縹緲緲的落葉,如滾滾而下的天空碎片。
有人在鋪滿銀杏葉子的路上走過,楊康眨了眨眼睛,沒有看清就已經過去了。楊康忽然想到,是不是穆念慈現在就和彭連虎拉著手,走在他不知道的某個角落,走很長的路,一句話都不說。
又是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彭連虎和穆念慈了,想到這裏,楊康覺得彭連虎很重色輕友。
“老四?”令狐衝在外麵喊,“晚上幫我在圖書館占個座位。”
“靠,這次該你占座了吧?”最後看了窗外一眼,楊康收拾飯盆出去了。
落葉紛紛,有一些落在草間,有一些吹上屋頂,還有一些灑在他們宿舍的桌子上,六個抽屜的桌子,裏麵有一個屬於楊康,上了鎖。
落葉下那個上鎖的抽屜裏有一本藍色封麵的日記本,有人曾經用娟秀的字體在上麵寫:
“楊康是個大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