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雖然靠近皇宮,卻因為假神仙真神棍的郭京不知所蹤,城門被攻破了,現在汴京大亂。
這一處又非皇宮的正門口,隻是鄰著一處偏僻的宮牆,又是李似錦尋的送餘淼淼離開的小路,此時除了越來越接近的馬蹄聲,路上並沒有旁的人煙。
不遠處倒是可以看見幾處房屋和巷子,此時也一片安靜,無人走動。
餘淼淼靜靜的等著腹痛過去,轎外的幾個暗衛都沉默的等著。她一下一下的深呼吸,等到平息下來,卻突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越來越清晰。
要是換做往常,她必定是寒毛直豎,恨不得叫這些東西趕緊讓開。
此時卻白著臉,心想,看來這附近最近的宮殿肯定有溫泉,所以這裏的溫度比別的地方高,別的地方白雪皚皚,這裏地上的積雪都全部融化,所以本該沒有冬眠的爬蟲們,還能活動。
這時,轎子外有暗衛問餘淼淼:“夫人,有人靠近了,是幾個道士裝扮的人,應該是郭京,約有二十來個,他們後麵有大軍追趕,後麵的那一批應該才是女真人,現在是迎還是避?”
國師郭京......
就是此人為趙蠻批的“天煞孤星”的命格,端看此人選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合了生辰八字,裝神弄鬼的打開城門,迎戰女真鐵騎,什麽天君所授之“六甲法”,就是個神棍,這樣的人,居然被兩代皇帝信任,當成是活神仙,真是瘋了。
餘淼淼眸裏閃過冷意,道:“人數太多,我們寡不敵眾,先就近躲避,也不用去那個地道口了,看看情形再說。”
不遠處就有巷子有房屋,餘淼淼卻沒有讓人躲藏在那,最後實在沒地方躲避,就藏在一處人家的屋頂之上了,將轎子就扔在了路邊上的樹後麵,一個空轎子倒是不怕別人拿走。
餘淼淼被人護著,藏在院子角,這裏正好有一株榕樹,許是因為這宮牆附近溫度高的緣故,比別的地方要生機勃勃一些,枝葉十分的精神,綠意盎然的,跟此時汴京城的肅殺顯得格格不入。
主要是枝葉繁茂,獨木成林,方便隱藏。透過枝葉的縫隙又能夠看見不遠處的路麵的情形。
餘淼淼從隨身的荷包裏摸了一顆看不出什麽材質的珠子出來,將指尖咬破了,血珠沁入這珠子裏,那瑩白的珠子轉瞬變成了粉色。
隨著血珠沁入的越多,顏色越來越紅,直至變成了血一樣的鮮紅,像是被水沁開的紙,慢慢的伸展開來,竟然是一條圓滾滾的蟲子。
看得幾個暗衛眼睛一縮,不敢亂瞧,見餘淼淼麵上越發慘白,更不敢開口去問,隻是護住她不掉下去,然後各自緊緊的盯著路麵。
路上,那幾個道士已經越來越近了,已經都能夠看清楚他們胳膊上搭著的,飄動的拂塵。
這時,突然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響傳入耳膜,餘淼淼渾身一顫,身體緊繃,旋即閉上了眼睛,也捂住了耳朵,幾個暗衛不明所以,隻見血光在麵前一躍,很快,就看見了讓他們終身難忘,卻又毛骨悚然的一幕。
這條安靜的巷子裏,家家戶戶都有院門,構造大同小異,從這院牆上,院門的縫隙裏爬出許多的爬蟲,估計牆縫裏的蜈蚣,人家屋裏的屋龍,居然也能夠在大冬天的出沒,冬眠的習性都改了,像是約好了一般往那條路上去。
更可怖的是從那宮牆裏、附近的草蟲裏、也許還有不遠處的地洞中,爬出來許多的小蟲,密密麻麻的一片,黑乎乎的,像是趕著去聚會似的。
憑心而論,這幾個暗衛並不怕這五毒,隻是數量一多,就看得人頭皮發麻。
他們不約而同的看向餘淼淼,心中一凜,又不好意思像餘淼淼這樣閉眼捂耳,此時聽見馬匹的嘶叫聲,還幾聲驚叫,隻能硬著頭皮看路麵的情形。
“有什麽異動跟我說。”餘淼淼閉著眼睛的道。
說話間,她已經摸了一個銀哨子出來,垂下頭,也不看那路,隻將哨子放在唇下,輕輕一吹,暗衛明明都能夠感覺到這哨音帶動了氣流,這氣流讓他們的耳朵有些不適,隱隱發疼,卻又沒有聽見半點聲響,十分古怪。
更古怪的還在後麵,路上的蟲子組成的隊伍攔住了馬匹的去路,並且開始朝著人攻擊而去,幾個膽小的道士被受驚的馬甩下來,掙紮幾下,頓時就不能動彈了。
“往回走,往回走!”有人驚呼。
“回去可是女真人,這回真的是完了!”
“貧道寧可被女真人俘獲,也不願意被這些爬蟲咬死。”
“國師,你懂得六甲法,上通神仙,下請鬼神,這些是不是你請來禦敵的?可別襲擊我們呀。”
鬼哭狼嚎的聲音,餘淼淼隔了這麽遠都能夠聽見。
她並未學好這一招禦百蟲,不過是因為自身體內的藥蠱之便,並不能隨心所欲的催動它們,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的力氣,她額頭上已有汗珠流出來,氣息有些不穩。
直到聽見大隊人馬的聲響,聽人用陌生的語言咒罵起來,她才鬆開了唇邊的銀哨。
“嗖嗖嗖”的放箭聲,又一聲爆破聲,頓時一股濃鬱的腥臭味傳來。
一聲暴喝聲響起:“那個裝神弄鬼的臭道士呢,看他死了沒有?大皇要問話!”
旋即,就是一陣哀嚎之聲,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具體說了什麽,餘淼淼聽人語聲不若暗衛,沒有聽清楚,又不敢去看那邊的場麵,隻是心中有些感慨,五毒且罷了,那些屋龍雖然她害怕,但是聽聞是普通人家的益蟲,屋龍死了,影響氣運,她今天不知道破壞了多少人家的氣運。
摸了摸肚子,又安慰自己,她也是為汴京百姓略報仇罷了,城門口不知道死了多少兵將和百姓,等她生下孩子,再無顧忌,尚或可以直麵會一會那唐括特斯哈,驅動百蟲將他咬死,也算是報了殺夫之仇。
趙蠻雖非他所害,但是也因他而起,什麽是非道理,什麽冤有頭債有主,她什麽都不管,她的是非,已經隨著趙蠻走遠了,她隻想要他走得安心一些。
胡思亂想了一陣,聞見越發濃鬱的腥臭,又聽見無數慘嚎聲,她料想那些蟲物可能被火器震住,並不敢繼續往前,硬著頭皮,又用力吹了兩下銀哨,那路邊更是慘叫連連。
突然,兩個暗衛將她一把攙扶住,低聲道:“夫人,唐括正命人四處查看,以免露出端倪,屬下先送你離開,事急從權,得罪了。”
餘淼淼點點頭,已經被兩人穩穩的扶住了胳膊,身體驟然一輕,落在地麵上。
“你們兩個守著夫人,我們兩個去將人引開,若是失散了,老規矩,夫人身邊不能少人。”為首的暗衛很快分配了職責,得到三個同伴的認同和保證,這才帶了一人迅速的離去了。
不多時就聽見有人追著他們離開,餘淼淼暗自為他們捏了一把汗。
卻聽見院子裏的房間門突然被拉開,一個老者見到院子裏多了人,唬了一跳,這兵荒馬亂,見餘淼淼又是個孕婦,並未驚叫出聲。
餘淼淼道了謝,被人歎息著迎進去了,在屋內略休息了一會,又聽見屋外一陣打鬥之聲,應該是周修武帶人趕到了。
餘淼淼又擔憂自己人被毒蟲咬到,又擔心他們不敵唐括,損失慘重,擔憂了一陣,派了一人出去查看,不多時外麵的打鬥聲突然停歇了,餘淼淼也不敢貿貿然出去看,身邊還剩下一人,這人死活也不肯離開半步。
在這戶人家用了飯,別人也好心給餘淼淼收拾了一間房屋出來。
等到天黑,出去打探消息的暗衛才回來了,卻說,先前唐括被聽到響動的朝臣好聲好氣的迎進宮門去了,周修武等人氣急之下,被宮中禁軍驅走,不知道去了何處。
這暗衛是跟著進宮去偷聽了一會,卻是新皇率眾文武百官,正急著確定投降—議和—賠款—退兵的詳細策略,以為不過如以往跟遼、夏一樣,賠錢之後對方就能夠退兵了,現在宮中正在談判。
為了讓唐括滿意,將先前力主迎戰死守的將領接近罷免,讓其出氣。
聽到這裏,餘淼淼都氣笑了,又如先前與遼、夏和談之時,待趙蠻一樣的策略,有這樣的皇帝,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吧。
隻是可憐了她自己,因為這樣的統治者,變成了寡婦。
先前所有的抵抗和努力,都像是一場笑話。
她心中難受,也不能叫趙熾好受,折騰到了半夜,也讓趙熾在宮中陪到半夜。
她今日身心俱疲,雖然疲憊,卻是毫無睡意,等到下半夜,突然腹中疼痛起來,她憂心今天突然吹動銀哨耗了力氣,也動了胎氣,正要喚人,卻聽見屋頂瓦片的響動。
原本隻當是先前引開女真人的暗衛回來了,哪知道卻聽屋外一陣打鬥,很快房門被推開,兩個黑影衝著她床邊而來,不由分說將她製住,堵住了嘴,捆了手腳,裝進麻袋之中了。
房間漆黑,餘淼淼也未看見是什麽人,被這人抗在肩膀上,腹中越來越疼,她也不敢掙紮,隻是心中急急的祈禱,孩子千萬別在這個時候發作。
她心中焦急害怕,隻覺得度秒如年,不知道在顛簸之中走了多久,突然被人重重的放在地上,餘淼淼頓時身下一陣潮濕,她心中咯噔一下,眼前豁然一亮。
顧不得去看是什麽人將她擄了來,她趕緊低頭去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隻穿了單衣和褲子,夾襖和狐裘臨睡前都拖了,這些人也沒有給她穿衣服的時間。
褲子上已經濡濕一片,羊水破了,餘淼淼欲哭無淚,抬起頭來,麵前忽然一暗,一個高大的人影逼近,冷聲道:“倒是叫人刮目相看,果真是有藥蠱在你身上,要不是今天鬧出一出以蟲為兵,本王還真找不到你。”
男人上下嫌棄的看著她,落在她的肚子上,更是厭惡。
餘淼淼聽他這話,也顧不得害怕,倒是知道他綁了自己來的用意,知道用意,就能夠有應對之策。
掙紮了幾下,又“嗚嗚”了幾聲,男人揮了揮手,過來一個人,將她嘴中的破布扯了出來。
她趕緊道:“李奕,你要是想要藥蠱我可以給你,藥蠱體的用處不用我多說,現在我馬上要生孩子了,去給我請穩婆,我要是生產的時候死了,藥蠱也會死,你什麽也得不到。”
男人正是趁著今日城門大破,混進來的李奕。
李奕聽到餘淼淼毫不猶豫的承認藥蠱,頓時心中一鬆,隻是完全沒有想到餘淼淼居然要生孩子了,倒是愣了一下,見鬼一樣的盯著她的肚子,他哪裏知道婦人生產會如何。
李奕正要說話,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站在他身後的人慌忙遞給他一條帕子,他咳嗽了一陣,那帕子上竟然染了血。
餘淼淼這才注意到,眼前的李奕麵色可以說慘白,眼底泛著青色,像是病入膏肓一般,雖然不至於叫她認不出來,但是絕對沒有先前的光彩傲然。
李奕看她滿頭是汗,咬著唇打量自己,衝她森森的笑了:“本王中了毒,需要你解毒。”
說到“解毒”二字的時候,李奕眼底是止不住的嫌惡,他雖然命途多舛,但是卻有一副好皮囊,一個說高也高,說低也不太低的身份,想要什麽女人沒有?偏偏中了毒,沒有解藥。
除了藥蠱,他隻能等死了。現在趙蠻的死訊早就傳遍了,倒是省卻了他許多的麻煩。不過趙蠻的遺孀,他隻覺得晦氣,餘淼淼這女人果然是命硬,趙蠻都克不死她,反倒是自己先死了。
李奕這身體,先前因為被嫁禍殺了兄長,被人追殺的時候就已經傷了元氣,後來被趙蠻所救,趙蠻哪裏是真心的幫他,不過是讓他留下一命,回去在西夏繼續鬧騰罷了。
他是鬧了很大一場,現在他連一個親兄弟都沒有了,就是稍微受寵的堂兄弟、表兄弟都死絕了,可是自己的身體也被人悄悄的下了慢性毒,等到毒發的時候都已經晚了。
他的目的還沒有達到,他一點也不想死。
這時候他知道了藥蠱,在尋藥蠱的時候,李奕突然間想起幾年前慕容家金礦中的那隻蠱蟲的下落,讓他產生了疑問,抽絲剝繭之下,他自然懷疑起餘淼淼來。
馬不停蹄的查找餘淼淼的下落,剛進了汴京城,就聽到傳聞說,大宋的國師半仙郭京在宮牆某處點蟲成兵,十分傳奇,李奕此人隻信自己,什麽道士和尚,他統統不信,當即想到蠱術,為了活命,他對蠱術做了許多的了解。
聽李奕這麽說,餘淼淼也覺得惡心,心中冷笑,隻是現在受製於人,隻能掩住不提。
又聽李奕突然拔高了音量道:“讓大夫來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要生了,她要是撒謊,劃破她的肚子,將她腹中的孩子取出來,留她一口氣就行。”
餘淼淼聽他如此說,反倒是略鬆了一口氣,“解開我的繩子,這樣我很難受,使不出力氣生產,看你病得要死,肯定有人參準備著吊命,準備一些給我。”
李奕聽她如此理直氣壯,又咳嗽了兩聲,突然笑了,隻淡淡的警告道:“你別耍花樣。”
餘淼淼怒道:“這有什麽好耍花樣的,你這麽多人還怕看不住我?李奕,要是我的孩子有事,我們就隻能同歸於盡了。”
李奕陰著臉不再說話,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了,並不理會她,隻閉著眼睛養神,餘淼淼盡量開始調整呼吸,忍著陣痛,索性很快,大夫就來了。
給餘淼淼把了脈,衝李奕道:“她馬上要臨盆了。”
李奕輕哼了一聲,這才開始吩咐:“去請穩婆,請不到就去隔壁借個老婆子過來幫忙,別讓她死了,把人參備上。”
最後才道:“先放她一碗血。”
聽說藥蠱女的血也有很大的用處,他暫且用此維命吧。
當即有人拿了匕首劃破餘淼淼的手腕,取了一碗血走,她咬著牙盡量將注意力集中在下腹處,手腕上的疼痛,也不覺得如何疼了。
李奕現在也不會要了她的命,取了血,就將她身上的繩子解開了,又讓人拿了一根老參塞進她嘴裏了,連切片都顧不得,就讓她含著,想吊命,自己嚼吧。
隨後讓人將她抬出去,穿過天井進了一間還算幹淨的房間。
等躺在**,餘淼淼渾身已經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她有一次經驗,隻是這次情況不同,似乎格外的疼,比上次生小刀那一次更疼。
屋外將她送進來的人還在門口立著,她放任自己狠叫了幾聲,聽到門口那人咒罵了幾聲,隨後離開了,都這個時候了,她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麽?
餘淼淼忍著下腹的墜痛,緩緩走到門口,拉開一條細縫往外看,見天井裏一個人都沒有,隻從前麵的屋子裏傳來說話聲,她彎下腰,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的出來,借著屋裏透出來的火光,看見天井邊上有個角門。
先前被抬進屋的時候,她就看見了,想著留在這裏的下場,她頓時生出一股力氣來,一口氣跑到門口,拉開門,迅速的出了院子。
她的衣衫本就單薄,現在又都汗濕了,風一吹,頓時渾身發顫,走不多遠,就是隔壁人家的後門。
總算是老天幫忙,這後門是開著的,省卻了叫門的聲響,餘淼淼進了院子,躲在黑暗裏。
很快就聽見一個婦人的聲音。
“吳老二的表弟媳婦要生孩子,吳老二家的都抱了幾窩了,還找我幫忙,真是出息,要不是她是九娘子的陪房,我才懶得管,後門你們先關上,生孩子沒那麽快,許得等到天亮才能回來了,免得賊人進來了,現在不同往日,郎君去了衙門沒回來,就娘子和老爺和小郎君在,務必要仔細。”
剛才李奕說找不到穩婆就來隔壁借個老媽子過去幫忙,這婦人大約就是李奕那邊的人來請去幫忙的。
餘淼淼等人一走,那後門合上了,才循著光源往前走去,這一走動,小腹往下墜,身下已經出了血了,又是一身的汗,剛走到亮光處,就聽見一聲驚呼,她一把抓住對方的手,汗水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那顆先前嚼著的人參被她拿在手上,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出血來了。
“救救我……我的孩子要出生了……”
“你……”被餘淼淼扯住的女人的確是被突然冒出來的餘淼淼嚇了一跳,待看到她一身狼狽,又是嚇得不輕,她身邊的丫鬟也是呆了,忘記了喊人。
那女人試探的喊了一聲:“餘淼淼?”
餘淼淼視線模糊,也聽不出這人是誰,她認識自己,是敵是友她也顧不得了,要是真的命該如此,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折騰了,回答道:“是我……”
那女人也沒有多說什麽,隻趕緊招呼身邊的丫鬟一起幫忙,將她往屋裏扶了進去,待她躺在一張矮榻上了,她又連忙吩咐那丫鬟:“清酌,悄悄的去將張媽找來,也別聲張,再去小廚房燒熱水備著,讓玉醞去把睿哥兒先前沒有用上的小衣服、繈褓拿出來備著……”
餘淼淼模模糊糊的聽著這女人的安排,心裏漸漸的安心下來,她現在隻求順利生下孩子,待那女人說完了,她又懇求了一句:“麻煩你,幫我準備幾根針,沒有大夫用的銀針,拿長一些的繡花針也可以。”
女人雖然不知道她這個時候要針做什麽,還是又吩咐了那丫鬟一句,聲音加大了一些,也是說給餘淼淼聽的:“家裏倒是有大夫,隻是大夫住在前麵的院子,現在驚動大夫的話,也會讓我公爹知道了,反倒是不好,年前玉醅學了一種新繡法,倒是有幾根長些的繡花針,那烈酒泡了,都拿過來。”
餘淼淼道了一聲謝,默默的想了想,並不需要多準備什麽了,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將那株老參又塞在嘴裏,集中精神。
不多時,就聽見一陣腳步聲,女人在屋外說了幾句話,餘淼淼此時已經聽不見了,很快就有個婦人過來,看了看她的情況,在她肚子上摸了摸,道:“不像是隻有一個娃娃。”
餘淼淼含糊的回應了一句:“有兩個。”
這婦人“哎”了一聲,“那是好事啊,雙生子倒是不多見,你的情況也不算糟糕,現在別說話,專心想孩子的事,我給你正一正胎位,別擔心,小半個時辰就能出來了。”
餘淼淼“嗯”了一聲,除了相信這素未謀麵的婦人,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不多時,又陸陸續續有腳步聲傳來,去隔壁接生的婦人先回來了,在院子裏跟幾個進出的丫鬟發鬧騷,“吳老二家要生孩子的婦人不知道哪裏去了,說是先前跟男人吵了架跑出去了,滿屋的人都抓瞎了,現在外頭兵荒馬亂的,說要出去找呢。要我說,這還真是找死,生孩子還瞎跑什麽,這一不小心,就是一屍兩命……”
婦人還要說什麽,被人喝斥住了,院子裏的女主人又細細問了隔壁的情況,也問不出所以然來,但是她卻是知道的,餘淼淼的男人已經死了,隔壁的肯定有古怪。
要是朝廷拿餘淼淼,也不至於弄的這麽遮遮掩掩,那多半是私仇了。
女人回望了那屋裏一眼,眼中微暗,聽著那細細碎碎的呻吟聲,歎了一口氣,吩咐那婦人道:“媽媽,去讓旺兒拿了郎君的帖子,有巡邏到咱們門口的官差,跟人說一聲,就說隔壁的有古怪,趁亂打劫。”
“九娘,咱們沒有證據,這話可不能……”
婦人也看了看屋內,心中倒是狐疑,指了指那屋子,壓低了聲音問:“九娘,裏麵是……”
李九娘點點頭:“媽媽先別多問了,一會子再跟你細說,還有事讓媽媽幫著辦,快去快回,瞞著公爹一些,莫弄出動靜。”
這婦人雖然還有滿肚子的疑問,李九娘催促,她也隻能趕緊去了。
等人出去了,李九娘又找了心腹丫鬟,做了一番安排,暫且不提。
屋內。
餘淼淼要用的東西也都備齊了,那張媽媽幫她在肚子上掄了一會,已經滿頭是汗,趁著她轉身去拿開水的時候。
餘淼淼毫不猶豫的拿了加長的繡花針,幾乎全部刺進肉裏,連續按了幾處穴位,身上的血液頓時像是沸騰起來,和那陣痛一起,讓她恨不得昏死過去。
孩子快出來了,她疼的要死,累得要散架,也不敢鬆懈,經過這一番掙紮,眸子像是要沁出水的黑瑪瑙。
肚皮上像是有一根筋脈凸起來一樣,又像是纏了樹藤一般,她拿起最後那一根針,沿著那線狀的痕跡一點一點的往前驅趕而去,這凸起消散的極快,不過是張媽媽斷了一盆水,拿了毛巾的時間,她已經完成了,將又髒又濕的衣服拉下來,遮住了腹部,又將身體內的針取了出來,狠狠的鬆了一口氣。
現在不用擔心女兒生下來活不成了。
她隻覺得渾身輕鬆。
她也問她自己,她想死麽?答案是不想。
她還有許多的事情沒有去做,有牽掛放不下,她不想死。
隻是李奕就在這城裏,不知道在哪裏盯著她。
趙熾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她以為不會有疏漏,她會安安穩穩的生產,甚至出城去,卻發生了今天的事,若不是遇見這個好心的人家,她差點連孩子也保不住。
還有唐括,倒不是擔心唐括會對付她,而是她想不計後果的跟他算賬,她知道,就算是沒有唐括,她依舊會有今天的悲劇,可是,她就是恨不得他去死,等他一死女真亂了才好,她是沒有本事完成趙蠻的心願了,找唐括算賬大約還能夠試一試。
還不知道她有沒有命出去。
現在好了,距離毒發還有七日,夠她做許多事情了,至少孩子應該是安全了。
到時候她就說孩子胎死腹中了,這亂世誰會注意到嬰兒,她托付給李似錦,讓他將孩子們送去播州,想來他也不會推遲。
隻是蠱蟲也有壽命,聽聞本命蠱的壽命,若是沒有意外情況發生,與主人是一樣的,藍家寨曆史上,最長壽的本命蠱記錄是七十餘年,這藥蠱先前在藍氏那裏已經有十多年,又在她身上近二十年,近四十年了。
希望藍家寨裏能在之後的十幾二十年裏想到辦法,她希望她的女兒能夠快快活活的活下去,倒是不擔心楊家和藍家寨不管孩子,欠下藍家、楊家的,她這輩子也無以為報了,倘或房陵的東西能夠保得住,也算是給孩子的生活費,若是什麽也沒有,他們隻能靠自己了。
時間不多了,她腦子裏想著接下來幾天的安排,突然身體一輕,張媽媽“啊呀”了一聲,道:“先出來的是個小郎君。”
聽見孩子的哭聲,有人進來給餘淼淼遞了一碗糖水。
趁著孩子還沒有生出來這時間,餘淼淼給張媽媽打預防針,聽說她出生的時候,身上都是惡瘡,十分恐怖,餘家人先前險些以為她活不下來了。
“我先前看大夫的時候,大夫說有個孩子有些問題,身上有熱毒,一會別嚇著媽媽。”
張媽媽一邊將孩子清理幹淨,一邊道:“那有什麽嚇著的,好多娃娃生出來都帶了熱呢,那筷子略占一點黃連讓娃娃舔一舔,過幾天就消退了。”
話雖然是如此說,不過真看見餘淼淼的三丫頭的時候,還是有些驚嚇,連連歎氣,直道:“好好的龍鳳胎,這個小娘子……哎,你也別憂心,好好養養也會好的。”
餘淼淼點點頭,看著兩個孩子躺在身邊,她勾了勾唇角,隻閉目養神,並不敢睡去。
聽到隔了屏風有個女人在細聲說話,她用力咬了咬舌頭才清醒過來。
“吳老二一家都被塞在雜貨間裏,說是遇見了歹人,可現在人早都走了,撲了個空,這些也不知道是什麽人。”
“沒有鬧出亂子來也是大幸,先別管他們了,找巡邏的人打聽了沒有,可有外麵的消息傳來,是怎麽說的?”
“旺兒跟那餘大人打探了一點子消息,說是朝廷正跟女真人談判呢,大抵也就是賠銀子的事,談妥之前估摸著郎君都不能回來了。”
說話的是先前被李奕請去的婦人,語氣倒是輕快了許多,拿銀子能夠解決的事情,都不算要命的大事,他們這樣的人家總比旁人好過一些的。
李九娘聞言歎了一聲,“明日給郎君收拾寫用的東西,差人送去,使點銀子也成。”
那婦人應了一聲,又道:“還說是早有兩萬援軍到了,隻是正好在路上遇見了太上皇的車馬,太上皇去亳州,恐路上遇見女真人,這兩萬都去護送他了。這真是……”
李九娘亦無言以對,沉默片刻,隻是哼了一聲,那婦人又說了幾句,“援軍先後都來了,這汴京城也該太平了,那些女真人也不敢獅子大開口吧?”
兩人嘀嘀咕咕說了,這才說起餘淼淼的事情來。
李九娘問道:“巡邏的餘大人什麽時候再過來?”
“先前說是一個時辰尋一回,現在也快要到了。”
“去讓人準備軟轎,這就送出去吧,有巡邏的官差在,應該不會出什麽亂子。”
那婦人應下,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餘淼淼睜開眼睛,就看見了李晗李九娘,拿了一身衣服過來,放在榻上了,餘淼淼倒是真沒有想到居然會是她。
“你醒了?正打算叫醒你呢。”李九娘衝她笑了笑,倒是跟餘淼淼記憶中那個高傲恣意的小娘子,有很大的不同,眉眼之間多了柔和,也比當初圓潤了許多,昔年鬥酒會上意氣風發的時候,好像過去了一輩子。
人家救了她的命,她先前跟李晗不熟悉,現在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她能拿什麽報這救命之恩呢,隻能是欠下了,“謝謝你。”
李九娘道:“說這些做什麽,思源說你也幫了他不少的忙,很多東西都是你啟發他的,就是不認識的人,我也會幫一把。”
“本來你剛生產完,現在不該走動的,隻是……家裏有些不方便,對不住,你看你有什麽地方可以去,我差了巡邏隊的餘大人送你過去,他們也不認識你,不會有事,若是沒地方去的話,我倒是知道你娘家在哪,可以讓人送你過去。”
餘淼淼和餘家的關係,李九娘也是知道一些的,勸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她們也沒有真將你往外推的道理。”
餘淼淼心知李九娘說的娘家是餘家,隻是她現在去投靠餘家麽?
她苦笑了一下,她還真是沒有結下一個善緣,這汴京就是跟她犯衝,她搖了搖頭:“不去娘家,我有別的去處。”
李九娘並不問餘淼淼要去哪裏,隻點點頭,“你先收拾一下,轎子馬上就備好了。”
說完,她也無話再與餘淼淼說,本來就是兩個陌生人,也無法突然之間變得很熟悉,轉身出去了。
餘淼淼摸了摸鬆垮垮的肚皮,將身上的衣服換下來,穿了李晗備下的這一身,將那支被她嚼得一團亂的人參塞進嘴裏生嚼了幾下,直接咽下去了。
又抱了孩子,坐了轎子出去,此時天色已經發亮了。
餘淼淼前腳剛走,李晗這裏就有小廝過來找她身邊的婆子傳話,卻是劉亭洲找她。
她就是再小心謹慎,家裏有人生孩子,也傳出去一些響動,哪裏能夠完全捂得住的?
李晗幫餘淼淼的時候,最先想到的麻煩就是劉亭洲,劉亭洲因為趙蠻被牽連,傳入汴京,之後就一直處於半賦閑狀態,現在又因為女真入侵,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輪到處理他的事情。
劉亭洲若是不厭惡趙蠻,那肯定是假的,他巴不得拿了餘淼淼去將功折罪,彌補其失察之罪呢。
李晗早做好了準備,現在倒也十分從容。現在才恍然想起她這公爹跟餘朝霞有些曖昧,還好餘淼淼有去處,若是真的送去餘家,那可糟了。
劉亭洲問了幾句,她一律推說是前日在城樓上守城士兵的遺孀,因為去認領夫婿屍身,傷心過度,在半路上突然發作要生產了,被劉媽媽碰見了,幫了一把手,現在人已經送回家去了。
劉亭洲沒聽出破綻,也並未追問,歎了幾氣。
*
卻說餘淼淼進了轎子,等轎子出了門,她隔著簾子,跟護送的官差說了先前李似錦給她準備的落腳院子。
這一路上,她摟著兩個熟睡的孩子,直愣愣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又回想當初小刀剛出生的時候是什麽模樣,猜測這兩個孩子長開了,不知道像誰呢。
她舍不得挪開眼睛,兩個孩子都皺巴巴的,那個女孩兒更是臉上、頭上都是瘡,完全稱不上好看。
好像也沒有看多久,就有人通知她已經到了。
不過才離開這裏一日,餘淼淼卻覺得過了許久,久到她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
她撩開簾子,看到轎子邊上的人,愣住了,對方看見她也是一愣,汴京的人她認識的沒幾個,這個還真認識。
楊灝。
不,不對,方才李晗都是稱呼他“餘大人”。
餘淼淼以為他就算是當官也該是個文官,哪知道,居然在巡邏,這可是武人的行當吧。
再看昔日那個被保護的很好,像是生活在蜜罐子裏,不諳世事的少年楊灝,如今也沾染了世俗煙火之氣,被現實摧殘的形銷骨立,他目光沉靜,臉龐堅毅。
這汴京既大,又不大,她先前在這裏住了一個月,還覺得沒有熟人,昨天在外麵轉了一圈,碰見的卻全部都是熟人。
楊灝衝她點點頭,並未多話,餘淼淼是現在的亂賊,他則是二十年前僥幸活下來的亂賊。
楊灝看了看跟其他院子一樣,緊閉著的大門,上前叩門,開門的小廝雙眼通紅的拉開門,見到餘淼淼,頓時大喜,連連道:“夫人,你可算是回來了,四爺昨天看見那兩個穩婆,急得要死,找了一夜,現在也沒有回來……”
楊灝見餘淼淼果真是有去處的,衝她點點頭,躊躇了一下,覺得有必要跟她交代一聲,道:“我現在在東水門軍巡鋪任職,你要有事就去那裏尋我。”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軍巡鋪先前的士兵死傷許多,人手不夠,我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也剛來。”
餘淼淼點點頭,心道,他先前應該是個文職。
楊灝道:“那我先走了,我回去交班。”
想起什麽,他又頓了一下腳步,見門口的小廝眼尖的去打點跟他一起巡邏的士兵,無人注意,他壓低了生意道:“婆婆身體不好,沒幾天日子了,前陣子念叨你,若是可以,你……算了,就當我沒說過,我先走了。”
說完,也不等餘淼淼問話,招呼了幾個同僚一聲,帶著幾個人急忙走了。
餘淼淼望向楊灝離開的方向,天色亮了起來,街道上人煙稀少,汴京城裏依舊是肅穆一片,不知道和談談得如何了,唐括又會提出什麽條件來。
*
此時,趙蠻正在趕赴汴京的路上,這一路上的各種大道、小道的消息,忽而如火一樣,灼得他五內俱焚,忽而讓他如墜冰窟。
雪後路難行,他已經不眠不休趕了三天三夜了,卻還隻在鄧州,距離汴京還有五百公裏,不眠不休最快也還得三天,他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回去才好。
不久前才得來的勝利,也沒有讓他有絲毫的喜悅,心中陰霾一片。
他先前從夾山西北行,破出女真和大宋的合圍之勢,讓遼天禧帝見證他的“死亡”,還在北地的宋兵果然撤出,陸續回防,女真亦不得不談幽雲十六州的歸屬問題。
又趁著女真出兵大宋、漠北、追擊遼殘兵,四處征伐而導致內部空虛,聯合遼潰散部眾,一起收複高昌回鶻王國,借助回鶻王國的地域優勢,將緊跟不放的女真兵馬淹沒於大漠。
又聯合突厥-契丹部,漠北被唐括無故打擊的諸部(唐括打算將還沒有強大的成吉思汗滅掉),並一應散部,將女真人還沒有焐熱的窩給占據了。
女真西路軍依舊圍困太原府,得知國內遭到重創,竟然麵臨和大宋一樣的慘況,迅速回防,被伏殺與半路之上。
那遼東之地,他不與這些合作夥伴爭鋒,但是幽雲十六州必須歸還給他,大家各取所需。
要說對付異族,還得讓他們自己來,將先前被遼人趕出去的部族全部帶回來,拉弱打強,坑一個騙一個,這些多民族,在這場短暫的結盟之後,將麵臨無休止的利益糾紛。
可以預見,在未來許多年內,除非再來一個唐括,拿與*比肩的東西控製官員,一潰千裏,不戰而勝,或是做出強大的火器,有強大的鐵騎,能夠摧毀城池,不然很長時間內沒有能力出兵大宋。
若是他手中兵馬夠多,將這裏徹底收複也不是不可能的。
隻是他現在沒有心情去善後或是惋惜,將善後工作匆匆交給了得力幹將,帶了半數的精兵火速往汴京趕。
他雖然先前就料到了宋兵會圍攻房陵,但是預計他們能夠守城直到他回來,哪知道突然發生了意外,淼淼給他的蠱蟲在漠北竟然遇見了天敵,就這麽意外死掉了,淼淼肯定是以為他不在了,竟然會去了汴京。
不知道她哭成什麽樣子了,先前他隻是離開,她就眼睛紅了幾天。
失誤之二則是他知道宋兵的戰鬥力弱,卻還是高估了,雲州撤回士兵就有三十萬數,他算過了,各方可以調動的兵馬也有二十萬,再加上汴京有三萬護城兵,五十多萬人對抗六萬女真兵馬,怎麽也能夠頂住到他解決了女真老巢,將他們分而滅之吧?
哪知道,宋兵隻能用一潰千裏來形容,有人投降給敵人領路做向導,有人不戰而潰散,並不費什麽勁,竟然就直取汴京。
淼淼還在汴京,周修武肯定會守城,隻剩下她一人在人生地不熟、又危機四伏的地方,要是城池被攻克了,女真人也不是好相與的,也不知道她該是多麽無助惶恐,這小女人雖然在他麵前膽子大,但是最害怕血腥殺戮......
想起來,趙蠻就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他當初就應該鐵了心強行將她送去播州避禍,就算是房陵失守,他舍棄位於大宋正中的房陵,往幽雲十六州去也行啊,哪裏有他的妻兒哪裏就是他的家。
他自從離開家之後,也從未睡過好覺,現在又是日夜兼程,也讓他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眾將士也默默的跟著他苦熬,出了鄧州,他才讓人原地修整一個時辰,他能熬,那馬也要受不了了。
他不知道,除了他推斷的兩點失誤,還有更大的意外再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