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德氏攜子投奔安延偃數年後,“開元初,延偃族落破”,安祿山隨眾南奔唐朝。關於安延偃,我們所知甚少,在天寶年間唐廷的贈官詔書中,對其曾有“素懷節義”、“誌已慕於韜鈐”、“名早雄於沙漠”①的讚許。蒲立本結合祿山母姓,認為安延偃在默啜政權中身居高位,而開元初年其族落破散是由於受到突厥汗庭政治變動的牽連。②事實上,安延偃死後獲贈使持節魏郡諸軍事、魏郡太守,天寶七載(748)六月複獲贈範陽大都督,但未見有致仕官,知其未在唐軍中任職。他前後的贈官應該均來自安祿山,因為“性合韜鈐”、“聲威振於絕漠”③等類似話語也出現在頒給安祿山的詔書中。開元初年默啜去世前後,突厥汗室內鬥激烈,對諸蕃部族的統攝力下降,九姓鐵勒普遍出現了南奔唐朝的現象④,很難說安延偃部族是直接受到了汗室政爭的牽連。因此安延偃的部族在當時應該有一定地位和勢力,但若說身處突厥汗國要津則不免牽強。

從現有史料來看,安延偃與安波注並非親兄弟,這兩個家庭的關係也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親密。天寶十四載(755)玄宗曾“賜朔方節度副使、靈武郡太守、攝禦史大夫安思順祖左玉鈐衛郎將(原注:史失其名)為武部尚書,考右羽林軍大將軍波主為太子太師”⑤,當年十一月安祿山起兵12天後的丙子日,玄宗返回長安,一麵“斬太仆卿安慶宗,賜榮義郡主自盡”以懲祿山,一麵“以朔方節度使安思順為戶部尚書,思順弟元貞為太仆卿”①,去其兵柄召入京師,給虛職以籠絡限製。②此則詔書正是上述措施的延伸,對雖已致仕但久著邊功的安波注及其父加以寵秩。③不得不說,唐廷對祿山與思順兩家的處置措施存在明顯區別,說明安祿山與安思順的祖父不太可能是同一人。此外,詔書用“賜”而非“贈”,且兩人官職中也未見有此前贈官或加“故”等定語,說明其時安波注及其父尚健在。但此前數日安祿山發兵南下時,卻先“至城北,辭其祖考墳墓”④,知其祖、父均已亡故。⑤據此來看,安延偃與安波注不是親兄弟,他們應該是從父兄或更為疏遠的宗族關係。

安祿山隨母投靠安延偃後,延偃並未以養子視之。這一點長期以來為研究者所忽視,即便反對蒲立本的安延偃生父說者,也非此即彼地認為是安延偃收養了安祿山。①事實上,從安祿山的名字變化可以看出,安延偃基本沒有將之納入其粟特家庭。蒲立本指出,“祿山”、“軋犖山”、“阿祿山”均源於粟特語rox$an-(rwxsn-,rwγsn-),意為光明或明亮,其中“軋”、“阿”是因中古以r開頭的波斯語漢譯後會加上元音a。②值得注意的是,蒲立本並未就《事跡》中明確區分“軋犖山”與“祿山”兩名的做法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或者說,他刻意回避了“軋犖山”這一名字所具有的突厥因素。20世紀40年代,石田幹之助在敦煌文書天寶十載(751)差科簿中注意到了“羅阿了黑山”、“石阿祿山”兩個姓名。此二人同在逃亡名單中,看似同源的名字卻有如此迥異的漢譯形式,這使石田幹之助很自然地聯想到安祿山與“軋犖山”的關係。③此後池田溫同樣懷疑此羅、石二人之名均源於粟特名roxSan。④“阿了黑山”中古音為a-lieu-xu?k-s"?n,“阿犖山”為a-lieu-lok-s"?n,“祿山”讀為luk-s"an。其中"犖"為覺

韻ok,“了”為條韻ieu,“黑”為德韻u?k,而"祿"則為屋韻uk或iuk。覺、德兩韻相近可轉,如杜甫《醉時歌》中,酌、落、壑、閣諸字押韻,前兩字與覺韻近,後兩字與德韻近,表明其可以互轉。與此相對,覺、德二韻與屋韻則不可轉,如杜詩《哀王孫》中隻有烏、呼、屋、胡為韻。據此來看,“軋犖山”、“阿了黑山”二名發音類似,它們在漢譯時與粟特人常見的“祿山”一名做了刻意的區分。①從音韻特點來看,“葷”、“黑”與後麵的“山”("?n)同屬前元音,而“祿”是一個後元音的漢字,這提示我們“軋犖山”與“阿了黑山”的譯法似乎有元音和諧方麵的考慮,而對元音和諧率的嚴格遵循是突厥語的一個顯著特點。②這種推測也可以從阿了黑山的羅姓得到側證。盡管池田溫將其一並歸入粟特人,但羅姓來源頗為複雜,姚薇元認為“西域羅氏,本西突厥可汗斛瑟羅之後,以名為氏”③,則“羅阿了黑山”不排除是突厥人的可能④。近年來,更有學者指出突厥“鬥戰神”與“軋犖山”的關係。⑤綜上所論,我們似可初步做出如下判斷,即“軋犖山”與“祿山”同出粟特語roxsan,但前者是一個突厥名的漢譯形式,而且譯法似乎並不固定。顯然,安延偃並沒有將年幼的軋犖山視為己出,後者仍舊保留著出生時的突厥名字,即便連姓安的權利也未享有。①沈睿文認為阿史德氏從事的“巫”應為突厥之女伎樂工②,地位不高。她當初攜子投奔安延偃,恐怕未必是以妻室身份嫁入,而更可能是一種投靠和尋求庇護。

安祿山與安延偃的親緣關係,是在其南投嵐州後經安貞節主使而得以建立起來的,是一種被迫的身份標識。在安祿山融入安氏家族的過程中,安貞節的收留至關重要,這一事件的意義甚至要大於祿山幼年隨母投奔安延偃。③開元初年安祿山南投嵐州時,所依賴的其實是安道買家族的庇護。在安貞節的授意下,祿山得與思順、元貞兩人結為兄弟,易姓改名,從而間接確認了他作為安延偃養子的身份。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即此次安貞節主使諸人敘為兄弟,恐怕不單是出於共同逃難的惻隱之心。

大足元年(701)五月唐廷曾規定“西北緣邊州縣,不得畜突厥奴隸”④,安祿山當時既無姓氏,出身又不明,隨意收留風險很大,這或許才是安祿山開元初易姓改名的直接原因。

因此,安祿山得以被納入安氏家族,實際經曆了三個過程:首先是在幼年時隨母投奔安延偃,此時他僅獲延偃收留,未得以安家子嗣視之;此後在開元初年隨眾南逃,獲得了安貞節的庇護,並在其主使下與安思順敘為兄弟;最後,這種關係應該得到了思順之父安波注的默許,從而使得安祿山被納入安氏家族。這種特殊的早年經曆,使得安祿山終生所認可的“父親”隻有安延偃,並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情感追寄。這也解釋了天寶十一載(752)秋那段為眾多學者所引用的著名公案的一些因由。安祿山麵對哥舒翰“野狐向窟嗥,不祥,以其忘本也”①的隱語,當即大怒。這句話除了直諷安祿山是出身不明的“野胡”外,更暗含了胡、漢兩種語境中頗為類似的隱喻。唐人有“城狐山鬼,必夜號窟居以禍福人,亦神而畏之”②之說,謂其為害非淺;而突厥諺語“衝著自己洞穴嗥叫的狐狸必患癩瘡”③,更有警示安祿山背叛親族或受天譴的深意。④據此可見安祿山對自己與安延偃之間關係的重視,對其粟特家庭身份的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