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論述之前,我們有必要厘清一個基本問題,即在今天的學術研究中,我們應如何指稱這一叛亂政權?長期以來,學界習慣於將安史叛軍建立的政權稱為“大燕”①,這或許來自《安祿山事跡》中“遂偽即帝位,國曰大燕”②的說法,以及部分出土墓誌中的“大燕”字樣。實際上,這裏的“大”字與“大唐”、“大周”中的“大”字一樣,隻是加在國號前的一種修飾。《舊唐書·安祿山傳》便明確記載其“竊號燕國,立年聖武”③,《陳牟少墓誌》中將安祿山起兵建國稱為“燕朝革命”④,時人杜欽於“燕朝聖武元年六月日卒私第”⑤,張氏的墓誌則直接題為《燕故杭州司戶呼延府君夫人南陽張氏墓誌銘並敘》⑥,這些都說明叛軍統治區域內墓誌的標題及內容中的“大燕”隻是一種修飾性說法。史籍記載,晚唐時“國子監有《孔子碑》,睿宗篆額,加‘大周’兩字,蓋武後時篆也。(馮)審請琢去偽號,複‘大唐’字”⑦。這正說明無論是"大唐"還是"大周"都隻是一種美稱,我們顯然不會因此而稱唐為“大唐”,或稱周為“大周”。鑒於十六國時期已有幾個以“燕”為國號的區域性政權,我們不妨將安、史所建立者直接稱為“燕政權”或“燕朝”。
燕政權依次經曆了安氏父子與史氏父子的統治,共兩姓四任君主。目前學界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安、史兩個政權在蕃部結構、權力建設、禮製信仰等諸多內部特質上存在顯著差異⑧,但對其宏觀演進中的巨大變化仍缺乏清晰的認識。事實上,安史易代完全可以稱為這場叛亂的分水嶺,當時人對於這種差異的體認甚至比後世要深刻很多。從目前所見文獻來看,當時已有人將史思明所建政權稱為“後燕”,以別於安祿山所建之“燕”。①盡管安祿山在聖武二年(至德二載,757)正月為其子慶緒所弑,但安氏父子的政權具有內部的延續性。燕朝立國之初所行用的“聖武”年號,在祿山被弑後又繼續使用了十個月之久。房山石經中易州遂城縣史道明、畢子釗等32人上經題記的時間就記為“聖武二年三月廿七日”②,可見安氏父子的易位隻是宮廷內鬥,安慶緒對其轄下的燕朝區域仍保持有效管轄。當年十月十六日晚,麵對日益逼近的唐紇聯軍,“慶緒帥其黨自(洛陽)苑門出,走河北”③,而出土的《徐懷隱墓誌》也記載誌主於“聖武二年月廿七日殞於私第”,“十月十六日,殯於湯陰縣城西十五裏平原”④,湯陰正是安慶緒北逃所經過的地方,表明直至此時仍行聖武年號。當月下旬滏陽河之戰擊潰駐守唐軍後,安慶緒將其轄下分為八道,遍行露布,聲言“其先潰將士於相州屯集,限此月二十六日前到取,來月八日再收洛陽”。⑤據此來看,安慶緒當於聖武二年(757)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改元天成。一個月後,史思明在幽州發動兵變,囚禁阿史那承慶等安氏心腹要員,宣布歸唐,幽州在名義上複為唐有。房山石經中有“幽州節度都巡遊奕烽鋪使、汝州梁川府左果毅都尉員外置同正員、賞緋魚袋上護軍南陽張鼎,造經一條,乾元元年四月八日”①的題記,證明當時幽州方麵確實行用唐朝年號。此時史思明事實上已與安慶緒集團宣告決裂,燕政權轄區內呈現出鄴城與幽州對峙的局麵。乾元元年(758)六月,史思明借口搜出唐朝方麵的鐵券及叛將簿書而唆使軍士嘩變,殺害唐廷任命的幽州節度副使烏承恩等,再次叛唐。按:《資治通鑒考異》引《河洛春秋》稱烏承恩“四月始為節度副使”,此為唐朝中央與李光弼共同商議的結果,試圖在幽州方麵安插親唐勢力,牽製並逐漸削弱史思明的勢力。胡三省早已指出,這是史思明造偽證“抗表以罪狀光弼”,並激使幽州將士“與己同反而無他誌”。②前引房山石經題記中的張鼎時任幽州節度都巡遊奕烽鋪使,是負責治安巡察的中下級軍官,卻以果毅都尉員外置同正員的身份編入汝州梁川府。他很可能正是在四月初隨烏承恩到任幽州,深感史思明麾下的恐怖氛圍,造經以求福佑。而安慶緒則麵對唐朝九節度大軍和史思明的雙重壓力,直至乾元二年亦即天成三年(759)三月,史思明在鄴城南合河口軍營發動政變,以“殺阿爺奪職掌”③的弑父篡位罪名“召慶緒等殺之,並有其眾”④,次月於幽州改元順天⑤。《資治通鑒考異》引《河洛春秋》言,“思明懷西侵之謀,慮北地之變,乃令男朝義留守相城,自領士馬歸範陽,因僭號後燕,改元順天元年”⑥,完成了後燕政權的創建。《程莊墓誌》中也有“後燕順天二年”①的明確記載。當然,目前所見其他幾方順天及顯聖年間的墓誌仍統稱“大燕”,史思明似乎也沒有必要在自己新建政權的前麵加上一個“後”字,但至少在當時人看來,這一政權是重新建立且有別於安氏父子的,“後燕”的說法已存在於當時的燕朝治下。如果用統治者姓氏加以區別,我們也可以分別稱其為“安燕”和“史燕”。安燕的統治範圍,包括戰前河北道所轄諸州,河東道北部的代北、淄青諸州,以及洛陽至長安一線的兩京地區;史燕的統治範圍,則主要為河北諸州以及洛陽周邊地區。相較而言,安燕的統治區域更為廣闊,但其對淄青、長安等地的統治並不穩固;史燕的轄區雖有明顯縮小,但統治範圍卻日益明晰。燕政權統治者的更替變化及與唐朝皇帝的對比。
這種差異在唐朝方麵的語境中也得到了體現。對於唐廷來說,安史之亂其實經曆了兩次平定,而史思明的複叛成為這一事件的分水嶺。當安祿山最初叛亂時,唐廷自然地將其指稱為“逆胡”或“羯胡”的“亂常”。①
至德二載(757),唐朝收複兩京,以史思明為首的叛軍將領一度歸降唐朝,但不久再度叛亂,這就使得唐廷麵臨對第二次叛亂的定性。在《張獻誠墓誌》中,以“肅宗清華夏之歲,思明蓄橫猾之謀”②的修辭將史思明複叛看作一種陰謀。降而複叛,是時人對於史思明的定位;而討伐史燕,實為戡定安祿山之亂的“善後”事宜。總之,無論從何種角度審視,燕與後燕,或者說安燕與史燕兩個政權之間的延續性都不是很明顯,兩者更多地表現出差異而非相似。
至於安史並稱,與唐朝中央和河北藩鎮雙方的政治話語不無關係。一方麵,代宗朝以降的唐代官方史家采取了一種實用主義的曆史觀,將安祿山、史思明看作相繼為亂。我們此前曾提及的權德輿便將這一事件分為“幽陵首禍”、“史羯繼亂”兩個前後相繼的階段。③另一方麵,河北藩鎮為了追溯其割據的合理性,刻意塑造出了安、史父子的“四聖”形象。④在兩種因素的作用下,唐後期社會中逐漸形成了安史一體為亂的觀念。及至五代,文獻中出現了明確的“安史之亂”的稱謂。例如,作於憲宗元和年間的《石神福墓誌》記其先祖“遇安史作亂,漂泊至恒陽”①,而撰於文宗大和年間的《張秀誠墓誌》同樣以“安史憑淩,四郊多壘”②統稱安史之亂。大致而言,河北形象在經曆元和削藩後趨於固化,乾元中興、重整朝綱的曆史觀日漸消解,而“安史之亂”這種概括性的稱謂則逐漸在社會中普及。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