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馬成的微笑
馬成躺在地上不動了。疤痕臉遲疑了一下,撐起胳膊想爬起來,但馬成抓得太死,他用力掙不脫他的手。站在後麵的三人回過了神,他們走上前一起幫著掰開了馬成的手。
“大哥,走吧。”他們四人站起,茫然地看了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馬成,他的小腹已成了蜂窩,涔涔地往外滲著血。他們又茫然地看了眼躺在邊上的小劍,他們看到了一個孩子眼中最為強烈地仇恨,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走吧,大哥。”他們四人互相攙扶著,走上主路,往南走去。南麵幾百米遠的地方,有一輛機動三輪車停靠在路邊。
“馬成,馬成。”小劍的身體漸漸能動了,他渾身酸痛,努力向馬成爬了過去。小劍抓住馬成的肩頭,拚命地搖了起來“馬成,馬成,醒醒啊,嗚嗚,醒醒啊,馬成。”在小劍的搖動下,馬成微微睜開了眼,“哥,你陪我玩啊。”
“啊,不”一句話說得小劍大慟“你是我叔,叔,叔,叔叔。”
“陪我玩啊,陪我……”馬成努力地展開一副諂媚的笑臉。
“我陪你玩,我和你玩。我不看錄相了,我陪你玩。馬成,馬成?”小劍哭得撕心裂肺,他發現馬成的眼睛又閉上了。“馬成,馬成”小劍拚命地叫,馬成卻不再回話。
“叔,叔”小劍的哭聲悲愴無比,哭了一會,他擦了一把眼淚,斬釘截鐵地說,“叔,我給你報仇,我給你報仇。”他轉臉往南看去,那幾個人一瘸一拐地快走到三輪車邊了。
小劍放開馬成,不顧身上難忍帝痛,快速跑向屋裏。“英雄,我讓你們見識真正的英雄。”他邊發狠地說,邊把掛在牆上的雙筒獵槍摘了一隻下來,裝進兩顆子彈,就把快有自己高的獵槍背在了身上,出門時順手提上子彈袋。他在院子裏四處看了一下,推過自己的小自行車騎上猛地一蹬,“咣當”聲,他摔倒在地上,自行車也躺在旁邊,後輪飛轉著。他一看,車鏈子斷了。
“嗯哦”他坐了起來,幹嚎一聲,狠命地蹬了一腳自行車,眼淚又要下來了。“不,馬成,叔,我不能哭,**給你報仇。”他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爬起來又看了一眼,想了一下,心中拿定了主意。
他從偏屋內翻出搖把,走到拖拉機麵前,把獵槍靠著拖拉機頭,壓著減壓器,又雙手抓著搖把,撅著屁股,死命地搖了起來。拖拉機突、突、突突地發動了起來。
他踩閘門,掛倒檔,鬆油門,把拖拉機往院子外退。快出院門時,拖拉機車廂抵脫了東麵那扇大門。東麵那扇沒有開,小劍不管這些,嘴裏喊著“報仇,報仇”,他須發俱裂。一出大門,小劍換檔,轉向,加油門,貼著第三排獵圈的後牆就衝上了主路。他調正方向後,把車位掛到六檔,加足了油門,“狗日的,拿命來。”隨著拖拉機的突突聲,小劍紅著眼大叫往南追去,略顯稚嫩的聲音裏滿是剛毅。三輪車已起動。
“狗日的,拿命來,拿命來。”小劍發了瘋地喊叫,拖拉機發出大炮式的怒吼。三輪車也看到了飛奔而來的拖拉機,它也忙忙地加大了速度。在鄉間的土路上,機動三輪顯然跑不過專為農民設計的手扶拖拉機。
日已中午,湯蘭沒有跟丈夫兒子去縣城看熱鬧,她在田裏撿拾完稻穗後,尖著小腳慢慢地往回走。快走到村莊裏,她看見主路上一輛拖拉機狂叫著衝出了村子,在拖拉機前麵不遠處是一輛綠帆布包著的三輪車。前麵的三輪車有著小駕駛室,她看不清什麽,後麵的拖拉機上她清楚地看到孫子小劍人站在拖拉機駕駛位上,雙手費力地伸開各抓著一隻扶手,他的背上是一杆烏黑油亮的獵槍。饒是拖拉機適合在土路上奔馳,過快的速度也讓它兵式的前進。
湯蘭一見,一顆心就提到了嗓眼上,頭暈目眩的感覺瞬間來到。湯蘭閉眼,撫了撫胸口,看見拖拉機仍在奔馳,她拚命地喊了起來“停下,小劍,停下。”說著,她尖著腳跑了過來。
“狗日的,拿命來”小劍聲嘶力竭地喊著,前麵的三輪車私毫不敢怠慢。眼見三輪車越來越近,小劍放開扶把,從背上取下獵槍,在顛簸中瞄準,“狗日的,拿命來。”他一扣扳機,“轟”地一聲,前麵三輪車毫發無損。拖拉機漸漸慢了下來。小劍一見,忙又拉起油門閥。拖拉機重又咆哮著趕了上去。
“孫子啊,孫子啊”孫蘭已從東西路上跑到南北主路旁。拖拉機呼嘯著從麵前經過。孫蘭忙跟著往南追去“孫子啊,孫子啊。”田裏幾個未去集市的村人看見了跳躍飛奔的拖拉機,又見一個老太太尖著小腳在後麵追趕,他們預感著出事了,都往這麵跑了過來。
三輪車漸漸近了,坐在後車廂裏的三個惶恐不已,疤痕臉已站了起來。“馬成,我給你報仇了,叔,我給你報仇了。”小劍一手拉著油門杆,一手扣著獵槍。“轟”的又是一聲後,那三個人或抹臉或抹腰的叫了一聲後,三輪車往邊上一歪,側翻著往前衝去。獵槍子彈四射碟珠打爆了三輪車的車胎。
“叔,報仇,報仇。”拖拉機一點不減速,怒吼著向三輪車衝去,小劍渾無懼色,血紅著眼大叫“報仇,報仇。”拖拉機撞到三輪車側立著的底盤,改變了方向,直直地往邊上河裏開去。三輪車轉了半個圈後,在前麵七八米的地方,停了下來。而拖拉機一頭載向了河裏,深陷下去。
孫蘭見了“啊”地一聲昏倒過去。
拖拉機停時,小劍被甩到了對麵岸邊的蘆葦叢。小劍覺不出身上帝痛,一抬頭,他看見三輪車停在對岸,疤痕臉抹著腦袋,一顛一顛地往前跑。後麵的蛤蟆鏡早扔了破眼鏡,他一手一個的攙扶著另外兩個人也在盡力往前跑動。蛤蟆鏡是駕駛員,傷得稍微輕一點。
“狗日的,我讓你們跑。”小劍摸出兩粒子彈飛快裝入獵槍。他沿著河岸跑起來,估摸著到了有效射程,舉槍便往疤痕臉射去,“打死你。”“轟”地一響過後,疤痕臉踉蹌著跑了幾步,萎頓在地。小劍跳下河,蹚著水而過,河水不深,剛過小劍的腰。小劍濕淥淥地爬上岸,緊追幾步,趕過去用槍指著疤痕臉的腦袋。疤痕臉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身下的血漫延出來。
“爺,爺,饒命,饒命”蛤蟆鏡放下另兩人,跑過來跪在小劍的麵前擋住了疤痕臉,他死命地磕起了頭。小劍一下不知道怎麽辦了,他端著槍指指疤痕臉,又指指蛤蟆鏡,看著他們身上,自己身上,以及地上到處都是紅地耀眼的眼,猛然間胃裏就一陣翻騰。
“小劍,小劍”幾個相識的村人跑了過來,一人抓著小劍的肩頭。小劍抬眼看去,是趙專注。
“大哥,大哥,哇”小劍丟了槍,撲到趙專注的懷裏哭了起來。
“小劍,小劍,怎麽了,和哥說啊,和哥說啊。”趙專注哎勸著小劍。
“哥,殺人了,大哥,殺人了。”小劍受到了驚嚇,語無倫次起來,然後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當小劍再次醒過來時,已是下午,他看到了高高的屋頂。
“兒啊,你要把媽嚇死啊,嗚嗚”媽媽抱著自己,終於哭出了聲。“乖孫,乖孫啊”孫蘭抱著媳婦和孫子。
“媽媽,”小劍叫著。
“哎,哎。餓了吧?”倩堯和湯蘭努力止住哭聲。
小劍沒有說話,他坐了起來。滿屋子的人,二叔,四叔,二嬸、三嬸、四嬸,專注哥,還有大強、西杏、花花,以及拿著招魂用品的賀發大爹。
“馬成,馬成。”小劍想起來了,他哭著要馬成。
“馬成?”倩堯不解地問?
“是,馬成,馬成。”小劍急促地把事情說了個大概。可是一群人來時,誰也沒有見到馬成啊。
陽正看了看大家,俯身背起侄子說,“走,我們去馬成家看看。”陽正一切向大哥看齊,體重也在水平方向上受到了挑戰。一群人向馬成家走去,還沒走到馬成家門口,就聽到了馬祥的哭聲。
他們院子,來到堂屋。堂屋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正中是八盤簡陋的但顯然精心烹炒過的菜肴,奇怪的是八個盤子中的菜都是一樣的。盤子的邊上擺放著六隻酒杯,除了馬成麵前的那一隻,別的都是滿滿的,全是酒。馬成端坐在西麵的位置上,直直地,沒有靠著椅背。他閉著眼睛,臉上是安心的笑容。馬祥從身後摟著馬成的脖子,哭得傷心。
小劍走後,馬成又醒了過來。人,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生,但卻可以幸福地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他掙紮著起來,身上的血已不流了。他搖搖晃晃地往家裏走去。
馬祥上午和村民們一起去看水晶節,看了一小會覺得沒什麽勁,就獨自先回來了。遠遠地,她看見馬成二哥的奇怪舉動,就偷偷跟了上來。二哥又幹什麽去了?搞得一身都是血,偶爾扭頭觀看的臉色又是刷漆式的白地瘮人。馬祥有些厭惡,本不打算再跟,但看著二哥今天的走路姿式實在奇怪,就硬著頭皮跟了上來。
馬成拖著無力的身體,硬挺著回到了家。家門後,他東屋找找,西屋找找,翻出些家裏僅存的土豆,非常迅速但很專業地做了盤土豆絲。做好後,他把菜端到堂屋,又拿出六個酒杯,從床下搜出半瓶酒。酒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馬成也不在意,他把酒杯挨個滿上。坐好後,他看了看桌麵,又起身去廚房找出七隻大小不一的盤子,全端到桌子上來。馬成小心地把土豆絲分放在八隻盤子中,看了看,很是開心地坐了下去。他端起酒杯,想說點話,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就把酒杯放下。趴在窗戶後偷看的馬祥,隻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馬成再從裏屋出來時,渾身換了一套行頭,剛才的一身灰布衣服不見了,代之的是上身一隻惹眼的大紅毛衣,下身一條白布喇叭褲,脖子上還掛著馬宗遺留下來的煙袋。他手裏抱著一堆衣服,走到桌邊,每張椅子上放了一件。那六件衣服花花綠綠,各不相同。馬祥看出來了,那是家裏另外五口人穿過的衣服。
忙完這一切後,馬成心滿意足地坐了下來。他端起酒杯,先向東麵的兩個席位說:“大,媽,我還沒孝敬過您二老。您別急,我就來孝敬您了。我敬你們一杯。”馬成說完,一飲而盡。
“哥、姐,小妹,也請受我一敬。”馬成給自己倒上,說著又一幹為敬。
馬成擦了把嘴,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什麽,想了一會,他又端起酒杯說“大,媽,咱喝酒。”馬成喝完後說“大,媽,咱們以後天天喝酒。”他閉著眼咂了一下嘴,輕輕點了一下頭,然後微笑著哼起了呂劇小曲。
馬祥眼也不眨地看著二哥,二哥馬成就那麽微笑著,哼唱著,哼唱著,微笑著,直至隻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