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斷糧2

風把懸掛在支架上的腰牌吹得淩亂,這是死去的士兵活過的唯一憑證,它們相互碰撞,叮叮當當的,像是悅耳的風鈴聲。

阿善從藥房裏緩緩走出,看著那一排排被風玩弄得混亂的腰牌,心緒煩亂。一潭才平靜不久的心湖又是一陣顫亂的漣漪。風息是殘酷的,殘酷的化作鋒利的刀劍,徑自刺向了阿善如水般透明的眸子。眼睛酸澀難忍,直到聚集了淚水才稍稍覺得舒適。低下頭,靜靜的看著手中代表藍威的腰牌,一滴清淚順勢滴落,滴落到腰牌上,洗滌著刻上去的陰文。“眼淚能不能洗清罪過?”用力的吸了一口氣,風的冷冽亦吸進了鼻腔。“藍威,我們是朋友。”說著,便把腰牌別在了繩索之上,與眾多腰牌安放在一起。

安寧的西北邊陲還如死一般的沉寂,是管竹弦琴彈奏不出的沉寂。

蔚藍的天空中浮著幾朵懶惰且稀薄的雲,倦怠的企圖停歇。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從聲音上辨認是來自兩個人的,隨後,屬於洵陽的特殊味道沿著風兒飄了過來。阿善戀戀不舍的摩撚著腰牌上的凹處,不起波瀾的說:“藍威死了。他感染了瘟疫,他說他不願意再拖累大家。”無力的閉上了眼睛,含在眼眶中的淚不忍擠壓滑了出來。

洵陽和陸魃相視而望,皆是不敢相信的神情,踟躕著定在原地,後來,還是陸魃先有了動作,走到藥房裏,後又走了出來,走出時,他斂起了往日的頑劣,蕭肅的說:“他真的死了。”

阿善沒有轉過身子,卻在等待洵陽即將開口說的話。藍威,我為你撒謊了,隻因我們是朋友,隻因我不想你死後都不得安生。叛軍之罪就算是死了,屍體也會受到淩辱。

“人死已矣。”洵陽的語調是鮮有的無力,他看著阿善單薄的背影,亦看著那些隨風亂舞的腰牌,竟不知說什麽好了。

藍威已死,這樣的話題無疑是沉重且嚴肅的,人都有一死,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死後不過是一具脫離靈魂的屍體,百年後,便是一具辨認不清是誰的皚皚白骨,消融於泥土之中……

日升日落,日複一日。

城中,士兵的毒已經解了,可糧草短缺的問題愈發嚴峻。走到哪裏都能聽見百姓的哀怨聲,他們的心死了,由衷深信翼城在不久之後便會淪陷。因為象征著希望之河的水源不再清澈甘洌,渾渾濁濁的找不到往日的痕跡,他們執著的認為這是天譴。阿善試過水質,水中並沒有毒,可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想不出。

百姓的怨聲載道似乎在動搖著軍心,很多士兵都已消沉了。這樣的一座小城,一座邊陲地帶重要的小城還能不能守住?

洵陽站在陽光之下,遠目望向前方灰黑色的城牆,“城中的糧草還夠維持三天的。”

陸魃向前走了一步,拍了拍洵陽肩頭,以示安慰,“弱五,天不會亡我們的,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死死守衛著甕城的。”

“我也會的。”阿善堅定的笑了笑,多風的天氣下,是一片未知的叵測,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能預料到結果。

“師父,朝廷的糧食什麽時候才能過來?”水來在腦海裏勾勒出大隊大隊押韻糧草的車正往翼城趕的情景。

求援信是十五天以前發出去的,但至今都未得到明確回應。

遠處傳來小孩的叫喊聲,稚嫩的聲音裏是苦苦哀求,“不要殺我的牛,我家就靠它犁地呢,不要拉走我的牛。”

“城中士兵都沒有飯吃了,你還惦記著這牲口!”霸道的聲音是出自士兵之口。

小孩死死拽著士兵的衣角,哭喊著:“求求你,別殺我的牛!”

“住手!”陸魃快步跑了過去,“你們憑什麽搶他們的牛?軍規不記得了嗎?”

士兵換上一副恭敬的神情,卑躬屈膝的訕訕解釋道:“我隻是想幫洵將軍解決糧草短缺的問題。”

小孩忽然跑到陸魃的麵前,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擺,“求求你,別叫他帶走我的牛,我家就靠它吃飯呢,我爹爹已經死在戰場上了,沒有人幫我們幹活了,你們別帶走我的牛,你們把我的那份飯拿走吧,求求你們別帶走我的牛……”

真摯的聲音聽起來尤為難受,阿善皺著眉,默默的注視著那個瘦小的小孩,感覺似曾相識。七年前,多少個這樣渺小的身影在戰火中忍饑挨餓,卻也擺脫不了被強權掠奪、欺淩的殘酷命運?此刻,她很想把那小孩擁進懷中,但腳上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的抬不起來半分。

“把牛還給他,”站在一旁的洵陽終於開口命令道,“搶了百姓多少東西,都給我如數還回去,否則以軍規論處。”

“將軍,可是,糧食已經不多了,殺幾頭牛又何妨呢?”士兵道,“城中還有十五頭牛,把它們殺了可以……”

“把牛還回去,這話你沒有聽清楚嗎?”洵陽半帶威喝的說。

“哦,”士兵終於妥協,他埋怨的道,“那麽我們就一起等著城中糧盡水枯吧。”

糧盡水枯,最遲也不過三日便會兌現了。洵陽徐徐閉上了眼簾,腦海裏是一片蒼寂的空白,已經十五天了,求援信應該已經送到了吧?可為什麽遲遲未有回音?

“將軍,派去京城的人回來了。”副將喜出望外的笑著跑了過來。

“真的?在哪?”洵陽按捺不住心中翻滾的激動之情,“在哪?”

副將氣還沒有理順,斷斷續續的說:“累昏了,被我安置下來了……他說朝廷送來的糧草會在五日內到達……請您安心。”

“師父,那我們是不是就有糧食吃了?我們不用餓肚子了是不是?”水來興奮的蹦蹦跳跳,他高興的跑了幾圈,然後隨手抱住了陸魃的脖子,“太好了,我們有食物吃了。”

陸魃端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架勢,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掛在自己身上的水來,挑起眉毛道:“小子,你這算不算和我有肌膚之親?我對你不感興趣的。”

“什麽肌膚之親啊?!”水來慌忙從陸魃身上下來,“不就抱了一下嗎,至於這樣小氣嗎?你的心眼兒比針鼻還要小!”

洵陽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嘲笑陸魃道:“鬼六,你現在是不是有一種被占了便宜的感覺?這就是你占我們便宜時,我們的真切感受。”

“哼。”陸魃不高興的哼了一聲,然後,把眼睛睜得渾圓,狠狠的瞪著水來,“小子,你敢輕薄我,等糧食到了,我第一個搶你的飯!”

“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說著,水來朝著陸魃做起鬼臉來。

兩個人爭爭吵吵,把整條街都感染的熱鬧起來了。

笑罷,洵陽理智的問道:“他還好嗎?”這個他指的是因趕路勞累而昏倒的人。

副將立刻答道,“相信休息幾天便不會有什麽大礙了,他還從京城帶來了一個包袱,說是豫王府的下人要他務必送來給您。”

“哦?”洵陽有些吃驚。

包袱?阿善也好奇起來了。

……

夜,侵染著西北的天空。不純淨的褐黃色的天幕上,滿是被塵土侵略的痕跡。汙濁的風塵,迷離了人們的眼。

夜風寒涼,洵陽負手立於其中,手中緊緊攥著那一方繡著梅花的絲帕,深色的披風兜住很多過往的風息。披風還有絲帕都是從豫王府帶來的。洛雪,這算不算是你給我的答案?

阿善雙手交疊自然垂下,相互纏繞,試探的問:“你是不是在想王妃了?”

洵陽點頭默認,“不錯,”說著,自信一笑,“阿善,我們的賭約,顯然是你輸了。”

已在心裏承認了這樣的結果,可嘴上卻在逞強,阿善迎以微笑,“輸贏還不一定,我們的賭約是說回去後的事情,眼下,豫王府送來的絲帕和披風並不能代表什麽,至少連封信都沒有。所以,我們都必須活著回去。”姐,這是你的選擇吧?來之前,我答應過你,不會叫洵陽死的,你就在王府裏等著我把一個完好的洵陽帶回去吧。

“鬼丫頭,好一張不肯認輸的利嘴。”從洵陽的語調裏很難分清是褒還是貶。

“師父,師父……城北牆腳下有個洞……”水來莽莽撞撞的跑了過來,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有個洞?什麽意思?”阿善看著水來氣喘籲籲的模樣,又問道,“是不是耗子洞?”

“不是,不是,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洞。”水來一邊比劃一邊說。

洵陽見水來說不出所以然來,果斷的道:“你給我們帶路吧。”

“恩恩恩,好好好。”水來連連點頭,帶著他們來到了自己發現的地洞前,指了指,“你看就是這個洞,我剛剛差點摔下去。”

洵陽把火把伸到了前麵,洞很大,也很隱蔽,若不是被水來發現,說不定沒有人會注意它。

阿善掩鼻蹙眉,問道:“這洞是做什麽用的?怎麽還有股尿味?”

水來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皮,嘿嘿傻笑著,“師父,是我剛剛在這裏尿過尿。”

“這洞像是有人故意挖的,顯然是不想叫人發現,假如沒有水來的誤打誤撞,說不定我們都不會發現它了呢。”洵陽把洞口看得仔細,偌大的洞口足可以叫人自由的來回,微弱的風從洞口撲麵而來,似乎在無聲的對外人說,這裏是與外界相連的。

“這個洞是做什麽的?誰挖的?”阿善的手依然堵著鼻子,說話的語調因此有了改變。

洵陽思忖片刻,對阿善說道:“派個士兵下去,看看這洞通向哪裏,不就知道了嗎?”說時,仿佛已經明了這洞是做什麽的了,下了斷言,“如果不出所料,蠻夷人會在不久便會開始新的一輪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