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卡格拉克的黃金(二)
赫爾戈蘭灣,距離威廉港和傑德灣不過咫尺之遙,連續損管奮戰了七個多小時的德意誌號水兵甚至能夠看見赫爾戈蘭島北岸褐紅‘色’的峭壁,不過,一切終究還是無法挽回。
殘陽執著的彌留在海天一線的地方,慘淡的光線將這片冷漠的大海鍍上了一層血紅‘色’。艦艉、多拉、埃米爾炮塔已經浸泡在水下,艦艏甲板勉強還能‘露’出水麵,點點海‘浪’翻湧,輕易爬上隻剩下十厘米高的幹舷,在甲板上橫衝直撞。
抓著喇叭錘子和鐵銷的水兵在前甲板列隊集合,清點人數。一等兵弗蘭茨-塞爾迪特將降下來的海軍旗折疊好,輕輕‘交’還給了艦長科勒。
拖拽的鋼纜被塞德利茨號斬斷了,最後一批撤離的德意誌號水兵爬上救生艇,旋即帶著滿身的油汙和血漬軟倒在濡濕的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艦長卡爾-科勒遲遲不肯離開他的軍艦,軍人從不屈服的雙膝一軟,跪倒在被海‘浪’侵蝕過的甲板上,俯身輕‘吻’即將沉沒的新夥計。
第一偵察艦隊鳴響了汽笛,驚嚇了不少覓食和歸巢的海鳥。汽笛聲傳開了,大洋艦隊也加入進來,送別逝去的鋼鐵英雄。科勒艦長終於直起身,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摩挲了艦身很久才跳上搖搖晃晃的救生艇。
驅逐艦開過來了,莊嚴肅穆的氛圍下,三條白皙的水線撞上德意誌號。奄奄一息的德意誌號艦身劇烈震顫,17時51分,德意誌號戰巡沉沒。
綿長的汽笛聲終於散去了,呂佐夫號水兵依然簇擁在甲板上,銘記大洋艦隊曆史上最悲壯的瞬間。
“日德蘭海戰,‘德國艦隊攻擊了它的牢獄看守,但是仍然被關在牢中’。”王海蒂並沒有出去,他將自己關在司令官室裏,任由壓抑許久的情緒噴薄而出。
冰涼的水杯擱在桌子上,盒子裏的止疼‘藥’散落一地,王海蒂渾然不覺,他咧開嘴肆無忌憚的笑了起來。似乎太久沒有如此放縱的笑過了,宅男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動作,他笑得‘毛’骨悚然,笑得撕心裂肺。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和皇帝威廉掰手腕,擊沉大英帝國五艘戰巡,成為帝國海軍不可取代的大人物,嗬,這是怎樣的一種成就!”
宅男已經笑得‘精’疲力竭,疲倦感和嗜睡的意思卻如‘潮’水般湧過來,發虛的腳終於支撐不住,軟軟的跪倒在地板上。笑聲難以為繼,撇過頭,王海蒂的臉上已然掛著兩行清淚。
“是的,我改變了曆史,我讓德意誌獲得一絲成功的可能!可是,可是我不想要這些,我想要回家呀!”
聲嘶力竭的呐喊聲在小小的艙室內回‘**’,王海蒂聽著一輪又一輪的回聲,就這麽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像是一個悠遠綿長的夢,夢裏有童年的歌謠,水手的故事、軍艦的熄燈號和轟隆的海岸炮聲;夢裏有寧靜的‘波’羅的海、漫山遍野的矢車菊和蔥鬱的鬆柏;夢裏有白‘色’的尼古拉大教堂,喧鬧的蒸汽機車和穿梭的城市電車;夢裏有‘性’格倔強從不服輸的老海軍父親,身體不好的母親;夢裏有老橡樹下‘女’孩蜜甜的‘吻’,還有下等區的棚戶屋裏怎麽也擺脫不去的貧窮。
“好熟悉的夢境!”
熟悉的一幕讓王海蒂驚慌和遲疑了。他並非忘卻了木棚屋外‘女’孩並不響亮的耳光,他並非忘卻了寒冬新婚之夜前的痛哭流涕,他並非忘卻了日德蘭海岸線的血與火。如墨的黑暗下,王海蒂感覺自己被套上了重重枷鎖,站在一個沒有選擇餘地的十字路口。
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天空放亮了。這裏是基爾峽灣的防‘波’堤,一位白發蒼蒼的畫者坐在一張小木凳上寫生。鋒利的線條,曲折的結構,淩‘亂’的條塊,血紅的水彩,唯美的‘波’羅的海在畫者的世界裏居然變成了不可理喻的絕望。
“不,基爾不該是這個樣子的!”王海蒂很不禮貌的衝老人喊道。
“它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畫者用王海蒂日漸陌生的漢語回複。王海蒂驚愕,他不自覺的握緊拳頭,爆裂的情緒蠢蠢‘欲’動,好似要衝破被重重封閉的內心一股腦傾瀉在老人身上。
沒等老人轉過身,王海蒂如一隻敏捷的獵豹跳到他跟前,抓著老人的衣領吼道:“臭道士,你居然還敢出來!”
原來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西裝,抓著畫筆的畫者赫然就是另一個時空大學城天橋上賣‘弄’的老道士。
“聽著,趁我的憤怒還能控製之前送我回去,否則我會打爆你的腦袋!”
“一年半之前,在海軍部的刻意打壓下,你就像一根沒有浮萍的野草在荒蕪的土耳其苦苦支撐;一年以前,在海軍大臣的幫助下你重回本土艦隊,成為一支分艦隊的總參謀官;半年以前,你用兩場海戰證明了自己的戰略眼光和指揮能力,在海軍站穩腳跟;兩個月前,你頂住了海軍政治風暴,並且在沒有獲得參謀部批準的前提下發動海上決戰。”麵對憤怒的王海蒂,老道士不避不閃,既不放狠話也不求饒,他就這麽安靜的望著王海蒂,醞釀了很久才重新開口:“年輕人,你建功立業的理想已經到了收獲的時節,你真的舍得放棄來之不易的榮耀麽?”
“那不過是權宜之計,不過是保住‘性’命的手段!”王海蒂惱意還在繼續,但是已經有了萎靡的趨勢。
“在德國,有兩個‘女’孩與你糾纏不休。凱瑟琳明知道你心裏還有一個影子,但是她卻依然把第一次‘交’給了你,努力想要與你組成家庭;安妮明知道你並不喜歡她,但是她卻不顧一切的愛著你,為你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不辭辛苦的照顧你的家人,戰戰兢兢的守望她的丈夫回家。”老道士掃開王海蒂的手,扶著一根拐杖坐回畫板前的小木凳上,眼睛裏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年輕人,你真的舍得放棄你的家庭,愛你的妻子和你愛的‘女’兒!”
“別拿我的‘女’兒太恐嚇我!”王海蒂的情緒高漲了一下,憤怒的揮了揮手臂,到頭來卻發現自己理屈詞窮了。“不,我隻愛過上一世的小‘女’友。疏離安妮不過是因為她太像小‘女’友了,這事實讓我恐懼!選擇凱瑟琳不過是因為她是小‘女’友的相反麵,‘交’往不會讓我有太多的負擔……”
“前世,德國輸給了協約國的持久戰和消耗戰,如今曆史被你改寫,你用一次又一次海上勝利打破了協約國對德國的封鎖:向南,你可以掐斷對法國生死攸關的英吉利海峽,向西,你可以威脅和孤立大英帝國,向東,你可以直搗俄國工業的‘精’華地帶,德意誌帝國獲得空前的主動權。”老道士一邊說一邊提起畫筆,在那張充滿戾氣和血腥的油畫上添了最後幾筆。
“年輕人,公海艦隊和德意誌帝國正在生死攸關的十字路口,你是海軍的風向標和隱藏的舵手,要知道如果你選擇放棄……”老道士放下畫筆和水彩,將油畫塞在王海蒂手中:“那麽這就是德意誌的結局!”
“老道士,我沒這麽重要!”滔天的囂張變成了驚慌失措,王海蒂下意識的將油畫推了回去,固執的不願意相信自己已經動搖了的內心。“舍爾和希佩爾將軍,還有雷德爾、魏格納他們能夠處理好這一切!”
“海蒂-西萊姆,你的語言冒犯了你的內心!”老道士神經叨叨的臉終於流‘露’出一絲笑意:“老道士平生給有緣人圓夢,也負責給有緣人毀去夢想。我有毀天滅地的力量,這一切並不難,前提是你得知道你自己內心究竟要什麽!”
“究竟要什麽?”
王海蒂已經沒有憤怒和怨恨的氣力,在海瑟薇葬禮那一天被重重包裹和封閉的內心某一處柔軟被觸動了。
為了逃避對小‘女’友的責任,王海蒂對老道士三心二意的許下所謂的穿越理想。為了守護親情,或者說為了補償不能照顧前世父母的罪孽感,王海蒂放下高富帥的矜持,在碼頭上打拚,加入帝國海軍,努力挽回這個在萬劫不複道路上沉淪的家庭。為了意氣之爭,王海蒂在海外遊‘**’了十多年,為了保住自己和親人的‘性’命,率領大洋艦隊硬撼皇家海軍。
“為了,太多的‘為了’!我,王海蒂,或者說是海蒂-西萊姆究竟要的是什麽?!”
在海港跳著腳大罵老道士的搬運工,在棚戶區的幻想‘雞’‘腿’的兒子,戀人的巴掌覆蓋在安妮淺淺的‘吻’上,母親海瑟薇的死,老海軍弗雷西的堅持,布朗特無‘私’的愛國,那是艱難的不堪回首的歲月;基爾三劍客的風流,與貝蒂徹夜扯淡的快活,教堂前夜的眼淚和抱著‘女’兒的清淚,還有十六年賭氣似的顛沛流離,那是年輕人充滿‘混’‘亂’情愫的歲月;重返大洋艦隊的平步青雲,政治風暴中的運籌帷幄,北海轟隆的炮聲和嗆人的硝煙,勝利的味道和報紙的長篇累牘,那是屬於男人的大時代!
“不知不覺,德意誌居然給我留下這麽多的記憶,我居然給德意誌留下這多的印記!”長久壓抑在心底的疑‘惑’被揭開了,不是醍醐灌頂的興奮,不是茅塞頓開的酣暢,也談不上從靈魂到‘肉’體的解脫。那種感覺很自然流暢,再怎麽雋永的語言也難以言狀!“這一次不是為了什麽,而是我想留下來。我想重新接受這片土地上我所熱愛的人,我想與這個已經陷入危難並且難以自拔的民族並肩戰鬥。”
王海蒂自顧自的說著,渾然不覺一切事物又都在流轉,眨眼間,他回歸黑暗又重獲光明,綿長的夢終於醒了。
“上帝呀,海蒂,你終於醒了!”耳畔傳來驚呼聲,沒等王海蒂反應過來,一具溫軟的軀體便伏在他身上‘抽’泣起來。
帝國皇帝威廉和海軍大臣卡佩勒遠遠的站在病房角落裏,舍爾、希佩爾、弗雷西、‘女’兒安妮和死黨雷德爾都在。原來隻是一場咄咄‘逼’人的夢,王海蒂慘淡一笑,粗糙的手穿過妻子滿是淡淡的皂角香味的長發,一道的倩影正在逐漸淡漠去,裂開嘴柔聲道:“安妮,我愛你!”
幸福,幸福似乎來得太突然了。戀愛之間幾乎已經泛濫了的三個字,無論安妮用何種辦法‘逼’迫卻始終不能從丈夫嘴裏得出,卻不想在柏林最好的醫院裏,安妮得償所願。
“所以,能不能允許我小酌一杯白蘭地?”
“雖然年輕人心裏還有一道枷鎖沒有解開,好在他不準備穿越回去了,所以可以發還我的營業執照了吧?”
時空管理局辦事大廳,一位麵目可憎的老道士對那些忙著看芒果台自製青‘春’熱血勵誌大劇的辦事員大媽點頭哈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