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皇帝的戰栗(四)

夏洛騰堡宮會議廳精致考究的大門緩緩合上,清脆的落鎖聲在鴉雀無聲的議會廳響起,配合年輕人消逝的背影,帶著駭人的氣勢敲打在帝國有數的大佬們久經考驗的心頭,叫他們恍惚間平生一種錯覺:

正如那扇隔絕帝國最好的海軍軍官的大門,屬於德意誌的勝利也被蠻橫短視的他們擋在門外。

“那個,那個基爾漁民的後裔,碼頭上長大的窮小子居然什麽也不辯解,就這麽離開了?”

將桀驁不馴的海軍戰神打倒在地,重重踩上一腳好叫他不得翻身。這是德皇威廉自歐戰爆發以來夢寐以求的場景。

就在20世紀大英帝國曆史上最傑出的傳奇領袖阿瑟-貝爾福奏響改革的號角;就在被協約國驚慌失措的民眾捧上神壇的戴維-貝蒂無罪開釋;就在承載不列顛國民殷切期盼的約翰-傑利科就任英國海軍總參謀長的同一天,樸茨茅斯海戰後前所未有地沉寂一個多月,甚至在夏洛騰堡宮主持海蒂-西萊姆晉升海軍上將儀式的德皇威廉終於協約國和中立國政治家和民眾的“厚愛”,不負眾望地亮出鋒利的獠牙,將屠刀對準成為帝國海軍精神象征的海蒂-西萊姆。

哪怕是威廉最美妙的夢境,他也沒有預料到扳倒海軍戰神的過程會如此順利,結局會如此平淡。沒有如日德蘭海戰後軍事法庭那般唇槍舌戰,沒有引發海軍**的政治風暴,海蒂-西萊姆隻是丟下幾句狠話便投降認輸了。

從西萊姆提出“減緩主力艦造艦計劃以確保主力艦和配套輕型軍艦比例的平衡”的那一天開始,皇帝就不喜歡這個妨礙他大海軍計劃的小家夥。略施壓力,讓提爾皮茨將西萊姆放逐海外,卻不想大膽的提爾皮茨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西萊姆調回本土。自此,有眾多海軍將領照拂的西萊姆迅速成為一顆參天大樹,在他威廉-馮-霍亨索倫的眼皮子底下火速躥升,僅一年多的時間就成為哪怕是皇帝也輕易不能撼動的對手。

是的,威廉對西萊姆已經不是當年的心情不快,而是欲處之而後快。不同於當年那個小小的海軍中尉,如今的西萊姆威望已經從海軍向帝國各個階層滲透,哪怕兩次政治風暴都沒能將壓製年輕人,反而讓西萊姆以更快的速度進入帝國高層。

矛盾發展到1915年,不僅西萊姆意識到他的性命在戰後岌岌可危,威廉也開始擔心戰後積累足夠威望的西萊姆會對霍亨索倫家族帶來威脅。

與西萊姆的交鋒不死不休,當皇帝威廉從弟弟亨利親王那裏得到海蒂-西萊姆與工會有染的情報,不僅翻出了沒有海蒂-西萊姆加入工會的申請書,還第一時間秘密逮捕了當年主持基爾碼頭搬運工工會的國會議員艾伯特。

獲得最夠情報後,皇帝指使容克保守派將這一切捅到報紙上,用帝國軍人遠離政治的傳統綁架恪守信條的軍官團,用工會煽動溫和派容克地主的敏感神經,藉此分化海蒂-西萊姆最堅定的支持者——工商業階層。

皇帝已經策劃了很久,在發起海陸軍緊急會議之前,威廉設想過囂張的海蒂-西萊姆不肯辭職,由皇室掀起輿論狂潮,將異端趕下台的戲碼,可是,可是喜歡與自己對著幹的海蒂-西萊姆居然就這麽幹脆的認輸了,就這麽決絕的辭職了,沒有抱怨,沒有哭嚎,沒有博取同情,隻是留下一個蕭瑟的背影離開,叫皇帝精心設計的冷嘲熱諷一句也用不上。

想到西萊姆從自己位置上站起來時所流露的殺氣,推開座椅衝過來的氣勢洶洶,還有隔著首相貝特曼-霍爾維希說得那些石破天驚的話,威廉隱約有些後怕會起來,心底也冒出重重奇怪的想法,驚詫解決對手了卻心願的他為何沒有太多的快感。

應該有快感的,可以享受靈魂的輕鬆愉悅,享受淩辱仇敵的酣暢,但是每當威廉記起西萊姆蕭瑟的背影,那扇寓閉合的大門,還有那句擲地有聲的“我依然是德意誌的英雄,而您除了亡國之君的稱號,什麽也不是。”,威廉便戰栗起來。

皇帝在戰栗,而他的將軍和重臣正保持沉默。

陸軍總參謀長法爾肯海因不敢去看西萊姆遠去的背影,更加沒有勇氣坦誠一切,盡管他驚豔可以毀滅法國的“霸王計劃”,可是他知道這份計劃已經胎死腹中。

哪怕帝國皇帝不止一次的毆打他的將軍和重臣,但是性格急躁的舍爾元帥仍舊想拂袖而去,還好大洋艦隊總司令弗朗茨-馮-希佩爾阻止了海軍大臣。

希佩爾上將抄起《柏林紀事報》,一字不漏的瀏覽全文,想要弄清楚背後的陰謀。

希佩爾理解西萊姆的憤怒,年輕人為帝國拚盡全力,到頭來卻被自己人背叛,換做誰都會難以接受。理解歸理解,可是希佩爾畢竟是大洋艦隊總司令,是海軍現階段第二把手,希佩爾所要考慮的東西注定要比頭腦一時發熱的西萊姆要多得多。

西萊姆毫不辯解的辭職和離開無疑會為他自己帶來許多麻煩。當明天《柏林紀事報》的汙蔑傳播開來,再加上在場的大佬們對西萊姆辭職這一幕的加油添醋,或許會有許多中立派會站在反西萊姆陣營去。

希佩爾絕不相信西萊姆會與工會有任何聯係,雖然年輕人意誌力不強,但還算是標準的帝國軍人,而德意誌的軍人向來遠離政治,尤其在意識形態上。

事實上,在場每一位大佬都知道這是一場針對西萊姆的陰謀,希佩爾敢說這場一大半大佬都是陰謀的策劃者和幫凶,可一舉一動都代表海軍立場的希佩爾卻不能藉此據理力爭,宣布西萊姆無罪。

在頭版巨幅影印照片下,《柏林紀事報》詳細回顧西萊姆的履曆表。

“1915年4月,社會民主黨石勒蘇益格-赫爾斯泰因分部的黨內會議上,逐漸分化成為三個派係的社會民主黨內部爭執不休。追隨謝德曼和艾伯特的右派繼續支持這場戰爭,而卡爾-李卜克內西、羅莎-盧森堡的左派則指責右派無視帝國正常的民主秩序遭受破壞的事實,主張國會第一大黨社會民主黨應該號召其他政黨重新履行國會的職能,對這場戰爭進行監督,其左派領袖考茨基隨後爆出海蒂-海蒂-西萊姆將軍正是右派負責人布朗特實現‘沙文社會主義’最凶惡的爪牙。

我們在基爾意外發現西萊姆當年的入會申請書,並且了解到出身貧寒的海蒂-西萊姆上將為了幫助家庭,蒂姆克勒格爾中學畢業後在基爾碼頭上擔任搬運工。1894年7月,現社會民主黨國會議員艾伯特主持基爾碼頭搬運工工會擴充工作,由於西萊姆將軍母親海瑟薇去世,西萊姆當時並不在基爾碼頭,所以他的入會申請書由他的朋友,來自奧格斯堡、現石勒蘇益格-赫爾斯泰因州社會民主黨領導人布朗特代寫。由於西萊姆將軍考上基爾海軍學院,故而匆忙結束搬運工工作,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沒有證據顯示西萊姆已經加入社會民主黨,但是他與當年的入會證明人——布朗特有著密切關係,這一點已經被當年接受西萊姆將軍入會申請書的國會議員弗裏德裏希-艾伯特所證實。另外,西萊姆將軍的父親也曾加入德國捕鯨工會,這或許對將軍與工會和工人組織保持密切聯係有間接的關係。”

不到五百個單詞的旁白,向來仇視海軍和海蒂-西萊姆的《柏林紀事報》極盡能事:先是大大方方的承認西萊姆並沒有加入社會民主黨,隨後筆鋒一轉,看似站在客觀的立場陳述,實際上卻是用大量“詳實”的資料先入為主的向受眾強行灌輸片麵觀點,至於證據鏈中某些模棱兩可甚至大有文章的地方卻隻字不提。

希佩爾敏銳地抓住了《柏林紀事報》旁白中的漏洞,正當他準備詰問亨利親王時,看似老僧入定的波爾卻搶先發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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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萊姆,就連辯解一句你也不願意不耐煩嗎?”

海軍總參謀長雨果-馮-波爾枯坐在屬於他的座位上目瞪口呆。能夠在提爾皮茨、英格諾爾和赫岑多夫這些名將突起群雄並列的時代叱吒風雲屹立不倒,波爾上將自然不是淺薄之人,隻是這一切太過奇幻和諷刺。

許多年前,為了減少帝國在軍國大事上的失誤,哈德—馮-沙恩霍斯特和奧古斯特-馮-格奈森瑙創立了參謀部,削弱國王這個可能決定戰爭成敗的不確定因素發揮的作用。普法戰爭後,德意誌軍事指揮體係也被認為是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最高效最優秀,可現在看來,所謂的“最好”不過是日耳曼人的意**——軍國大事在夏洛騰堡宮議會廳不正是一場幻夢式的遊戲?!

“十分鍾之前,我還欣慰的幻想著可以提前退休,為更有想法更有衝勁的年輕人騰出舞台,可現在看來,這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從赫岑多夫將軍那裏接過海軍總參謀長職務以來,雨果-馮-波爾鮮少對帝國戰略和高層人事發表他的看法,對屬於參謀部的本職工作也謹小慎微,可這並不代表波爾允許他熱愛的海軍陷入危機。

從1897年第一次海軍擴軍法案獲得通過至1914年歐戰被引爆,那是提爾皮茨時代最巔峰和輝煌的十七年。領導海軍崛起的提爾皮茨本人、英格諾爾、赫岑多夫、波爾等一批元老重臣因為其自身的時代局限性,存在這樣和那樣的缺點,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總能夠在妥協退讓之餘堅守自己的底線。

一如日德蘭海戰後為海蒂-西萊姆仗義執言,波爾再次為他看好的年輕人說話了。

“陛下,我相信這份申請書並非偽造,可畢竟沒有西萊姆本人簽名,因此,海軍不接受這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