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太陽升起的地方(一)

副手和柏林警察擁著弗裏德裏希諾曼走進柏林警察總部某一間昏暗的牢房。

強烈的光線照進鐵門半開的房間,刺得國會議員、社會民主黨右翼領袖弗裏德裏希艾伯特幾乎睜不開眼睛。遭遇秘密逮捕的艾伯特躺在**,拿手擋住光線,辨識出來訪者後隻是冷哼一聲,翻身繼續酣睡。.

“早上好,艾伯特先生。”白發蒼蒼的老頭子諾曼讓副手將早餐放在小方桌上,順手從警察那裏拿過厚厚一疊報紙,將它們擺在床沿。

“相信您一定閱讀過我昨晚送過來的《柏林紀事報》,而這些就是帝國各大報社對《柏林紀事報》頭版頭條的反應。”

諾曼蒼老的手在報紙上輕輕地拍了拍,望著裝睡的社會民主黨領袖隻是憎惡一笑,眼睛裏閃過那麽一絲殺戮的戾氣,緩緩退出房間。

鐵質大門重重地關上,似鈍器敲擊的聲音在房間內回響了很久。對時局憂心忡忡的艾伯特飛快地從**爬了起來,借著牢房通氣窗照射進來的一點點光線,認真翻看每一份報紙。

18日清晨,風暴終於釀成了。幾乎所有的報紙都轉載了《柏林紀事報》的頭版頭條,傾向海軍的報紙著重介紹海蒂西萊姆辭職的消息,不惜筆墨篇幅細數海蒂西萊姆的功績,哀歎北海兩岸兩位海軍一流指揮官截然不同的人生遭際。原本是海軍天然盟友的工商業階級名下的報紙雖然刊登了此事。不過他們的立場顯然受到工會這個資本家相當敏感的詞匯影響,連主編在報紙上用詞都變得相當曖昧起來。至於原本就反對海軍和海蒂西萊姆的容克地主報紙,要求海蒂西萊姆辭職的喊打喊殺聲已經響成一片。

“普魯士王國之所以能實現統一和崛起,德意誌民族之所以能夠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皆因為一支高素質的軍隊,而這支軍隊的高素質得益於其傳統。遠離政治是帝人不可違背的信條,無論西萊姆將軍與這份加入工會申請書是否有關聯,其與工會成員交好已經是不爭的事實。為了保證軍隊的純潔,西萊姆將軍必須辭職或者給出相應的解釋!”

“是我害了西萊姆呀!”艾伯特抓著報紙,看著自己做的偽證。轉眼已經泣不成聲。

作為社會民主黨右翼成員,在信仰工人政黨政治合法奪權的同時,他也是帝國最堅定的泛德意誌者和最純粹的愛國主義者。當薩拉熱窩的槍聲傳來。艾伯特利用自己在黨內和工人內部的想象力,促使國會做出“放棄黨派鬥爭”的承諾,全力支持這場事關帝國國運的戰爭。

一個星期前,艾伯特在返回住所的途中被柏林警察秘密逮捕。那時候的艾伯特是憤怒的,他不明白竭力支持政府支持這場戰爭的艾伯特為何會遭遇簡單粗暴的“烏龍事件”,直到他在國會的同僚——弗裏德裏希諾曼先生翻出海蒂西萊姆當年加入工會的申請書,要求他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艾伯特這才明白過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艾伯特是沒有選擇的餘地的,在這座昏暗的牢房內。過往和回憶浮現腦海,艾伯特隻剩下追悔莫及。

1894年,馬具工人出身,1891年加入社會民主黨,1893年當上《布雷默爾國民報》主編的弗裏德裏希艾伯特來到基爾。一邊完善他對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發展規律的幾篇文章,一邊開始將這些內容用於實踐。他領導基爾當地的碼頭工會招收新成員,甚至將那些流動性極大的臨時搬運工也納入碼頭工會範圍。

來自巴伐利亞州奧格斯堡的碼頭流浪兒——布朗特順理成章的加入工會並且擔任小頭目。鑒於布朗特的介紹,艾伯特相當欣賞海蒂西萊姆,建議由布朗特幫助忙著料理母親後事的西萊姆撰寫一份申請書。

事後,艾伯特也曾向布朗特詢問過這件事的首尾。卻被布朗特告知年輕人已經考上基爾海軍學院。照理,艾伯特應該將那份無效的申請書銷毀,不過艾伯特卻猶豫了。

艾伯特也是有野心的,這份野心並不屬於他個人,而是對工會那份深深的認同和賦予自己的責任。雖然他對老首相下台後,工人階級通過政黨政治和合法鬥爭使德國進入社會主義階段自信滿滿,但是他也隱約考慮到武裝鬥爭的可能性,工人階級需要在軍隊內加強影響力。毫無疑問,出身貧寒並且與工人階級有相同體驗的海蒂西萊姆是天然的工人武裝指揮官,所以艾伯特決定保留那份無效的申請書,將它作為伏筆。

1915年,社會主義並沒有實現,當年預留的伏筆提前真相大白,化身成為風暴的根源,不知不覺將整個德意誌都卷了進來。

“如果容克們將這些精明的算計用在軍事上,帝國早就獲得勝利了!沒了海蒂西萊姆,他們指望由誰來領導軍心渙散的海軍?!離開海軍,缺乏資源的帝國又該如何贏下殘酷的消耗戰?!”

被他一力支持的政府所羈押,這一幕似乎滑天下之大稽,但是弗裏德裏希艾伯特仍抱有一絲幻想。

“但願,但願這個國家還有明白人!”

鐵質大門重重地關上,似鈍器敲擊的聲音在走廊裏回響了很久。

“看好艾伯特,讓他繼續為我們說話,為沸騰了的輿論加油添醋,直到承受不住壓力的海軍部親手將海蒂西萊姆調離一線戰鬥崗位!”

弗裏德裏希諾曼背對著副手,似是對他小聲叮囑。又好像是在為自己加油打氣:

“西萊姆不是差點成為柏林大學的學生嗎,讓他回到柏林大學,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雲裏霧裏的副手點點頭,半響後才尷尬的發現自己搞不懂諾曼先生猶豫的由來。望著諾曼漸遠的身影,副手隻得苦笑一聲,一邊邁開小碎步追上去,一邊開動腦筋試圖分析上司的潛台詞。就在助手隱約要命中問題關鍵的時候。走在前麵的弗裏德裏希諾曼突然停下腳步,沒頭沒腦地丟下一句話,叫胡思亂想的副手身形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還有,讓陸軍情報處秘密調查那份申請書的由來,弄清楚泄密者與海蒂西萊姆和弗裏德裏希艾伯特有何關係……”

朝陽跳出地平線。均勻灑在風景如畫的基爾峽灣。

基爾郊外的小漁村千帆競發躍躍欲試。漁村精壯的漢子和漁民的婆娘踩著齊腰深的海水,將木製小漁船從沙灘推下淺海,開始一天的捕魚生計。

“布朗特同誌,您必須出發了,德皇的鷹犬最近很是囂張,海肯多夫並不安全。”

偽裝成漁村拖網漁船的百噸級機帆船被淺水區翻湧的浪峰上下拂動,船長扶著鎖具從前甲板走了過來,拍了拍半蹲在艉甲板抽煙的布朗特,勸道。

“再給我一分鍾……”被石勒蘇益格赫爾斯泰因州警察局通緝的布朗特聳聳肩站了起來,隨意彈出夾在手裏的半截香煙。指著海灘那邊等不及脫鞋和挽褲腿便淌著海水飛奔過來的基爾碼頭工人淡淡道。

“布朗特同誌,這是您要的報紙。”淳樸的碼頭工人將一份皺巴巴的浸滿了汗漬的報紙遞給布朗特,扶著漁船船舷大口大口喘氣:“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海軍戰神海蒂西萊姆也是我們的同誌!”

“什麽,西萊姆也是工會成員?”比起碼頭工人對海軍戰神的盲目崇拜,常年在海上混跡的海員對海蒂西萊姆的認識更加深刻。這艘為社會民主黨效力的機帆船海員齊齊湧了過來。湊近布朗特攤開來的報紙,想要一窺究竟。

這是《基爾鏡像》,一家在基爾之外不甚出名的傾向帝國海軍的小報紙。它的頭版頭條全文轉載了《柏林紀事報》的頭版頭條,為了表明態度又特意加了一個編者按:

“《柏林紀事報》的言論尚未得到官方證實。不過海軍部證實在昨夜召開的海陸軍緊急會議上,海蒂西萊姆將軍已經向皇帝遞交辭呈。”

“將軍辭職了?”在這場風暴中扮演不光彩角色的布朗特還未出聲,船長便跳了起來。古銅色的臉糾結在一起,怒氣衝天。

“不,將軍怎麽可以辭職?沒了海蒂西萊姆,誰來捍衛我們自由航行的權利?”

“將軍才三十七歲,職務隻是大洋艦隊副司令,軍銜隻是海軍上將,他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辭職!”

帆船上的水手七嘴八舌,直到睿智的船長望著布朗特一語中的:“就因為將軍是工會成員?”

船長的話驚醒了思路混亂的布朗特。聯係突如其來的逃亡,他明白了一切。

差不多一個星期以前,普魯士警察開始警告和逮捕一些成天叫囂提前結束戰爭,奪回國會權利的社會民主黨左派成員,而右翼領袖弗裏德裏希艾伯特在風波中離奇消失,布朗特也在他的公寓門前找到了通知撤離的小紙條。

布朗特原以為這僅僅隻是針對社會民主黨針對工人的白色恐怖,卻不想帝國這盤棋之大遠超布朗特想象,就連海蒂西萊姆也是必須除掉的棋子。

“不是因為將軍是工會成員,而是將軍正好是工會成員!”布朗特搖搖頭,朝船長喊道:“開船吧,我們去荷蘭!”

心情沉重的水手們悶頭升起滿帆,機帆船向基爾峽灣北部的日德蘭半島駛去。布朗特立在船頭,迎著波羅的海和煦的海風,淡淡道:“既然連西萊姆那樣的平民軍官都不能容忍,那麽該是從堅持三十多年的政黨政治幻夢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了,戰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