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耳其調令(五)

“摘果實的人來了。”站在司令塔上的呂特晏斯收回視線,扶了扶頭上的軍帽窩火道:“看吧,西萊姆,你的努力最終還是便宜了英國佬。”

小交通艇靠上了巴巴羅薩-海雷丁號,舷梯放了下去,在水手和纜繩的幫助下,土耳其海軍部長德基米爾-帕夏和幾位英國海軍顧問先後登上了老式海防艦。

“少將,您怎麽來了?”姍姍遲來的宅男舉起凍裂了的右手,在氈帽帽簷稍作停留,慵懶的朝他的名義上司——土耳其海軍首席顧問利姆普斯少將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軍禮。

“西萊姆上尉,今天是炮術考核日,我來視察你的訓練成果……”西萊姆的怠慢讓利姆普斯少將頗感不快,英國人總是樂於在外人麵前展示他們的紳士風度,少將微不可聞的冷哼一聲,戴著白手套的右手微微掃過額頭,象征性的回了一個禮,居高臨下惺惺作態道。

從曆史角度考證,盎格魯-薩克遜人是日耳曼人的分支,從血緣角度考量,英國王室和德意誌王室血統相近,從近代史來看,德英兩國在1888年德皇威廉二世登基以前,無論是外交關係還是民間交流都相當融洽。

當然,德英兩國交惡不能完全歸罪於德皇。巴格達鐵路事件、克留格爾電報和布爾人戰爭、性格偏激的德國皇帝、咄咄逼人的大洋艦隊,約翰牛有成百上千種理由反感德國漢斯,相反,大英帝國的傲慢無理德國人也看在眼裏,德意誌人也相當仇視英國。

事實上,德國奧托-利曼-馮-桑德斯陸軍顧問與英國利姆普斯海軍顧問在土耳其的配合相當不錯,兩個人也保持了良好的私人友誼。不過具體到海軍內部,情況則有些不同,無論是德英海軍既生瑜何生亮的辯證關係還是德英兩國對於土耳其海軍話語權的爭奪都決定了德國顧問與英國顧問表麵一團和氣,私底下至死方休的狀態。

“西萊姆上尉,海軍部下達的文件你收到了吧。”德英海軍軍備競賽持續到今日,大艦隊與大洋艦隊這兩支人類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兩支艦隊隔海相望,已經是生死仇敵不死不休的格局,原本惺惺相惜神交已久的阿爾弗雷德-馮-提爾皮茨與約翰-阿巴思諾特-費希爾十數年的恩恩怨怨歐洲上下婦孺皆知,就連將對方引為人生知己的海蒂-西萊姆與戴維-貝蒂多少也疏遠了關係,英德兩國的海軍人一照麵多半是星火四濺**澎湃的場麵。有些名不副實的海軍部長德基米爾-帕夏站了出來,幹笑著緩和僵局:“蘇丹奧斯曼一世號預計今年下半年就能服役,但是它的艦員還沒有配齊。奧斯曼海軍這個爛攤子你也清楚,我和利姆普斯將軍用盡了一切辦法卻依然湊不齊一千名水兵。拉烏夫向我提議從海雷丁-巴巴羅薩號上抽調一批久經訓練的水兵,我隻能來這裏了……”

從1月中旬開始,已經丟了飯碗的原裏約熱內盧號戰列艦建造工人被火線召集起來,已經更名為蘇丹奧斯曼一世號的超無畏艦預計在7月份下水舾裝武器並且開展海試,而為蘇丹奧斯曼一世號配齊合格的水兵艦員逐漸被提上日程,這比建造“七炮塔聖物”更有難度。

海軍是個技術兵種,遠不是久疏訓練的土耳其水兵和大字不識的鄉下漁民能夠勝任的。新上任的英國海軍顧問利姆普斯將軍和蘇丹奧斯曼一世號內定艦長拉烏夫在廢銅爛鐵一般的土耳其海軍內部大肆搜刮了一遍,又在暮氣沉沉的海軍部文職官員中擰巴擰巴,甚至本著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的原則沿著黑海深入小漁村,卻依然沒能為鐵鏽號配齊一千名額定艦員,就在英國顧問急得茶不思飯不想的時候,拉烏夫終於想起來還有土耳其海軍還有一艘巴巴羅薩-海雷丁。

“拉烏夫?”

聽見拉烏夫的名字,王海蒂的瞳孔不自覺的收縮了一下,撇過頭去看拉烏夫。土耳其的民族英雄似乎有些英雄氣短,垂下頭不敢看王海蒂。

“德基米爾-帕夏部長,作為土耳其海軍顧問,我們的職責就是替土耳其海軍培養能夠操作現代化軍艦的官兵,至於這些水兵的分配,那是土耳其自己的事情。”海蒂-西萊姆沉默了片刻,伸手將陰沉著臉不情不願的呂特晏斯揪了過來,讓他去拿海雷丁號官兵的名冊。

在宅男的威懾下,巴巴羅薩-海雷丁號海防艦上的水兵訓練不可謂不認真,畢竟,畢竟他們都憧憬著能夠在那兩艘超無畏艦上服役,能夠成為君士坦丁堡少女的夢中情人,能夠成為奧斯曼帝國的海上衛士甚至開疆擴土的先鋒。巴巴羅薩-海雷丁號海防艦訓練初成的艦員被抽調一空,接到調令的水兵熱淚盈眶喜極而泣,沒有被抽中的水兵則如喪考妣黯然銷魂。

“拉烏夫那個反骨仔對英國人搖尾乞憐也就罷了,他居然還當麵擺你一刀,虧你還拿他當朋友!”

訓練提前結束了,借著伊斯坦布爾黃昏的餘光,宅男和呂特晏斯踩在堆滿了落葉的海濱小道上,晃晃悠悠的往公寓走。呂特晏斯不時踢起落葉石子,飛濺起不少飛沙走石,不一會兒便將破敗貧窮的土耳其、無恥的英國人和麵癱腹黑的拉烏夫罵了個遍。

西萊姆與土耳其民族英雄侯賽因-拉烏夫-奧爾拜的私人友誼不錯。第一次巴爾幹戰爭的時候,希臘海軍封鎖土耳其海峽,大肆占領土耳其人在愛琴海的島嶼。年輕的拉烏夫率領英製裝甲巡洋艦哈米迪耶號突破希臘海軍的封鎖線,將破交戰發揮到極致,讓希臘人的海上運輸線幾近癱瘓。熱衷於“非對稱作戰”的王海蒂對拉烏夫的作戰實踐相當感興趣,經常找他交流心得,一來二去也就熟絡起來。好景不長,1913年土耳其政府決定購買鐵鏽號戰列艦後,拉烏夫對西萊姆的態度產生了耐人尋味的變化,被內定為蘇丹奧斯曼一世號戰列艦艦長的他明顯疏遠了西萊姆,刻意與德國顧問團保持距離。

“他們以為他們是誰,難道拿到兩艘性能一般的超無畏艦,土耳其海軍就成一躍成為世界一流海軍了?充足的海軍軍費和先進的艦隻,優良的港灣和有利區位、強大的軍火工業實力和運轉良好的後勤保障體係的支撐、大批訓練有素的現役和預備役軍官水兵、運轉良好的軍官培訓體係和富有遠見的海軍戰略政策、數十年甚至是數百年形成的大國海魂,這些都是一流海軍的必備因素,可土耳其人有什麽……”

“呂特晏斯,我說過,希土海軍競賽希臘人未必就是最大的輸家,土耳其人也未必就是最大的贏家,真正的贏家隻能是日耳曼人!”

“盎格魯-薩克遜人也算是日耳曼人!”呂特晏斯沒好氣道。

宅男也不解釋,對著海闊天空肆無忌憚的笑,頗有李大酒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氣場。

“海蒂-西萊姆!”

耳畔傳來熟識的聲音,那聲音很蒼老,很猶豫,總叫人心生不耐煩的意思。宅男的恣肆瞬間凝固下來,轉過身子。

“迪克先生,是您?!”宅男擠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側過頭望著曾經喊過爸的基爾大商人迪克。一股子莫名的情緒占據心頭,無聲咬破嘴唇,嗜血的味道讓宅男冷漠的心靈顫抖起來,他仰著脖子顫聲道。

在呂特晏斯的眼中,宅男是個不折不扣的鐵血真漢子,內在純爺們。即便與妻子關係不睦,父親和女兒體弱多病,在二十年仕途上毫無建樹,甚至落魄到加入危機重重的土耳其顧問團以延長軍事生涯,宅男都沒有多說什麽,可今天,呂特晏斯分明看到了王海蒂眼眶裏的眼淚,這詭異的場景讓呂特晏斯毛骨悚然。

“西萊姆,我先回去了……”呂特晏斯識趣,落荒而逃。

公寓外的小花園靜謐下來,王海蒂竭力平複他洶湧的情緒,迪克則在組織他的措辭。

“我有一條貨船專門跑地中海航線,在黑海撞了俄國漁民的船,有些麻煩,所以特意趕過來處理這件事。想到你在伊斯坦布爾,就順道過來看你。”記憶中的那個大腹便便腦滿腸肥的商業大亨看起來有些消瘦,坐在公寓長椅上他拄著拐杖似乎有些慌亂,糾結的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沒頭沒腦的解釋了一句。

“迪克先生,不用擔心我會幹涉凱瑟琳平靜的生活,我結婚了,還有一位可愛的女兒,雖然家庭生活不怎麽和睦,但是勉強還能堅持下去。”王海蒂平緩的語氣頓了頓,迎著土耳其慘淡的夕陽,無情嘲弄道。

自從與帝國海軍大臣提爾皮茨鬧翻後,宅男被流放到基爾造船廠擔任可有可無的海軍聯絡員,蒸蒸日上的軍事仕途戛然而止。1900年宅男被迫參加一場旨在掠奪自己祖國的戰爭,宅男原以為那是他人生最黑暗的篇章,可宅男隻猜到了開頭,卻猜不著結局。

再可怕的噩夢也複製不來王海蒂的遭際。1900年,宅男收到了凱瑟琳取消婚禮的電報,自詡高富帥的王海蒂一時間成為笑柄,被釘在恥辱柱上。1901年,宅男的好朋友戴維-貝蒂結婚了,醉了的王海蒂在好朋友的婚禮上哭成淚人,差點被新娘埃塞爾-菲爾德給亂棍掃出去。1902年,凱瑟琳結婚了,執子之手的是議員的兒子維克多,宅男王海蒂也結婚了,入洞房的卻是安妮。

“以前腿腳伶俐的時候總是喜歡拄著文明棍,如今腿腳不行了,站一會兒都覺得累,想拄拐卻不知道怎麽用……”蒼老的迪克抓緊拐杖試圖站起來,努力了幾次方才成功。垂垂老矣的他勉力扶著長椅扶手,拍了拍他的殘腿苦笑著繼續道:“西萊姆,為什麽要來選擇兵荒馬亂戰亂頻發的伊斯坦布爾,就連我這個不懂軍事的商人都知道巴爾幹半島很危險……”

“正因為土耳其夠危險,所以才會有豐厚的報酬!”王海蒂眼睛一紅,冷冷道:“弗雷西的風濕病、史瑞克特的眼疾,還有女兒艾薇兒的大病小災,如果我不拚命,難道讓一家老小全都喝西北風?!”

“退役怎麽樣,回來幫我,我給你每個月一千帝國馬克的薪水……”迪克拄著拐杖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捏著宅男的肩膀追問道。

“如果是別人,我一定立馬脫下軍裝跟他走,可如果是您,我隻能說抱歉!”王海蒂輕輕撇開迪克搭在他肩頭的手,抽身就走。

“不!你必須答應我!”蒼老的迪克發出低沉的怒吼聲,拄著拐棍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維克多死了!”

ps:萬分感激【s沁園春雪】、【1805年的鹹肉】的支持。沁園春雪,俺讓你失望了,別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