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成蔭,碧水環繞。

張良手持釣竿,坐在了一塊巨大的臥牛青石上麵,雙目平視著波瀾不驚的湖麵……高天白雲,遠山瀑布,人間仙境莫過如此。

張不疑氣喘籲籲,從遠處跑了過來。

到了青石下麵,撲通跪倒。

“孩兒無能,請阿父責罰。”

張良眉頭微皺,依舊穩坐如鬆。

“是太子進了府邸?”

“沒錯!是太子……他還帶走了二弟。”

張良眉頭陡然一皺,隨後又展開了,“罷了,他也不敢如何,你且回去吧。”

張不疑“哦”了一聲,起身要走,但還是嘟囔了一句,“太子要讓二弟當三皇子伴讀。”

一句話說完,青石上的張良陡然站起,怒目圓睜,“豎子,安敢欺我!”

張不疑嚇了一跳,難道是他耳朵出問題了?

可下一秒,張良已經越身到了他的前麵,快步往前走,直接上馬,“為父先回去了,你隨後跟來。”

張不疑答應,下一秒,張良催馬離開,張不疑感覺有點不對勁兒……“阿父,那是我的馬!我不想跑啊!”

任憑他喊破喉嚨,也沒有用,張良已經遠去。

張不疑隻能罵罵咧咧往回走。

走了一陣子,就累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他剛想停下來休息,就隱隱聽到了野獸的嚎叫,瞬間,張不疑汗毛倒豎,魂不附體。

“阿父,你害我!”

等張不疑跌跌撞撞,逃回洛陽,天色暗淡,馬上就要關城門。

他氣喘籲籲,好不容易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去。

當他到了東宮的時候,整個人都慘兮兮的,一雙鹿皮靴子都磨破了,腳掌的水泡也破了,流著鮮血,疼得齜牙咧嘴。

自己慘還不是最要命的,關鍵是人家都在享受,其樂融融,這就太欺負人了。

張良居中,劉盈和劉肥陪著,劉如意和張辟疆挨著,兩個小崽子樂顛顛在聊著什麽。

張不疑看在眼裏,忍不住哀嚎道:“阿父,我差點喂了狼!”

張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放心,狼不吃你!”

“為什麽?”張不疑傻傻問道。

“因為狼生艱難。”

張不疑眉頭緊皺,“阿父,這是什麽意思?狼生艱難,就不吃我了?”

這時候劉盈笑道:“師父的意思,狼吃了你,會變笨的,往後的日子沒法過了。”

張不疑一怔,突然怪叫一聲,就要朝著劉盈撲來。

這時候張良低聲嗬斥,“蠢子,還嫌不夠丟人!”

張不疑滿腹委屈,“阿父,我……”

“你什麽?讓你看著孩子都看不好,還想幹什麽大事,真是癡心妄想!”張良厲聲嗬斥。

張不疑委屈更勝,他苦兮兮道:“阿父,你從來都不說這麽重的話,今天怎麽回事?”

此刻劉盈看在眼裏,哈哈大笑:“師兄,師父不是跟你生氣,他是氣我……其實這事也怪不得我,應該怪師父自己。”

張良猛地看向劉盈,目光如炬,“太子,你還是不要信口雌黃才是!”

“我可不敢。”劉盈笑道:“師父,您老人家是阿父欽定的三大功臣之一,如今天下初定,紛亂如麻。您把什麽都看透了,卻躲進白雲山裏,自己安享清淨……您這事做的,屬實不怎麽樣。別說我這個當弟子的看不下去,阿父看不下去,朝中那些功臣宿將,也都看不下去。您老是求清淨而不得啊!”

張良深深吸口氣,怒視著劉盈,“他們看不下去,也不會怎麽樣。唯獨太子,才敢跟我耍手段,動心思!”

劉盈嘿嘿一笑,“這不是顯得咱們師徒關係密切嗎!”

“哼!”

張良重重一哼,冷笑道:“我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早該看出來,太子頗類陛下,你們是一般不二的人!”

劉盈忙道:“多謝師父誇獎,弟子受之無愧!”

張良再一次氣得翻白眼,他不停默念,控製心緒,好半晌才冷哼道:“太子,有什麽話,就直說吧,我盡力而為。”

劉盈露出了笑容,“師父,阿父下旨,鼓勵成親,多生子女。又讓酈食其統領東宮三館。如今阿母擬定法令,整頓人倫……這些事情,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為何朝臣不悅?”

張良嗬嗬冷笑,“以太子的智慧,不會連這點事都看不明白吧?如果隻是利國利民,就能暢行無阻,那商鞅也不會作法自斃,吳起也不會慘死了。”

劉盈道:“師父,阿父拿下宣義,似乎朝臣更加憤怒,他們怒在哪裏?”

張良哼道:“勾結別人妻子,果然不是君子所為,若是因此就抵消了開國之功,那同為開國功臣的諸將,又會怎麽想?是不是他們的功勞,也會不值一提?”

劉盈麵露敬佩之色,“師父果然是一語中的,就在剛剛,有人上書彈劾丞相,說他低價搶占百姓宅邸,按律應該嚴懲。”

張良輕歎一口氣,“這就是了……陛下欲求天下大治,種種作為,自然合情合理。諸臣自恃功高,想要率性而為,也不是全無道理。太子殿下,你知道該怎麽辦嗎?”

劉盈頓時無語,“弟子要是知道,就不會急著請師父過來了。”

張良也是一歎,“我要知道,也不會去山中修養了。”

師徒麵麵相覷。

這時候已經喘過一口氣的張不疑,突然來了精神,厲聲道:“依法治國,不可因功高而抵過,亦不可因結黨營私而裹足不前……雷厲風行,霹靂治國!”

“住口(說得好)!”

劉盈和張良同時喊出聲,隻是態度截然相反,一人讚歎,一人盛怒。

劉盈不管一切,“師父,師兄氣魄如虹,我看他應該接任廷尉一職!”

張不疑聽到這裏,滿心歡喜,廷尉可是九卿之一,雖說比不得三公,但自己還年輕,初入官場,就能得到如此高位,也算是心滿意足。

太子這人還是不錯的,竟然慧眼識人,知道他的才華。

張不疑自鳴得意,張良卻是怒目圓睜,“太子,汝欲壞我兒性命?”

劉盈慌忙擺手,“師父,我就是說個笑話,您不必認真。這樣吧,讓不疑師兄到東宮,擔任太子賓客……眼下我把三館交給了酈食其,身邊乏人,讓不疑師兄輔佐,除了他,別人我也信不過。”

張不疑心情大好,眼下就是太子賓客,等太子繼位之後,相位唾手可得,不錯,真是不錯!

張良卻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自己這個兒子。

你爹的聰明,你是一點沒學會啊!

“太子,今日是太子賓客,明日就是廷尉了吧?”

劉盈深吸口氣,竟然麵色也凝重起來。

“師父,弟子鬥膽請教,天下什麽最大?”

張良眉頭一皺,“太子何意?難道不知陛下乃是天下主嗎?”

劉盈搖頭,“不然!我以為天下最大的,當屬道理二字!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此話何解?”張良問道。

劉盈道:“師父,你有蓋世才華,輔佐阿父登基稱帝,天下人人仰視。以您的本事,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您卻總心心念念著功成身退,明哲保身。弟子固然敬佩師父的睿智,但卻不以為然。”

劉盈正色道:“師父,身為當世大才,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好,還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更好?”

張良眉頭一皺,喃喃念叨了兩遍,咀嚼其中含義,感歎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說得真好,非是至誠至忠之人,不能為也!”

張良沉吟片刻,感歎道:“太子,我為韓國貴胄,又曾雇傭刺客,行刺始皇帝……如今大漢天下初定,有老秦人在朝為官,殿下也以新秦人自詡。為師急流勇退,也不算不對吧?”

劉盈笑道:“師父神仙中人,洞察天機,自然不會錯……隻是師父,你如此執著過往,為何不願意投身大漢,鑄就一朝輝煌呢?”

劉盈感歎道:“我曾經和太尉說過,希望他能放棄封王的念頭,安漢興劉,成就大一統,一樣可以名垂青史,為後世敬仰。太尉答應了,滅項羽之後,他立刻北上巡邊,鑽研對付匈奴之法。師父,您的眼界見識,均在太尉之上,當初又是您推薦太尉投漢,為什麽不能如太尉一般?”

張良的臉色微微漲紅,低聲道:“我和太尉到底不是一樣的人。”

“不!”劉盈斷然道:“這句話弟子不敢苟同。弟子已經讓國史館,著手修列國史。這一次修史,縱論興衰,力求言之有物,史筆如刀!秦國由弱而強,數百年的基業,不是一句暴秦就可以概括的。二世而亡,社稷天崩地裂,也不是二世一人的罪過!”

劉盈道:“秦國如此,六國也是如此!再往上,夏商周,三代皆是如此!師父,總結興衰得失,為千百年留下治世明鑒……這麽大的事情,師父就忍心袖手旁觀嗎?”

張良眉頭緊皺,袖子裏的拳頭,微微攥緊,他眼望著劉盈,遲疑道:“太子當真有如此壯誌雄心?”

“隻恨孤掌難鳴!”劉盈沉痛道。

張良沉吟片刻,緩緩抬起頭,雙眸智慧閃爍,他聲音低沉道:“既然如此,太子可遷都關中,萬不可在洛陽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