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盈的語氣近乎哀求,他太清楚了,老流氓這是在交代後事。
劉邦看了看他,竟笑了,“豎子,你哭什麽?”
劉盈連忙去摸眼角,並沒有淚珠流下,他被老流氓耍了。
“蠢子,乃公都看開了,你還有什麽不舍的……難道你不想執掌天下,做九五至尊嗎?”劉邦沉聲問道。
劉盈哼道:“不是不想,隻是我還等得起。”
劉邦愕然了半晌,苦笑道:“你等得起,阿父卻是等不了了。”
說這話的時候,劉邦把頭扭向一邊,倒是有兩滴濁淚,從眼角流下。
老流氓隨即用手一抹,然後道:“盈啊,還有什麽事情,要阿父替你安排嗎?”
劉盈搖頭,“沒有!”
“你阿母那裏呢?”
劉邦頓了頓,才道:“這天下到底是咱們劉家的,你莫要婦人之仁!”
劉盈依舊搖頭,“阿父,你放心吧,我都有安排。”
劉邦看了看他,終於點頭笑道:“既然如此,乃公就什麽都不管了。”
停了片刻,劉邦又道:“有酒嗎?”
“酒?”劉盈眉頭皺起。
老流氓哼道:“怎麽不讓乃公喝個痛快?”
“沒有……隻是我還給阿父準備了一些樂子,不知道阿父喜歡不?”
“樂子?什麽樂子?”劉邦竟然起身坐了起來。
劉盈笑道:“前些時候,我和蕭相寫信,讓他找了一百二十名沛縣孩童。本意是送到太學培養,算是阿父加恩父老鄉親。我打算把他們叫來,在這裏給阿父齊唱大風歌!”
劉邦眼珠轉了轉,驚喜道:“什麽時候叫來?”
“立刻就行!”
“好!快讓他們來,乃公要親自教他們!”
劉盈答應,當天下午,一百二十名沛縣子弟就到了宣室殿外。
對這些小同鄉,劉邦格外寬厚,親自安排飯菜。
等他們吃飽喝足,劉邦才問道:“你們可會大風歌?”
“會!”
孩子們齊聲答應,這可是陛下所作,沛縣的驕傲,試問哪個沛縣子弟,不會這個?
劉邦咧嘴大笑,激動之下,竟然抽出佩劍。
彈劍作歌。
孩童們稍微遲疑,立刻跟著劉邦一起高唱。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孩童們一遍遍高唱,劉邦豪情高漲,激動地漲紅了臉龐。
宣室殿這邊鬧騰熱鬧,也驚動了呂雉,她聞訊趕來。
發現劉邦正帶著一群孩子唱歌,頓時眉頭緊皺,她有心阻攔,讓劉邦靜養,不要瞎折騰,但是在另一邊,劉盈拉著劉恭過來。
小家夥已經能跑會跳了,他眼睛放光,瞪著大父。
劉盈一鬆手,笑著道:“去吧!”
劉恭撒開小短腿,混到人群裏麵,跟著一起高歌。
和這些孩童比起來,出生在關中的劉恭,已經沒有多少沛縣鄉音,偏偏小家夥還不自覺,聲音比誰都大,立刻就驚動了劉邦。
見是孫兒,劉邦隻是笑笑,沒有說什麽。
唱過之後,劉邦才招手,讓劉恭過來。
“來,讓大父抱抱。”
劉邦伸手攬住,想要抱起劉恭,可雙臂一鬆,竟然沒了力氣。
就在這時候,劉盈從後麵過來,伸手攙扶住劉邦。
“阿父,讓我來!”
劉邦點頭,“好吧!”
劉盈背起劉邦,又伸手拉著劉恭,祖孫三代人,緩緩步入宣室殿。
劉邦坐下,喘息了半晌,恢複了一絲精神,把劉恭叫到近前,逗著孫兒,漫不經心道:“盈啊,從今天開始,乃公就住在宣室殿……要麻煩你從長樂宮過來了。”
劉盈心頭一動,前些時候劉邦一直是在椒房殿,讓呂雉照顧他。
而此刻卻要住在宣室殿,用意一目了然。
天子一舉一動都要表率天下,死在哪裏,很有講究。如果在豹房那種地方駕崩,可是會成為千古笑柄的。
劉邦倒不是那種荒唐天子,他放棄了椒房殿,是方便劉盈安排調度。
雖說劉盈一再保證,自己能安排,劉邦還是不放心。
劉盈心中知曉,再也不說什麽。
他隻是每日過來,照看劉邦,料理政務。
深秋時分,天氣越發嚴寒,劉邦的身體也越來越差。
第一場雪落下,劉邦已經不能出來和孩童們一起唱歌,隻能讓孩童們在外麵唱,他在裏麵倚著榻,笑著拍手。
而自從落雪之後,劉盈也不再回長樂宮,而是一直留在宣室殿,衣不解帶,照看劉邦。
在忙碌之餘,劉盈也會和劉邦閑聊。
“阿父,你或許都不會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情!”
“秦人隻是匆匆統一,而且還是徒有其表。我大漢才是真正統一天下的。周人也曾取代商人,奈何周人分封,久而久之,周人變成了七國之人,彼此攻伐,戰火不熄。”
“我們大漢統一天下之後,哪怕再有戰亂,彼此攻伐,他們也都是漢人,都會尊敬您這位漢高帝的!”
“沒錯……我不會給您惡諡的,一定是高皇帝,廟號太祖,您滿意嗎?”
一直沒說話的劉邦緩緩抬起眼皮,沉吟道:“諡號是朝臣定的,不是你說了算!”
劉盈嗬嗬笑道:“阿父,誰要是敢給你惡諡,那沒有辦法,我隻有送他們去給您賠罪了!”
劉邦怔了怔,輕笑道:“好個霸道的太子!這些話遠了,先說眼前吧!乃公把眼睛一閉,你就有一難,知道嗎?”
劉盈嗬嗬一笑,“阿父,我有安排!”
“這你也想到了?”劉邦驚訝道。
劉盈點頭,“沒錯!隻是我暫時不能告訴您!”
劉邦笑道:“無妨,等日後你去太廟的時候,再告訴乃公也就是了。”
劉邦感歎道:“始皇帝自以為天下穩固,萬世不拔。結果不出兩年,土崩瓦解。朕這個大漢皇帝,一旦駕崩,也有好戲……你這個豎子該大顯身手才是,可偏偏朕又看不到了,愁啊!”
劉盈一笑,“別難過了,畢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死後會怎麽樣啊!”
劉邦一陣無語,終於擺了擺手,讓劉盈滾一邊去,少給他添亂。
又是數日之後,突然半夜時分,劉邦呼吸急促,渾身冒汗,喉嚨裏發出急促的聲響。
正在睡覺的劉盈仿佛有什麽感應,急忙爬起來,匆匆過來。
抱住劉邦,“阿父,阿父!”
劉邦已經說不出話,隻是目視劉盈。
劉盈的淚水奪眶而出,俯身劉邦耳邊,說出了兩個字。
劉邦立刻瞪大眼睛,嘴角上翹,露出安慰的笑意,喃喃道:“放心了!”
拂曉時分,帝崩於宣室殿。
伴隨著劉邦閉上眼睛,消息立刻傳到了呂後那裏。
她匆匆趕來,隨著呂後一起來的還有辟陽侯審食其。
呂後到了宣室殿,見劉邦駕崩,這才對劉盈道:“我請尚書令審食其過來,一起商議大事。”
劉盈默默點頭,“可!”
審食其果然進來,先向劉邦屍體磕頭,隨後道:“太子殿下,陛下駕崩,不宜立刻讓外臣知道。太子繼位之前,當請太後代為執掌玉璽,發號施令,方能名正言順。”
劉盈微微一笑,“辟陽侯,你說把玉璽交給阿母,那何時還給我?”
“這個……自然是太子登基之後!”
“不必這麽麻煩。”劉盈一笑,“阿父早就將始皇帝最早篆刻的那一枚玉璽給我了,這些年發號施令,也都用的是這枚玉璽。隻要停了阿父那一枚,一切以儲君教令為準即可!”
審食其怔了怔,偷眼看看呂後,隻見呂雉眉頭緊皺,麵無表情。
審食其仗著膽子道:“太子,教令似乎不如太後懿旨!朝中舊臣自恃功高,蔑視太子,恐難服眾!”
“是嗎?”劉盈突然笑了,“舅父,您出來吧!”
刹那之間,審食其臉色驟變,呂雉下意識扭頭,隻見燈火之中,呂澤邁著大步,向這邊走過來。
“臣拜見陛下!”
呂澤改口之後,雙膝跪倒,行了大禮。
劉盈也沒有避讓謙虛,而是說道:“周呂侯,你現在就拿著我的旨意,去政事堂,召集曹相等人,天明時分,入宮拜祭,共商後事!”
呂澤連忙點頭,而後起身,自呂後身邊經過,卻是什麽都沒說,隻是匆匆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