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無安居也,我無安心也;非無足財也,我無足心也。

——《墨子·親士》

酈諾自從進了未央宮,就感覺失去了自由。

問題倒不是夷安公主待她不好,而恰恰相反—公主太喜歡她了!

公主不但成天纏著她練武學藝,恨不得把她的本事全學到手,而且白天折騰不夠,晚上還要拉著她秉燭夜談,對她身上的一切充滿了好奇,總是樂此不疲地問東問西、刨根究底。有天夜裏,公主聊得興起,索性不讓她走了,強行拉她上床一塊兒睡覺,還咯咯笑著說讓她“侍寢”。酈諾啼笑皆非,隻好硬著頭皮躺下,隨後一邊假寐一邊發出如雷的“鼾聲”。公主忍了半宿,最後實在受不了,才悻悻然把她打發了。

酈諾就這樣每天強打精神,疲於應對,漸漸覺得自己成了被軟禁在漪蘭殿的“囚徒”,雖然養尊處優,卻絲毫不得自由。

而最讓酈諾感到度日如年的,其實還不是失去自由,而是與自己心中記掛的那個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天涯。

倘若自己已經按原計劃離開長安,那索性也就斷了念想,偏偏命運又陰差陽錯地把她留了下來,還放在了離青芒更近的地方,卻又不給他們見麵的機會,這無異於是在捉弄和折磨她。

數日前,酈諾實在忍不住,便旁敲側擊地向夷安公主打聽青芒。公主說他在生辰宴上救駕受傷了。酈諾心中大驚,趕緊追問傷情。公主說好像傷得不太重,酈諾才暗暗鬆了口氣。公主察覺她麵色有異,便問她和秦穆是什麽關係。酈諾不想多說,隨口說是見過幾麵的朋友,旋即把話題岔開了。

這幾日,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青芒的傷情,遂越發焦灼不安……

此刻,漪蘭殿前的“練武場”上,酈諾正在教夷安公主練習刀法。

酈諾一身女官裝束,英姿颯爽。她背著雙手,貌似專注地看著夷安公主的一招一式,實則心不在焉。

青芒就在這時候跟著霍去病從遠處大步走了過來。

不過從他們的視角看,酈諾的身影恰好被一棵樹擋住了,青芒隻能看見夷安公主一個人在練武場上比畫著。

“喂,你帶我來漪蘭殿做什麽?”

青芒終於不耐煩地停下腳步,沒好氣道。一路上,他問了霍去病好幾遍要帶他上哪兒,霍去病始終一言不發,隻顧埋頭往前走。現在,這家夥居然把他帶到了夷安公主的寢殿,青芒幾乎可以確定他是在耍自己了。

“你不是要找仇芷若嗎?”霍去病回頭看他,一臉戲謔的表情。

“可這兒是漪蘭殿!”青芒十分惱火。

“對,她就在這兒,你不信?”

“我沒空陪你玩!”青芒狠狠地瞪了霍去病一眼,轉身就走。

“喂,我可沒騙你,你真這麽走了?”霍去病笑嘻嘻道。

青芒頭也不回,大步離去。

“你小子太多疑了。”霍去病衝著他的背影喊,“這對你可沒什麽好處。”

青芒置若罔聞,越走越遠。

這時,酈諾聽見聲音,從樹後走了出來,然後遠處那個熟悉的背影便一下映入了她的眼簾。

酈諾頓時呆住了。

連日來的思念之情瞬間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還愣著幹什麽?”霍去病走上前來,淡淡道,“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這麽傻站著。”

酈諾回過神來,不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幾乎沒有猶豫便抬腿追了上去。

“芷若,你去哪兒?”夷安公主大為詫異,趕緊提刀跟了過來。霍去病伸手一攔,堆起笑容:“殿下這是在練刀嗎?要不要為師提點你幾下?”

“去去去,你已經不是我師傅了,我現在的師傅是仇芷若。”夷安公主想繞開他,卻一直被他左擋右擋過不去。

“我說殿下,你這就不對了,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霍去病說到這兒便卡殼了—公主之父便是皇帝,這個“父”字他豈敢出口?

“‘終身為’什麽?”夷安公主抓住話柄,斜睨著他,“有膽子你就說呀。”

“沒膽沒膽。”霍去病隻好賠笑道,“我的意思是,咱倆畢竟師徒一場,你不能這麽絕情,說不認就不認我了呀。”

夷安公主聽他說得可憐,這才得意一笑,用刀背敲了敲他的肩膀:“這麽說,你今天是求我跟你學刀法嘍?”

霍去病眉頭一皺:“你說反了吧?天底下哪有師傅求徒弟學武的?”

“沒誠意就算了。”夷安公主哼了一聲,作勢又要去追酈諾。

“好好好,算我求你。”霍去病趕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又堆起笑臉,“你這麽聰明的徒兒,舉世無雙,天下難覓,為師怎麽能不珍惜你呢?”

雖然明知道他這話純屬諂媚,並非出自真心,可夷安公主聽著,心裏還是頗為受用,便順手挽起他的胳膊:“那咱們可說好了,你今天得教我一套完完整整的刀法,不許偷工減料,否則本公主決不放過你……”

霍去病一邊被夷安公主拉著走,一邊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遠處早已沒有了酈諾和青芒的身影。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莫名的失落和悵惘。

“君子成人之美。你既然願意成全他們,又有什麽好失落的?”霍去病在心裏苦笑著對自己說。

青芒大步走在一條碎石甬道上,道路兩旁的一株株梅花樹開得正豔。

身後傳來了一陣追趕的腳步聲。

“別跟著我,沒空陪你玩!”青芒腳步不停,餘怒未消道。

他認定背後的人是霍去病。

酈諾沒有說話,依舊快步緊跟。

青芒又往前走了一段,終於無奈地停下腳步,仰麵朝天歎了口氣。

酈諾也站住了。

一陣風吹過,甬道兩旁那些或紅或白的梅花悄然離開枝頭,在兩個默默佇立的身影之間紛紛揚揚地飛舞著。

“霍去病,念在咱們朋友一場,我不想跟你翻臉。”青芒麵朝天空,頭也不回道,“但你不該拿仇芷若的事開玩笑。”

酈諾靜靜聽著,驀然心頭一熱。

青芒的聲音很冷,可在她聽來卻是那麽溫暖。

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卻又比任何直接麵對她的傾訴更為有力。

“仇芷若對你,真有那麽重要嗎?”

酈諾開口了。

青芒渾身一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然轉身,眼前的一幕頓時令他目瞪口呆—

酈諾就站在離自己一丈開外的地方,站在冬日散淡柔和的陽光下,身上穿著一襲華美而威嚴的少使製服。空中的那些花瓣宛若蝴蝶一樣在她周遭盤旋飛舞,把這一幕裝點得就像一場綺麗而虛幻的夢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青芒在萬般驚愕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長安城北,夕陰街小客棧。

劉陵和張次公在房間中隔案對坐。

“這些天為什麽都不肯出來見我?”張次公不滿道,“我都快把莊記雜貨鋪的門檻踩爛了。”

莊記雜貨鋪位於東市,是劉陵在長安的秘密聯絡點之一,也是張次公跟她暗中聯絡的唯一渠道。自從刺殺行動失敗後,張次公就天天往雜貨鋪跑,想跟劉陵見上一麵,結果劉陵根本不理他,直到昨天張次公忍無可忍,叫雜貨鋪掌櫃給劉陵傳話,說她要是再不露麵他就要去自首了,劉陵才答應他今天見麵。

“你還有臉問?”劉陵冷哼一聲,“我給了你天下最厲害的武器,還給了你一批最勇猛的死士,可你回報我的是什麽?除了一敗塗地、全軍覆沒之外,你給了我什麽?!”

“敗是敗了,可也不算全軍覆沒吧?”張次公自知理虧,隻好勉強賠笑道,“我不是還好端端地活著嗎?”

“你幹脆死了算了!”劉陵咬牙切齒道,“我要是你,早就自我了斷了,哪還有臉出來見人?”

“死還不容易?你以為我真的怕死嗎?”張次公終於忍不住了,惱羞成怒道,“我還不是想留著這條命,幫你和淮南王打天下?”

“就憑你?”劉陵一臉鄙夷,“我看還是算了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張次公聞言,自尊心大為受傷,遂霍然起身,“你既然這麽瞧不起我,那我也沒必要在這討人嫌了,告辭!”說完便氣衝衝地朝門口走去。

“出了這個門,你我從此便是路人了。”劉陵無聲冷笑,“你最好想清楚,別後悔。”

張次公在門後頓住,原本伸手想去拉門閂,手卻僵在了半空。過了半晌,才慢慢放了下來。

“想走就走吧,我劉陵隻跟有血性的男人合作。”劉陵又冷冷道,“若是那種輸不起的窩囊廢,趁早滾蛋!”

“我怎麽沒血性了?又哪裏輸不起了?”張次公又折回來,滿麵漲紅道,“我張次公若是那種貪生怕死之輩,早就逃得遠遠的了,何必還來見你,又何苦受你這般奚落?”

“你以為血性就是逞匹夫之勇嗎?”劉陵直直盯著他,目光像一把尖刀,“我說的血性,是屢仆屢起,是屢敗屢戰,是韓信**受辱而不墜青雲之誌,是勾踐臥薪嚐膽而常懷複國之心,豈是你這種受幾句奚落便暴跳如雷、吃一場敗仗便惶惶不可終日的草包和懦夫!”

張次公被她說得啞口無言,片刻後才回過味來—原來劉陵不是真心想奚落他,而是在用激將之法敲打他。

“對不起陵兒,我……我是有些沉不住氣,可我這不是替咱們的大業著急嗎?”張次公趕緊坐了回去,“若不是一顆忠心向著你和王爺,我豈會如此焦灼?”

“焦灼有用嗎?”劉陵白了他一眼,緩了緩口氣,“最近禦史府緹騎四出,滿城都是查案的密探,風聲這麽緊,你還天天吵著要跟我見麵,這是不是愚蠢?我今天來見你,身上擔著多大的風險你不知道嗎?”

“風聲是緊了點兒,這我當然知道。”張次公撓了撓頭,“可你不是把鍋甩給墨家了嗎?朝廷未必能查到咱們頭上。”

“讓墨家背鍋隻是緩兵之計,以李蔡的手段,查到咱們是遲早的事。”劉陵神情凝重。

“那就讓他去查吧,反正一時半會兒還動不了咱們。我現在擔心的是另一件事,所以才急著見你。”

“什麽事?”

“墨弩落到了朝廷手上,我擔心……劉徹會派人仿造。”

劉陵冷然一笑:“還真讓你說對了。”

張次公一驚:“你聽到風聲了?”

“不是風聲,是確鑿無疑的情報。劉徹今早在溫室殿禦書房親自下的旨。”

“禦書房?”張次公思忖了一下,“看來,那個‘漁夫’能耐不小啊,不但能打探到如此機密的情報,還能這麽及時給送出來。”

劉陵淩厲地掃了他一眼,不接茬。

張次公討了個沒趣,撇了撇嘴:“那,劉徹把這活兒交給誰了?”

“兩個人,一個是中大夫嚴助,還有一個……是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張次公蹙眉想了想,旋即反應過來,脫口而出道,“難道是秦穆?”

劉陵不語。

“他娘的,怎麽哪兒哪兒都有這小子!”張次公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這說明人家有本事,所以劉徹才瞧得上眼啊。”劉陵一笑,“你在這兒捶胸頓足又有何用?”

張次公重重冷哼一聲:“他現在蹦得越歡,恐怕會死得越快!”

劉陵目光一凜:“什麽意思?”

“你以為劉徹看上他,單純是因為他有才幹嗎?”

“那還能因為什麽?”

“你難道沒聽說,秦穆不是純種漢人,而是漢匈混血的雜種?”

“漢匈混血?!”劉陵有些驚愕。她隻聽青芒說過十五歲之後去了匈奴,卻萬萬沒料到他竟然是漢匈混血。

見劉陵神色有異,張次公忽然想到什麽,緩緩道:“陵兒,你好像……對秦穆這個人特別感興趣?”

“別打岔。”劉陵迅速恢複了冷漠的表情,“秦穆是純漢人也好,是漢匈混血也罷,跟劉徹的任命又有何關係?”

“怎麽沒關係?劉徹此人向來疑心甚重,他對一個漢匈混血的雜種怎麽可能真正信任?依我看,劉徹讓秦穆仿造墨弩,其實就是在考驗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忠於朝廷。換句話說,倘若秦穆顧念他的匈奴族人,怕漢軍以此利器殺光匈奴人,因而在仿造墨弩的過程中動什麽手腳,劉徹必然察覺,到時候秦穆不是必死無疑了嗎?”

劉陵聞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張次公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忽然道:“陵兒,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希望你跟我說實話。”

“不必問了。”劉陵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跟秦穆沒有絲毫關係。”

“是嗎?”張次公盯著她,冷然一笑,“那半個月前的那天晚上,他為何會鬼鬼祟祟地跑到這兒來見你?”

張次公那天在客棧後院撞見一個黑影,當時便覺得背影很熟悉,看上去很像秦穆,此刻又觀察劉陵的反應,便足以認定—那個黑影正是秦穆無疑!

隻是讓張次公滿腹狐疑的是:秦穆和劉陵到底是什麽關係?為何劉陵要對此諱莫如深?

“我是不是該稱呼你仇少使?”

青芒走到酈諾麵前站定,上下打量著她,眼中的驚愕之色仍未褪去。

“在這裏,你當然要這麽稱呼。”酈諾淡淡一笑,“就像我應該稱呼你秦尉丞一樣。”

“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也跟我一樣,不幸淪落為‘朝廷鷹犬’了?”青芒也笑了起來,語帶揶揄。

“我是被逼的,純屬無奈,不像你當得那麽起勁。”酈諾反唇相譏,“聽說你在生辰宴上舍身救主,還受了傷,皇帝有沒有重重賞你?”

青芒苦笑了一下:“咱倆雖未久別,卻也算是重逢,這緣分如此難得,就不要互相挖苦了吧?”

“不是你先挖苦我的嗎?”

“好好,怪我失言,給你賠罪。”青芒煞有介事地作了一揖,“主要是在這兒遇上你,太讓我震驚了,跟做夢一樣。我很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讓你搖身一變就成了未央宮漪蘭殿的少使?”

酈諾不無自嘲地一笑:“我也覺得像是在做夢。”說著,轉身朝道旁那片栽滿梅花樹的園囿走了過去。

青芒緊隨其後。

酈諾一邊走一邊慢慢講述了起來。當聽到夷安公主強行認她做師傅時,青芒不由啞然失笑,心想自己還真得感謝這位刁蠻公主,否則酈諾現在已然遠走天涯了,又怎麽可能在未央宮中與自己重逢?

緊接著,青芒聽酈諾講到屠三刀的屍體上居然文著“墨者永生”的四個紅字,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天子會那麽確定那把連弩是墨家之物!

“如此看來,這夥兒刺客分明是蓄意栽贓給墨家。”青芒道。

“沒錯,隻是我想不明白,什麽人會這麽幹。”

青芒蹙眉思忖,心中慢慢浮現出了一個答案,可眼下還不便把這個猜測告訴酈諾。

“有個事我想問你,你們墨家是不是有一種非常厲害的連弩,可以連續擊發十支弩箭,還可以快速更換箭匣?”青芒問。

“我從沒聽說過。”酈諾一臉茫然,“你為何這麽問?”

“因為那夥兒刺客當晚所持的武器便是此物,所以才會對禁軍造成那麽大的殺傷力。而現在朝廷認定,此物應是墨子所造,他們稱之為—墨弩。”

“墨弩?”酈諾大為詫異,“不可能,若是我們墨家的東西,我豈會不知道?”

“我倒覺得沒什麽不可能。天機圖的事,你之前不也一無所知嗎?”

酈諾一怔,想了想道:“若果真如你所說,那我們墨家的東西又怎會落入那夥兒刺客之手?”

“這正是咱們要弄清楚的事。”青芒若有所思,“若能破解這個謎團,進而便能查清這幫人的身份,以及他們背後的主使之人了。”

“你有線索嗎?”

青芒微一遲疑,趕緊搖頭:“目前還沒有。”

酈諾看著他:“那你怎麽查?”

“據我所知,禦史府正在追查此案,應該會有線索,我想辦法打探一下。”青芒撒了個謊。他要追查的線索當然是在劉陵那兒。

酈諾想著什麽,忽然道:“你覺得,當務之急是查這個所謂的墨弩嗎?”

青芒心裏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酈諾想說天機圖的事,隻好隨口敷衍道:“你不這麽認為?”

“別裝了,你知道我想說什麽。”酈諾的口氣冷了下來,“你答應我的事,什麽時候能辦到?”

“石渠閣防衛森嚴,要進去殊為不易,況且目前也還不知天機圖具體藏在何處。”青芒歎了口氣,“所以,至少得先弄清它藏在什麽地方,才有把握行動。”

酈諾觀察著他的表情,冷哼一聲:“你是在敷衍我吧?”

“哪能呢?”青芒笑了笑,“你放心,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我一定會信守承諾,完璧歸趙。”

酈諾不答話,隻是直直地盯著他,半晌才道:“我看出來了,你根本沒有真心想過幫我取回天機圖。對吧,秦尉丞?”

她在最後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青芒暗暗叫苦,卻仍麵帶笑容道:“這就是你多心了,我怎麽會這麽想呢?天機圖是你們墨家的,我遲早要把它……”

“別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酈諾冷冷打斷他,“你擔心天機圖一旦回到我手中,其中的秘密再被我掌握的話,我們墨家便會以此對付朝廷和皇帝。而這正是你這位忠於朝廷、一心護主的衛尉丞不願看到的,對吧?”

既然已被看穿,也就沒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青芒苦笑了一下,道:“說實話,在我看來,就算你們破解了天機圖的密碼,掌握了什麽殺人利器,恐怕還是鬥不過朝廷,最後隻能賠上更多人的性命。在這點上,我的看法和盤古一樣。所以,我不願看到你們墨家和朝廷再鬥下去,更不想看到你出什麽事……”

青芒說著,腦中驀然浮現出夢中的那個場景—酈諾被皇帝刺中心髒,躺倒在血泊中,而自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絲毫無能為力。

雖然隻是一個夢,但青芒所感受到的悲愴和痛苦卻是那麽真切和鮮明!所以,無論做什麽,也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他都不能讓這個夢境成真。

“既如此,那你我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酈諾的語氣冷若冰霜,“剩下的事,我自己做,隻希望你別擋道。”

“你想幹什麽?”青芒眉頭一蹙,“你上回不是跟我說過,你決定接受盤古的建議,打算放棄了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酈諾冷笑,“之前是因為朝廷一直懷疑我,我處境危險,留在長安也做不了什麽,隻能離開。可現在不同了,上天既然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鬼使神差地成了公主的師傅、漪蘭殿少使,還光明正大地住進了未央宮,我憑什麽不好好利用?我覺得這就是天意,是我爹和郭旗主的在天之靈在庇佑我,讓我替他們報仇!”

青芒搖頭苦笑:“你爹在世的時候便不讚成與朝廷開戰,所以才費盡心機讓樊左使帶著天機圖隱匿起來……”

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酈諾根本不知道這事。

“你說什麽?!”

酈諾一臉驚詫地看著他。

“張次公,我警告你,好奇心太強,對你沒好處!”

客棧房間中,劉陵目光凜冽地盯著張次公。

這麽說幾乎就等於默認了,張次公越發困惑於他們二人的關係,同時也越發嫉恨青芒,便訕訕一笑,道:“聽你這話的意思,那天來的人果然是他了?看來,這小子跟翁主的關係非同一般啊!”

劉陵看著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抓起案上的一隻銅酒壺扔了過去。張次公一聲痛叫,用手捂住額角,鮮血從他的指縫冒了出來。

“痛嗎?”劉陵嫣然一笑,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巾扔在了案上。

看著眼前這副既嫵媚又惡毒的笑容,張次公在心裏拚命咒罵,搶過絲巾捂在傷口上,嘴裏恨恨道:“不痛的那是死人!”

“痛就對了,痛才能長記性。”劉陵冷笑著站起身來。

張次公一怔,忙道:“你幹嗎?這就要走了?”

“不然呢?”劉陵眉毛一挑,“本翁主還要留在這兒過夜不成?”

“那咱們下一步怎麽辦?”

“沒有下一步。”

“你說什麽?”張次公以為自己沒聽清。

“我說,沒有下一步。”劉陵麵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

張次公猛地跳了起來,也顧不上痛了,瞪大眼睛道:“你什麽意思?難道你不想殺劉徹了?咱們的大業就這麽半途而廢了?”

劉陵冷哼一聲:“我劉陵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嗎?”

“那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既然你沒本事殺劉徹,那我就找一個有本事的人來幹。至於你嘛……”劉陵笑靨嫣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脯,“回家好好將養,沒事別到處亂竄,需要你的時候,我自會找你。”

“你是不是想把我甩了?”張次公怒了,扔掉絲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劉陵盯著他的眼睛:“張次公,我勸你冷靜一點兒,別把本翁主對你的耐心消耗殆盡。”

張次公一向凶悍,從來沒怕過什麽人,可偏偏在劉陵麵前總是狠不起來。所以此刻,盡管劉陵語氣平緩,但在張次公聽來,卻分明比聲嘶力竭的咆哮更有震懾力。

僵持片刻後,張次公終於無奈地鬆開了手。

幾道帶血的指痕印在了劉陵白皙的手腕上。

“陵兒,我對你和王爺一向忠心耿耿,這回更是把腦袋綁在了褲腰帶上。雖說功敗垂成,但我已經盡力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你豈能絲毫不念舊情,說甩就把我甩了呢?”

“我若是不念舊,你還能站在這兒跟我說話嗎?”劉陵看著自己手腕上的血痕,“你知道的東西那麽多,讓你消失豈不是更省事?”

張次公苦笑了一下:“這麽說,我還得謝你不殺之恩嘍?”

“謝就不必了,你隻要安分一點兒,別給我惹麻煩就行。”

“怎樣才叫安分?”

“我剛才已經說了。”

“照你這意思,我後半生就該老老實實當一介庶民,什麽都別想了是嗎?”

“那倒也不至於。”劉陵又是一笑,用衣袖輕輕擦去手腕上的血痕,“讓你回家將養是為你好,讓你養精蓄銳。你畢竟是北軍將軍,關鍵時刻,總會有你的用武之地的。到時候,你若能將功補過,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那你之前答應的還算數嗎?”

“當然,隻要你別再讓我失望。該給你的榮華富貴,一樣都不會少。”

“我要的,不隻是榮華富貴。”張次公忽然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那你還想要什麽?”劉陵裝糊塗。

“我要什麽,你很清楚。”

“張次公,做人可不能太貪心。”劉陵的目光又冷了下來,“什麽該要,什麽不該要,得有點自知之明。”

“我算是聽明白了。”張次公悻悻道,“你不就是覺得,那個姓秦的比我更有本事嗎?想必那天夜裏,他摸進這個房間,也讓你見識了他作為男人的本事了吧?”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一記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了他的臉上。

左臉頰火辣辣的疼。張次公惱羞成怒,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然而這個動作完全是多餘的,因為他根本不敢把刀抽出來。

劉陵死死地瞪著他,同時朝他逼了過來。張次公隻能尷尬後退,然後一步步被她逼到了牆邊。

緊接著,一口唾沫啐到了他的臉上。

“張次公,你真讓我惡心!”

扔下這句話,劉陵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旋即“砰”的一聲重重帶上了房門。

張次公抹了把臉上的唾沫和鮮血,愣怔了半晌,突然發出一聲吼,抽出長刀狠狠劈在身旁的一張木俎上。

木俎的一角被齊齊砍斷,翻著跟鬥飛向了半空……

“你說什麽?樊左使帶著天機圖離開是我爹的安排?”

宮中園囿,酈諾難以置信地看著青芒。

事已至此,青芒也無法再隱瞞了,便把當日在終南山上從北冥那兒聽到的事和盤托出。

酈諾恍然。

想到父親,她的眼眶不禁一紅。

“你爹之所以讓樊左使帶著天機圖秘密轉移,就是怕你們這些血氣方剛的少壯派鋌而走險,令墨家遭受更大的打擊。”青芒輕聲道,“這是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你別怪他。更何況,以暴製暴隻能催生更多的殺戮和仇恨,你們墨家的宗旨不就是‘兼愛’‘非攻’嗎?”

“別跟我扯什麽‘兼愛’‘非攻’的大道理!”酈諾抹了抹眼睛,恨恨道,“我爹一輩子信奉墨子之道,一而再、再而三地隱忍退讓,可結果呢?還不是遭了朝廷的毒手?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隻有奮起反抗、以暴製暴才不會任人宰割嗎?!”

青芒語塞。

他驀然想起了昨夜夢中的少年蒙奕—他的倔強、血性和仇恨之心,與此刻的酈諾簡直如出一轍。

可蒙奕不就是另一個自己嗎?

就此而言,青芒剛才的說辭與其說是在說服酈諾,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然而可笑的是,他既說服不了酈諾,也說服不了自己。

“你若要跟我講大道理,那也無妨。《禮記?曲禮》中有句話:‘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前麵還有一句,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酈諾一臉譏嘲地看著他。

青芒苦笑,一聲長歎道:“父之仇,弗與共戴天。”

“虧你還沒忘。”酈諾冷笑,“那請你告訴我,倘若我聽從你的勸告,置父親的血海深仇於不顧,那我豈不是成了違背禮製的不孝之子?”

青芒回答不出來。

這句詰問對他自己同樣適用,也正是他此刻心中最大的煎熬。

見他黯然不語,酈諾也覺得沒必要再說什麽了,遂決然轉身,緩緩離開。

自從入宮後,她每天都在盼著跟青芒見麵,沒想到現在真的見麵了,兩人的立場卻完全是針尖對麥芒。

其實酈諾也是想跟他好好說話的,奈何青芒曖昧不明的立場令她失望至極,加上他冒死營救皇帝的行為,更令她無法接受。所以,結果就隻能這樣了。

酈諾步履沉重地漸漸走遠,她的身影在周遭巨大宮殿的映襯下顯得渺小而孤單。

青芒目送她遠去,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滿心無奈地轉身離開。

二人身後,那些原本在風中恣意飛舞的花瓣已然零落一地。

在距離這片園囿約莫十丈開外的地方,有兩三間低矮的雜物房。

此刻,一雙眸子正在其中一間雜物房的窗戶後麵冷冷地窺伺著。從這裏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見青芒和酈諾方才所站之處。沒有人知道,這雙森寒的眸子已經在這裏窺伺了多久……

禦史府書房,李蔡端坐案前,正凝神閱讀一冊竹簡。

“惟賢,案子查得如何了?可有進展?”

汲黯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人未至聲先到。

“這就是個死案。”李蔡頭也不抬,淡淡道,“我自忖無能,正尋思著把案子移交給廷尉寺呢。”

“你就這麽想害我?”汲黯笑了笑,一屁股在書案邊坐下,“那你索性把我綁了交給張湯得了,豈不是更省心?”

“別以為我不想。”李蔡白了他一眼,“案子發生在你內史府,門吏姚政、掾史盧協可都是你府上的人,還有那些個所謂的屠戶,不也是給你們內史府送貨的?要我說,真把你拿下也沒什麽不對。”

“聽你這口氣,還是查出點兒東西了嘛。”汲黯仍舊笑道,“屠三刀那夥兒人究竟什麽來頭?”

“一個月前才潛入京師的。”李蔡把案上的那冊竹簡往汲黯麵前一推,“花費重金盤下了尚冠前街最大的一家肉鋪,偽裝成屠戶,通過姚政、盧協二人一直在給你們內史府送肉,其實等的就是你的生辰宴。”

汲黯拿起竹簡看著,眉頭一蹙:“全部查無此人?”

李蔡歎了口氣:“屠三刀和那幫手下,其名籍、符傳等,凡是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全部是偽造的,更別提什麽家世背景了。我的人最近四處奔波,轉了一大圈回來,結果都是這四個字—查無此人。”

“這幫家夥皆為死士,查不出真實身份也在意料之中。”汲黯道,“可姚、盧二人可是我那兒在冊的屬吏,從他們身上肯定能查到線索吧?”

“你以為我沒查嗎?”李蔡沒好氣道,“這姓姚的就是個絕戶!父母早亡,妻子幾年前病故,他也沒續弦,膝下無兒無女,連朋友都沒幾個,天生就是塊兒作奸犯科的料,出了事誰都不連累。”

汲黯苦笑:“那盧協呢?總不能也是絕戶吧?”

“我說你這官是怎麽當的?你自己的屬下什麽情況你都不清楚嗎?”

“內史府大大小小幾百號官吏,要真把他們祖宗十八代全弄清楚,那我就啥正事也別幹了。”汲黯不服道,“再說了,查人祖宗、挖人老底不是你們禦史府幹的事嗎?這事我可不拿手。”

“聽你這意思,你汲內史就是幹正事的,我李蔡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事是嗎?”

汲黯撇撇嘴:“我可沒這麽說。”

“可我聽你那話,怎麽像是在罵人呢?”

“行了行了,有牢騷跟皇上發去,你跟我倒苦水也沒用。”汲黯嘿嘿一笑,“快說說,盧協是個啥情況?”

李蔡又白了他一眼,才慢條斯理道:“盧協上有老母,下有妻兒,一家七口都在老家河東,不過三年前就舉家搬遷了,沒人知道這一家老小究竟去了哪兒。”

“那就查他的行蹤,看盧協經常出入什麽地方,跟何人來往。”

“我已經讓杜周去查了。根據初步掌握的情況,這家夥深居簡出,來往的人也不多,日子過得寡淡如水,跟姚政如出一轍,目前也沒查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汲黯沉聲一歎:“如此看來,這幫墨者還真是處心積慮、蓄謀已久啊!就跟前幾回一樣,把屁股擦得一幹二淨,什麽線索都不給你留下。”

“你真的相信,這回也是墨者幹的?”李蔡斜睨著他。

“屠三刀都把墨家的口號文到身上去了,還能有假?”

“紋幾個字又有何難?”李蔡冷哼一聲,“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容易的栽贓手段嗎?”

汲黯蹙眉:“不是墨家,難道是匈奴不成?”

“你覺得像嗎?”李蔡不答反問。

汲黯略微思忖,驀然一驚:“你的意思是……諸侯?!”

李蔡冷笑不答,忽然換了個話題:“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那天毫無來由地,突然就把仇芷若認作義女,到底是什麽心思?”

汲黯一怔,旋即笑道:“我能有什麽心思?不就是公主喜歡仇姑娘,我便順水推舟、成人之美而已嗎?”

“你以為你這麽一推,仇芷若就可以洗刷墨者嫌疑,而你便可一勞永逸,從此再也不怕公孫弘、張湯抓你小辮子了,是嗎?”

“知我者,惟賢也。”汲黯得意一笑。

“長孺兄啊長孺兄!”李蔡搖頭歎氣,“我真不知道該誇你聰明呢,還是該罵你自作聰明。”

“什麽意思?”汲黯不解。

李蔡直視著他:“如果仇芷若真是清白的,那倒也罷了。可萬一她真有什麽秘密身份,且包藏禍心、圖謀不軌,那你把她送進未央宮,豈不是引狼入室,把皇上置於萬般危險之地?”

“這就是你多慮了,仇芷若豈能有什麽秘密身份?這不就是公孫弘和張湯想搞我才找的借口嗎?”

李蔡冷哼一聲:“好,即使如你所言,可你想過沒有,雖說仇芷若眼下成了公主的師傅、漪蘭殿少使,可終究是不諳宮廷規矩的一介民女,身上的江湖習性一時半會兒怕也改不了,萬一哪天行差踏錯,得罪了公主,或者不討公主喜歡了,那麽公孫弘、張湯會不會趁機借題發揮,把事鬧大?到時候,非但仇芷若罪責難逃,恐怕連你這個‘義父’也別想置身事外。換言之,你把她送進宮裏,其結果很可能是害了她,更是害了你自己!”

汲黯聞言,心中有些驚疑,卻仍強作鎮定道:“你這未免太危言聳聽了吧?一個小女子,能犯什麽大錯?”

李蔡搖頭苦笑:“也罷,既然你如此自信,那就算我杞人憂天、庸人自擾吧!”

汲黯剛想再說什麽,一名書吏匆匆來到門口,躬身道:“啟稟大夫,陳禦史求見,說有要事稟報。”

“讓他進來。”李蔡坐直了身子,收起案上的竹簡。

“哪個陳禦史?”汲黯忙問,“是不是與刺殺案有關?”

“是別的案子。”

汲黯聞言,知道自己不便再待下去了,隻好起身告辭。剛要朝門口走去,李蔡忽然叫住他,朝另一邊的側門努努嘴,示意他走那兒。

“不必如此謹小慎微吧?”汲黯不以為然,“你跟我交往還要避人耳目?”

李蔡淡淡一笑:“謹言慎行,終歸不是壞事。”

汲黯從鼻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從側門出來後,汲黯拐了個彎,穿過一條回廊,本來徑直往前走便可出禦史府,可他驀然動了個念頭,心下生出好奇,便原路退了回來,然後趁著四下無人,躲到了離書房正門不太遠的一座假山後。

過了片刻,一個穿著便服、寬肩厚背的魁梧身影便從禦史府後門方向快步走了過來。

汲黯探出頭去,定睛一看,頓時有些驚詫—

此人哪是什麽“陳禦史”,分明是李蔡的堂兄、郎中令李廣!

汲黯不禁滿腹狐疑:自家堂兄弟日常往來,居然要假冒身份,還要走府院後門,甚至還怕自己撞見,這也太反常了吧?李蔡究竟在搞什麽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