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 一四五 羹湯
王瓏踏入椒房殿的時候,張嫣正在剪一支杏花,然後將它插到花瓶中。花瓶曲頸鼓腹,浮著一層溫潤的綠玉光澤,配上斜斜插在其中的杏花,好像渭水河邊鮮豔明媚的春光,都綻在這一枝杏花之上了。
“平身吧。”張嫣漫不經意道,然後抬頭,目光先在她的腹部上輕輕掃了掃,然後看見王瓏飛揚的眉眼和璀璨的眸光。
這是一個,想飛的女子。
王瓏拜了半禮,聞言便起身,將手放在腹部,麵上笑的更甜了。“張皇後居椒房殿中,臣妾為妃嬪,本該日日來此拜見。”她絮絮道。
“是我自己愛靜,不樂意見人。”張嫣意興闌珊的搖搖頭。“聽說八子已懷有帝裔,本來本宮身為皇後,照顧後宮妃嬪是責任。但本宮年紀小,對女子孕事並不熟悉。倒不好胡亂插手。自當稟過太後陛下,請年長宮人照料。王八子亦還是靜靜在清涼殿養胎,免得有個閃失,不僅自己傷心,也讓太後和陛下難過。”
“諾。”
主既無留客意,客亦不想逗留。不過說了幾句話,王瓏很快便告退,臨行之前,眸光掠過椒房殿華麗的簾帷榻幾,矜持一笑,便走了。
“這個王瓏太輕狂了。”荼蘼氣的雙手發抖,“縱然她這一次真的能生出一個皇子,小皇子也得喊皇後娘娘一聲母後,王瓏實是不自重。”
張嫣吸了吸鼻子,低下頭來。
她以為她會不由自主的嫉妒那個為他懷孕產子的女子。但適才坐在那兒,看見王瓏參拜自己地時候,她仿佛隻是麵對一個很陌生的人,情緒並無半點牽動。
一個小小的王瓏何德何能能挑動她的情緒?真正能讓她悲讓她喜的,從來都是那個在她心中看地很重的男子。
他將王瓏帶到自己麵前。然後自己才不得不去麵對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帶給自己的難過,與羞辱。
張嫣忽然起身道,“我今日興致好。去小灶房做點小菜吧。”
張皇後素愛品試美食,椒房殿尚膳聞名於未央宮,據說有多半便是出自張皇後的指點。食官令岑娘更是經常與張嫣切磋廚藝。她踏足膳房,本也是常見的事。
荼蘼女官正在殿中囑咐侍女小心翼翼的伺候今日的皇後娘娘地時候,忽聽得殿後轟隆一聲。聽聲響,正是從禦膳房傳來,吃了一驚,連忙三步奔作兩步,趕了出來。
“娘娘。”她跨進去,忽然失了聲。
灶台上一片狼藉,中央一口岑娘平日裏常用的圓口灶,火苗嘩的一聲噴出來,燒的案上一片漆黑。隻有張嫣仿佛早料到了會這樣一般,遠遠的躲到一邊。此時慢裏斯條的伸手捋了捋發鬢,除了麵上落了一點點灰,連發髻都沒有亂上一根。
而四周侍立的宮人,目瞪口呆。
張嫣咳了一聲。轉身吩咐道,“找個人就將這兒收拾收拾。然後咱們繼續。”聲音清淩淩的。
“不必了吧。”岑娘一個激靈,連忙道,“皇後娘娘,你若是想吃什麽,吩咐下來。臣用盡全力替你做出來。你金枝玉葉之身,在一邊指點指點便是我們的榮幸,哪勞你親自動手呢?”
“那怎麽成?”張嫣調皮的伸出食指搖了搖。示意噤聲,道,“陛下最愛吃菰飯了,本宮親自動手,也是本宮對陛下地一片心意。”
她的麵上如平常一般笑的燦爛,仿如春日花開。聲音亦清甜儂軟。聽著卻像刮著冰渣子,分明底下蘊著一片寒意。
有你這麽表示心意的麽?
眾人打了個冷顫。
“娘娘。”前方傳來岑娘慘不忍睹地聲音,聽起來很是虛弱,“做菰米飯不用放苦酒吧?”
“咦,這是苦酒麽?”張嫣驚異道,“我以為是酢醬呢。”
荼蘼遠遠在外頭聽著,不由呻吟了一聲,撫頭心中祈求道,陛下,你若是自求多福,今天,至少是今天,便不要來椒房殿了吧。
然而天不遂人願,十之八九。這一日,劉盈心情不錯,縱使因前段日子的出巡而宣室殿中積壓了不少政事,批複之時唇邊亦噙著一抹笑容。忽覺疲累,見天將近酉時,便道,“時候不早了。朕便不留各位愛卿了。餘事明日再議便是。”
相國曹參待眾臣告退,卻落後了一步,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不知當不當說。”
“哦?”劉盈訝異抬頭,道,“曹相國乃是先帝重臣,朕素來倚重。但說無妨。”
曹參摸了摸鼻子,苦笑道,“陛下巡幸沛郡之時,太後娘娘經常來未央宮,過問政事。”
劉盈搖搖頭,笑道,“朕當什麽事呢?朕素敬母後,若有難解之事,亦會垂詢於長樂宮。太後在朕出行之際,偶爾關心於政事,亦不是什麽大事。”
“若是不隻是偶爾呢?”曹參憂慮道。
“什麽意思?”劉盈怔了一怔。
“陛下與太後乃是母子至親,本為一體。太後是先帝發妻,不說先帝打下這大漢萬裏江山,其中亦有太後一分功勞。便是當年臣等在沛縣未博富貴之時,也與太後有深厚交誼。太後非可以一般婦人待之,持國穩重,有時甚於陛下。所以朝堂之上有難決之事,陛下必先問於長樂宮。此乃陛下仁孝,也是我大漢的福氣。但是陛下,這大漢天下畢竟姓劉。陛下可與太後共天下,太後卻絕不該繞過陛下插手政事。”
“而這這大半月來,太後幾乎事靡巨細皆親問之。更有事不問百官獨斷專行。”
劉盈沉默了一會兒,道。“相國先回去吧。”
他想了一會兒,道,“召郎中令陳平到宣室殿來。”
待陳平入內,劉盈問起近日未央宮中人事細微之處,然後在宣室殿中獨自坐了一會兒。
“陛下。”韓長騮問道,“今晚打算往哪位娘娘處?”
未央宮中,王八子因有身孕而新貴,他本以為皇帝此日也會去清涼殿看望。卻不料劉盈的腳步踱了一刻,抬頭道,“唔,去皇後的椒房殿吧。”
他甫踏入椒房地時候,就覺得與往日椒房的閑適頗有些不同。而迎他入內的荼蘼回望一眼,目光似乎帶了一點憐憫。劉盈正莫名其妙,抬頭卻望見殿中阿嫣站在梯子上,踮腳從書架頂端上取下一卷書來,身段歆軟。
“小心一些。”他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將她抱下來,皺眉道,“椒房殿有那麽多侍女,你隨意喚個人幫你便是。何必自己親自去取?”
張嫣笑了一笑,若在旁日。自然有人攔著自己。但今日自己似乎火氣太大,殿中上上下下竟是無人敢觸自己黴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不過是爬個梯子,能出什麽事。值得大驚小怪。
而這雙廣袖之下地手臂,究竟又曾攬過多少美人腰?
想到這兒,往日那些深藏起來的委屈似乎就全部浮出來,張嫣垂眸,輕輕問道,“陛下今日心情很好?”
“你也聽到消息了?”劉盈怔了怔,了然道,“你是皇後。未央宮地事情,自然瞞不過你的。”
“天不早了。”她將手中書拋在榻上,道,“用晚膳吧。”
荼蘼磨磨蹭蹭的過來,最後一次用眼神相詢,見張嫣莊重點頭不容置疑。於是無奈。隻好命人端了備好的晚膳進來。
做地是劉盈素日愛吃地菰米飯。配以一碟筍脯,一碟炒葵。一碟熬羔,一碟鮐魚。劉盈心中有事,喚道,“阿嫣,你覺得……?”嚐了一口米飯,忽覺一種奇異的味道在口中泛出來,咳道,“這,這飯……?”
“這飯怎麽了?”張嫣笑盈盈道,“哦。我今個兒從太後那兒出來,聽說王八子有了身孕,陛下得子,此乃大喜之事,很為陛下開懷,於是親自動手為陛下做了這頓飯食。陛下可不要辜負了阿嫣地心意哦。”
劉盈地神色乍紅乍白,問道,“這是阿嫣你親自下廚做的麽?”
“是啊。”張嫣重重頷首,伸出雙手放在他麵前,邀功道,“瞧瞧,我為了替你做這頓羹湯,還切傷了手呢。”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柔荑,指形纖細秀美,色如白玉。在右手食指之上,確實劃拉出一道口子,連血都未見,其上沾染淡淡油煙氣息,雖經清水洗滌,還未全部褪盡。
“嗬嗬。”劉盈勉強笑道,“阿嫣你貴為皇後,想吃什麽,便叫食官去做就是了。本不必親自動手的。”
“要的。”張嫣嫣然堅持道,“食官做的是食官的職份。我親手做的卻是我的心意。”她低下頭來,臉色微微泛紅,赧然道,“這次我隨你去沛郡。聽沛郡的老人說,民間新媳婦入嫁夫家,都是要為夫君洗手作羹湯地。當年阿嫣嫁進未央宮的時候年紀還小,沒有人這麽告訴我。我現在就當是補做,你嚐嚐可好?”
劉盈一時隻覺啞口無言,不由問道,“那你今日所用,亦是自己做的麽?”
張嫣搖搖頭道,“我性非勤飭,隻做了一人分量,奉給陛下了。至於自己麽,岑娘隨便做給我吃就好了。”
他瞧了瞧她麵前食案上的四色相同小菜,愈發覺得菜香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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