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有子
“起來吧。”這位剛剛踏著父親和兄長的屍體走上王座的青年伸出右手虛扶了一下,肆無忌憚的笑了,“當日未完的話,如今你可以放心大膽的說了。讓我看看,我是該將你送還給匈奴,還是留你下來做我的姬妾,或者……”留下綿延的未盡之意。
張嫣淺淺一笑,夷然不懼,伸手邀他進來,相對而坐。
……
“其實我能夠理解前月氏王和大王子的想法。畢竟,大漢離月氏已經很遙遠,而匈奴與月氏大片草場相連,在這種情況下,月氏自然更多考慮的是匈奴。”年輕的女郎睇了新王一眼,聲音平靜而又犀利,“隻是,月氏聽從匈奴閼氏的話,將我送還匈奴。他日冒頓攻打月氏之時,她蒂蜜羅娜能承諾勸說冒頓單於息兵麽?”
“我們大漢有一句話,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月氏占據著肥美的水土,在草原上,草場有著怎樣的價值,不用我說,大王也知道。隻要匈奴還覬覦著月氏的草原,就隨時會發動對月氏的戰爭,而且並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大王,你說呢?”
“嗬嗬。”安支靠著胡椅靠背,用手背捂住嘴唇,諷刺的笑了,“一個漢女都知道的事情,偏偏,我月氏上下的部落頭人卻都還在自欺欺人。”
清晨的陽光從帳篷掀開的簾子中射進來,大片大片的,閃耀著金光。張嫣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陽光,聲音輕緩,麵不改色的微笑,“因為,他們已經太貪於安逸的滋味。而忘記了麵對一隻匍匐在自己身邊的餓狼應有的戒備謹慎。”
“我的月氏王,”她起身,向年輕的新月氏王行了一個月氏胡禮,“在這個時候,你真正該做的,不是對匈奴伏小低頭,而是強大月氏的實力,就如當初他欒提屈普勒所做的。”
“月氏也曾稱霸整個草原,曾有控弦之士二十萬,難道十幾年前的一戰,就將月氏的勇氣給打殘了麽?大王,你要是願意他**的頭骨用作匈奴單於的酒器,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她的話說的極為銳利,安支卻沒有生氣,隻是轉動著手中的酒杯,目光帶著苛刻的審視和評估,“那麽,美麗的孟娘子,你能夠提供給我多少來自漢國的誠意?”
“糧食。”張嫣伸出一根手指,白玉般的立在嬌顏之前,輕輕吐口。“大漢可以提供月氏足夠的糧食,隻要你們能夠打出一條通到大漢的通道。”
“當然,”張嫣彎唇笑道,“我大漢的糧食也是百姓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自然不能白送。”
“說的輕巧。”新任的月氏王將酒杯放在案上,傳出“啪”的一聲,極度不悅,“月氏哪來的那麽多錢來買糧食?”
“大王真的是太妄自菲薄了。”
張嫣笑道,“月氏空擁有寶山,竟是連自己也不知道麽?”
“據我所知,第一,如今的大漢需要馬。月氏與匈奴一樣,都是坐擁草原,以畜牧為生,有駿馬無數,旁的不說,隻以駿馬換糧食,便是一門不錯的財源;第二,我大漢所產絲綢,在月氏以西而去的大夏以及身毒,價比黃金。月氏如今所處之地,若能與漢直接連通,則聯係東西商道,若掌握的好,其中利潤可圖。有這麽好的條件,大王還怕缺錢麽?”
“說到底,”張嫣說到此處,微微抬起下頷,聲音慎重,“匈奴如今雖然勢盛,但更多是建立在冒頓一個人身上。冒頓雖雄悍,終究有老去的那一天,倒時候,焉知沒有漢與月氏聯手對付匈奴的時候。大王,你說呢?”
“聽起來似乎不錯。”安支漸漸收起麵上的輕慢,仔細聆聽起麵前女郎的話語,如今微笑起來,“隻是,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倏的沉下臉,聲音肅然,“我要憑什麽相信你能夠代替漢朝以及漢人的皇帝做這個決定?”
張嫣沉默了一下,許久之後,方輕輕道,“大王,你聽過大漢信平侯麽?”
“信平侯?”
“是。”
張嫣唇角微揚,淺淺微笑,“信平侯張敖,初封趙王,後黜爵位,另封為宣平侯,漢朝現任皇帝繼位之後,將信平縣賜給他做封邑。他的妻子,是皇帝的同胞姐姐,魯元長公主;他的長女,是皇帝的妻子,張皇後。”
“我是他的人。”她取出身上的一塊玉玦。
安支拍了拍手,示意圓臉侍女從張嫣手上取過玉玦,仔細翻看。
玉玦入手微涼,玉玦是上好的和田美玉,正麵書寫著信平二字,背後大大的篆字,張牙舞爪的刻著一個字:張。
他在腦中飛快的思索著:
月氏與中原隔絕已經有了二十多年,對於那個在強悍的秦朝之後,再次統一中原的漢朝,月氏上下,並沒有過多的消息。隻是,
無論是匈奴還是月氏,外戚掌權的現象都極為普遍。驍悍如冒頓,嫡妻大閼氏也娶的是匈奴三大貴族姓氏須卜氏,雄渠部的蒂蜜羅娜居次。在月氏,他的大哥莫伊鷗當權的時候,最重用的是妻族羅全氏,自己上位之後,第一個想到重用的,也是舅族邛氏。
遊牧民族對於輩分人倫看的十分輕,安支對大漢現在的皇帝為何既是信平侯的妻弟,又娶了這位信平侯的女兒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疑惑。隻是想到,既然這位信平侯與大漢皇帝有兩重姻親,當是漢帝最重用的親信,必定權傾朝野。
“看起來。”安支收下了玉玦,看著麵前容顏明豔的女郎,目帶遺憾的笑道,“我是沒有那個福氣與你共度一歡了。”
……
安支王派了一行月氏武士護送張嫣借道羌土返回大漢。
離開月氏的時候,勒住月氏王所贈送的良馬坐騎的韁繩,孟觀抱劍回過頭來,看著多日不見的女郎,聲音沉靜,“淑君,我不如你。”
“遊俠之怒,千裏殺一人。淑君身體嬌弱,不能縛雞,卻能以一己嬌弱之身,翻覆於朝堂,看起來,我遠不如矣。”
張嫣在馬上揚起頭來,微笑,“如果可以,誰不願意躲在別人的庇護之下?”笑容中帶了一點惘然的意味,
我隻是越發的想念長安。
羌,是一直以來居於中原的人對於西部遊牧民族的泛稱,羌人性喜好鬥,不是一個單一的民族,而是由多個不同種族的人群混雜群居而成,因此反而不能形成一股統一的力量。相傳商初,羌人已向商朝稱臣納貢,近年來,與羌人大漢與匈奴相繼崛起,部分羌人臣服於匈奴,部分羌人則選擇親近漢人。族群內部,也是內鬥叢生。
孟觀和張嫣從羌地上穿行而過,等到了真正看的見漢土的時候,已經進入了中元元年的冬十一月。
“淑君,一路行來,你是越來越憔悴了。”孟觀望著她越發消瘦的身影,蒼白的麵色,憂慮道。
他們此時所在的是羌地的一個叫做洪岩的小寨。因為離漢地蜀郡隻有小半日的日程,寨中羌人親近漢人,毎逢月圓都會在山下漢關外買賣日常用品,對陌生的漢人也是熱情招待,是他們一路以來難得的過的平安自在的日子。
“沒有關係。”許是因為跋涉了千萬裏長途,終於能夠看見家鄉,張嫣的精神處於一種難得的亢奮狀態,微笑道,“我從小嬌生慣養,這小半年來,可以說是將能吃的苦全部都吃了,身子弱一點也是正常的。”
“不管怎麽說,”她抬起頭來,麵色雖然蒼白,神情去雀躍,“馬上就能回到大漢了。都已經隻差最後一步了,我是不會倒下的。”
就是爬,我也會爬回大漢的土地。
因為大漢,是有他在的地方。
“也好。”孟觀勉強答應,卻掩飾不住麵上深深的憂慮,“等回了漢土,你一定要看一看大夫,把身子好好調養一下。”
“嗯。”張嫣應了。又問,“大哥,我們什麽時候入關?”
“入了夜就走吧。”孟觀道,“我在巴郡有一位好友,結識一位安南關城門卒。他守城的時辰是明日午時。我們可以趁那個時候偷偷入關。”
所謂官有官道,吏有吏道。張嫣雖身為大漢皇後,是大漢朝次於未央宮中的天子與長樂宮中的呂太後最尊貴之人,但是身份不能曝光,竟在自家國門之外不能光明正大的回去。反而孟觀是一介遊俠,交遊廣闊,在這偏僻的地方,也能找到相交之人,通過下層民吏的法子入關,而不會引起上層敏感人物的注意。
“多謝你,孟大哥。”張嫣心誠意足道。
孟觀不自在的撇過頭去,“我隻是為了報恩罷了。——奶奶的,從前一直在大漢行走沒有感覺,如今才知道,生在大漢是多麽幸福。我這一輩子最苦的路,都在這半年內受了。”
過了午時,天空開始下起大雪。飄飄忽忽的越來越大,直到傍晚才漸漸停下,用過了晚飯,孟觀便將笠帽戴在頭上,道,“我們出發吧。”
張嫣點了點頭,也戴上了笠帽,卻在起身的時候,忽然暈眩,再也支撐不住,晃悠悠的倒了下來。
從東匈奴繞了一大圈,走過大半個匈奴和月氏,羌族的土地,在到達大漢家門之前的時候,骨子裏蜂擁而來的疲憊,終於擊倒了張嫣。她在羌人的寨中足足的躺了一日一夜,才清醒過來。聽得孟觀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急急問道,“大者,我妹子究竟怎麽樣?”
年逾古稀的羌人老大夫怒氣橫生,指著孟觀與病榻上的張嫣嘰嘰咕咕的說了好一段話,孟觀不識羌語,茫然的問借宿的什哲大媽,“……這位……說了什麽?”
什哲大媽驚喜的目光在清醒過來的張嫣腹部轉了一眼,喜滋滋道,“古頗大者說,這位妹子是肚子裏懷了寶寶,動了胎氣,才暈過去的。”
“你說什麽?”張嫣愕然在榻上坐起來,“我懷孕了?”語氣充滿了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