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三 爆發

自一周歲始,能夠獨立穩健的行走開始,劉芷就更喜歡殿外的陽光和芳草,甚於椒房殿中的富麗堂皇的帷幕與鋪設。因著她的病症,張嫣便更加著意的培養她的自主性格,希望她能更多的外界的人際景色,而不是日日起居在富貴殿堂,生生將自己束縛住。於是常常帶著劉芷在宮中的假山花園行走。

今晨,張嫣和劉盈一同往長樂宮赴家宴,因著劉芷年紀還小的緣故,並沒有帶上她。

劉芷辰時起來,乳娘伺候著用了朝食,便想要出椒房殿玩耍。桑娘便幫著她換了一身紅色輕便夏裳,帶著從人,奉劉芷出了椒房殿。

遇到淮陽王,倒不是桑娘大意了——這三年多來,今上的後宮中,張皇後一人獨大,掖庭之中雖然還住著一些從前的妃嬪,卻都是已經久無聖寵,悄無聲息,平日裏少出掖庭,悄無聲息,繁陽長公主身為張皇後唯一的女兒,在這未央宮中自然是可以橫著走,隻有她搶了別人的地盤,沒有誰能攔著她的路的。桑娘也就沒有命人在前頭開道。

卻不料,劉芷前些日子已經將掖庭走了個遍,今日裏就發起新奇來,盡指著往日裏沒有去過的宮道行走,不知不覺中就出了後宮,到了外宮地界。行到一處宮殿前頭,見得幾株紫藤,正在花期時候,紫紅色的紫薇花一樹紫藤花開,不由得見獵心喜,便咿咿呀呀指著停下來。

卻料不到,這園子中本是先有人在的。

劉弘坐在紫薇花樹不遠的山石之下,捧著一卷老子的《道德經》促膝而讀,忽聽得近處熙攘之聲,不由皺起眉心,遣身邊宦者王複生道。“去看看是什麽人?”

剛滿十二歲的小宦者領命而去,不一刻兒便回來,悄悄道,“,是繁陽長公主帶著人來朱雀閣賞紫薇花。”

“繁陽?”

劉弘愕然,轉身從山石後探出頭去,遠遠的看不清人的麵容,隻是見了山石下麵的東麵方位,聚著一群二三十個麵容年輕陌生的宮人,大部分是綠衣低等宮人。更有幾個,是穿著緗絳色澤。

他的唇角就透出一種諷刺的笑意。

人比人,氣死人。不償命。

他為父王親封的淮陽王,住在外宮朱雀閣中,生母袁美人禁止探視,除了身邊一二個忠心宮人以外,再沒有人肯用正眼看著。而繁陽長公主不過遊一個園子。便需要這麽多宮人隨身服侍。

劉芷為中宮所出,天之驕女,初生即封為長公主,尊貴無限。和他們母子被雪藏在永巷足足五六年,無人得知的遭際來說,簡直是天壤之別。

自二年前的承明殿妄言皇後一事之後。淮陽王傅楊博引咎而退,父皇給他換了一個新王傅。新王傅姓郭,名為端。為人方正博學,擅《論語》,禮儀。而他自己,也漸漸成熟起來,斂去了長樂宮永巷裏的小男孩的不安。以及含光閣皇長子的尖銳,變的沉默而內斂。

私心裏。他隱隱知道生母的偏狹癡心,但是無論如何,袁蘿總是他的母親,而他對於椒房殿中風光無限的少年嫡母,也是沒有辦法喜歡的。

“走吧。”劉弘合起書扉,起身道。

“主子,”王複生不服氣道,“這紫薇花樹是朱雀閣的,而且明明是你先在這兒讀書的,憑什麽咱們要將這地方讓給別人。”

“仔細說話。”劉弘板臉道,“你所說的別人,可不是什麽平凡的人,那是父皇禦封的長公主,張皇後所出的嫡長公主。你若是在別人麵前也這樣遮不住嘴的話,若出了事,我可救不得你。”

他並不想與這個名義上的異母妹妹見麵,於是繞過紫薇花樹,從山石的另一邊下來,沿著西邊小徑走路,下了宮道,卻見三五步開外,又有一株紫薇花在夏日的陽光下盛開,一個身穿大紅色獅子滾繡球樣短襦的女孩踩著草坪走過來,後麵跟著三五個宮人,小心的看著著前頭的女孩,隻是不敢上前阻攔。

女孩便一路走到劉弘的身前,直到看見前方玄色的衣襟,已經來不及刹腳,砰的一身摔坐在地上。

“大公主,”宮人驚呼,連忙趕上來伺候。

在眾人的擁簇中,劉芷倒是沒有哭,隻是抬起頭來看著來人,一雙鳳眸閃耀著好奇的光芒,熠熠生輝。

宮人們這才看見了劉弘,紛紛參拜,“參見淮陽王。”

“起來吧。”劉弘用手掩了口,咳了一聲,盯著麵前的女孩仔細看。

她看起來不過三四歲年紀,有著烏黑的頭發,以及父係一脈相承的鳳目,容貌晶瑩漂亮,此時有著十分好奇的神色。

劉弘的心便漸漸軟下來,問道,“這就是繁陽長公主?”聲音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分外溫柔。

宮人們遲疑了一會兒,輕輕應道,“是。”

劉弘之前僅在幾次典禮上,遠遠的在張皇後身邊見過繁陽公主數次。

沒有謀麵的時候,對於這個名義上的妹妹,他心中並無任何感覺。但在這麽近而真切的麵對劉芷的時候,才第一次升起一種實質認知:

這是自己的妹妹。

和自己有同一個阿翁的妹妹。

他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怎麽和劉芷相處,好像記得這個妹妹的名字是一個芷字,於是蹲下身子,試探著柔聲喚道,“阿芷,”

劉芷偏了偏腦袋,自是聽不到他的喚聲,盯著劉弘看了一會兒,忽的燦爛的笑開了,伸開雙手,竟是要劉弘抱的意思。

桑娘看的膽戰心驚,上前勸道,“大公主,時候不早了,皇後娘娘應當就要回椒房殿了,奴婢帶你回去吧。”想要從劉弘懷中將劉芷抱出來。

劉芷卻不依,隻是拉著劉弘的衣襟不肯撒手。

劉弘便慢吞吞的瞟了桑娘一眼,“看來母後的椒房殿管的也有些鬆了,竟有奴婢指著公主指手畫腳的道理。”

桑娘便覺得這一記目光中含著些許煞意,不由困頓在原地。

雖然少年苦難。但經過了這兩年來的養尊處優,淮陽王也養出來了一些屬於皇家的矜貴。

桑娘望著不遠處的皇家兄妹,心中左右為難。

作為被張皇後精挑細選後挑出來的長公主的乳母,她不是那些不識文斷字的低等宮人,自然懂得未央宮中的局麵。淮陽王雖是如今天子唯一的兒子,論理該喚張皇後一身母後,但張皇後為中宮,為著日後的皇子,是絕無可能與這位皇長子交好的。

帝王家中少有親情。繁陽長公主到如今已經滿了三歲,從前卻沒有與這個異母兄長見過麵。從這中間,就可以看得出一些張皇後的想法。

但淮陽王剛剛指斥的對,她雖為繁陽公主的的乳母。受人尊崇,但在未央宮中,終究隻是一個奴婢,奴婢是沒有資格幹涉主子的行動。縱然是張皇後在這裏,也絕對容不得她仗著乳娘的身份。對大公主頤指氣使。

她隻得喚過白果,吩咐道,“去尋皇後娘娘,向她稟報這裏的狀況。”

……

張嫣從鳳輦上下來的時候,遠遠的,看見在雜開花朵的草地上。劉弘彎腰摘下一支藍色野花,連同手中的花朵一起成一大束,給了劉芷。

劉芷咯咯歡笑。明亮的鳳眸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少年少女狀極美麗,和著背後掛在林梢之上的一輪太陽,如非身份複雜,這幅畫麵可以刻在記憶深處,成為不朽珍藏。

張嫣微微垂眸。心思複雜。

劉芷雖性喜樂天,不忌生人。但若要親近有加,卻並非容易的事情。如今卻輕易和劉弘交好,莫非,這世上真的有血緣力量,才讓她如此親近劉弘麽?

她出身,沉靜喚道,“好好。”

因是背對著張嫣,劉芷並沒有聽見阿娘的喚聲,反倒是對麵的劉弘抬起頭,看見舉步前來的張嫣,怔了一怔,收起麵上柔和的笑意,立起身來,左手壓右手,展袖至於額前,拜道,“兒臣參見母後。”

從劉弘的動作中意識到,劉芷刷的一聲回過頭來,歡喜作色,蹬蹬蹬的跑到母後身邊,拉扯母親的裙裾。

張嫣忍不住唇角就彎了彎,彎腰抱起劉芷,淡淡道,“淮陽王起來吧。”

“諾。”

“淮陽王近來書讀的如何?”

劉弘拱手,恭敬道,“郭王傅已經講完了《急救篇》和《詩經》,如今正在講《論語》。”

張嫣點了點頭,“你當好好的跟著王傅學著,須知道,你父皇還盼著你學通古今呢。”

劉弘便再拜道,“謹遵母後教誨,兒臣告退。”

正襟起身,目光就忍不住向張嫣懷中的劉芷投去,帶著一絲不舍和一分同情。

張嫣隻覺得自己唇邊的笑意一點點的僵掉。

她知道劉弘是劉盈與自己在一起之前就有的孩子,法尚不及前罪,她沒有法子,因為劉弘的存在,而責怪劉盈。但對於這個別的女人為劉盈生的兒子,她終究是不可能喜歡的。於是不聞不管,鴕鳥的假裝著,沒有這個人存在。

劉弘喜歡好好,這種感情,至少不完全是假裝的。劉弘才八歲,八歲的孩子,就算再成長早熟,再學著城府,也不可能將情緒掩藏的不露一絲痕跡。他和好好是血緣上的兄妹,在未央宮遇見了,能夠彼此交好,縱然是劉盈見了,也隻有會覺得欣慰。

一切都很好,天下大同,合家歡樂,天地一家春,誰都沒有做錯,誰都不值得責怪,她卻覺得,一股煩躁的情緒從心底深處泛起,勉強壓住,隻覺得心血翻湧。

大簇的花朵忽的開放在張嫣的麵前。

劉芷將手中的鮮花送到阿娘麵前,一雙鳳眸光輝**漾。

張嫣咽下了喉間微微氣苦,微笑道,“好好是要送花給阿娘麽?”

“我很喜歡。”

劉芷便笑起來,眉眼彎彎。

“好好,”張嫣放柔了聲音,“阿娘教你唇語說話好不好?”

“‘阿娘’”;

“‘阿翁’”;

劉芷握著手,感受著娘親唇形和喉間的變化,“學”了一會兒,就漸漸煩躁起來。

“好好,再堅持一會兒,”張嫣望著女兒的眼睛,道,聲音溫柔而堅定,“就像之前做的一樣。我們好好是最棒的,你就當是為了阿娘,再堅持下去,好麽?”

劉芷蹬了蹬腿,看著娘親麵上的神情,便重新坐下來。

……

劉芷並不理解阿娘持續日複一日的教授對自己有著什麽樣的意義。每日裏被張嫣“折騰”,都能夠當做一場好玩的遊戲,睜著一雙漂亮的鳳眼,好奇的看著母親徒勞的努力,自得其樂笑的歡暢。

但縱然脾氣再好,劉芷終究不過是個三歲的孩子,在被張嫣壓著學習了太久唇語,而沒有半點張口說話的欲望的時候,終於爆發出來,砰的一聲砸到了插著鮮花的陶製長口圓肚花瓶,攢緊了拳,一張小臉漲的通紅。

張嫣愣了愣,失望的看了劉芷一眼,頹喪的閉上眼睛。

她心甘情願為劉芷花費太多心思,隻是為了能夠給自己的女兒一條光明的人生坦途。但這一年多來,她每日裏重複勞動而徒然無功,日子便變的漫長而無望起來,自己也陷入一種厭棄和自我懷疑的情緒之中,隻是心中還不肯熄滅希望。到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一時間,心力已經是灰了

“皇後娘娘,”桑娘看著心驚膽戰,勉強上前勸道,“大公主不懂事,你念著她年紀還小……”

張嫣一步一步的往後退,“是啊,她小,她當然還小,”

“她聽不見,她不知道我百般辛苦在為什麽,她有無數的理由,可是我這麽勞心勞力,就是活該麽?”刷的一聲,掀了珠簾奔回寢殿,踏過地上的花枝,淚落下來,不肯回頭。

這章不好寫啊。

爆發指阿嫣和好好的爆發,兩個人情緒都很重。好好的原因比較簡單一目了然,但是阿嫣,她的原因很複雜,從發現女兒的耳病之後,我就一直在鋪墊她的情緒,到今天爆發。原因,我在文中點明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木有明寫。這六章我寫過一遍,又重新顛倒了順序,推翻重寫了一遍,希望表達清楚了。婚姻不能拿愛情當飯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阿嫣童鞋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