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九 驚天
劉盈微微一僵,笑道,“原來是給母後的啊。”收回了手,心中瞬時就將管升給恨上了。
張嫣亦頗覺羞惱。
無論她的理由有多麽充分,但在丈夫以為自己是為他縫製東西的時候,心中充滿柔情蜜意的時候,揭破其實是為另一個人準備的,縱然那個人是他的母親,這份尷尬,也絕對不會覺得多麽好過的。
“我……”張嫣一時手足無措,“你嫌棄我的手藝是不是?”頗有些惱羞成怒幹脆先下手為強轉移話題的意思。
“哪裏有的事?”劉盈矢口否認。
……
椒房殿中的青銅獸首香爐嫋嫋燃燒,彌漫出清淡甘鬆香氣息。朱色的帷帳垂下來,垂著的人影拉的很長。
“怎麽忽然想起來給母後製襪?”
“也沒什麽,”
張嫣垂首,輕輕道,“隻是昨日聽說母後嫌棄織室進的新襪有紮腳之感,忽然動了心思。想給母後做一雙細搗的葛襪。”
“也不知道,母後會不會喜歡?”
眉宇間盈著淡淡的憂慮,落在劉盈眼裏,心中忽的一軟,便覺得有一種類似細線牽扯的抽疼。
那個明豔真誠的少女,熱愛了就敢大膽的說出來,心傷了就會轉身就走的阿嫣,他一心眷愛的女子,在他的身邊,一點點暗沉下去,變的患得患失。而他縱有帝王權勢,滿心寵愛心疼,亦無法護得阿嫣在自己的羽翼下,一直明亮的微笑,如同始終。
他想要安撫她說,“一切都會好的。”
但動了動手,終究覺得語言太過於無力,在心中歎了口氣,伸手擁著妻子纖細的腰肢,在她耳邊喁喁道,“阿嫣,不管怎麽樣,我都會陪著你身邊。”
過了一會兒,張嫣方輕輕“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將身體放鬆枕在劉盈懷中,張嫣閉著眼睛,覺得自己有一點點傷感,亦有一點點理所當然的慨歎。生命中總是充滿各種妥協,年幼的時候我們還可以拿年紀還小的借口逃避一些,到了承擔家庭的責任的時候,誰又不曾收斂棱角,稍稍委屈真心,做個眾人眼中圓潤的自己?
許久,劉盈抬起頭,凝視阿嫣美麗的麵容,又掠了掠她手邊正在繡製的醬色花朵,憶起自己曾經誤以為的百般歡喜和適才的尷尬,終究是忍不住心中的怨艾,哼了一聲,含住她鮮豔欲滴的耳垂,輕輕的齧了一口。
“哎呀,”張嫣吃癢,在他懷中笑成一團,
“你做什麽呢?”
“哼,”劉盈的語意極輕,“小沒良心的。”微微轉過頭去,“平日裏不動針線,好容易第一次見你縫製,竟不是給我。”
張嫣在他懷中轉過頭去,看見他側過頭,隻露出半邊側頰,其上麥色肌膚上泛起很淡一層紅暈,驚奇不已。
要知道,她跟了劉盈這麽多年,見慣了劉盈溫和持重,喜怒哀樂的模樣,無論如何,終脫不了一種沉穩之態,卻從來沒有見過,如他今日這般,耍小孩子脾氣的時候。又好氣又好笑,新奇之中又不知怎的,湧出一種蜜意,心中微微一動,忽然想起來,曾經聽人說過:每個丈夫都是父親,丈夫,兒子三種身份的綜合體,在需要將他當做丈夫昵愛的同時,有時候,也需要你像父親一樣的尊敬他;有時候,又需要你像兒子一樣哄著。
心中喜歡,眉宇便湧現一種柔色,伸手攬住劉盈的肩膀,借力氣在他懷中支起身子,道,“好啦。”笑眯眯的在他唇角親了一記。在他反應過來之前退開,悄悄道,
“我的手藝不好,你是知道的呀。若是你真的不嫌棄的話,等我把這雙足襪送出去,外裳我是沒膽子做啦,給你縫一件中衣,到時候,你隻在我的椒房殿穿,不準穿出殿麽,可好?”
杏眸微彎,聲音嬌軟,得了劉盈一記瞪眼,卻忍不住吃吃的笑,卻是從目光裏頭能看的出來劉盈的羞惱和淡淡的喜悅。
“總要記得才好。”
……
第二日從寢榻上起身,石楠和扶搖伺候著她梳洗,忽聽得鳴風上前恭敬稟道,“皇後娘娘,前些日子,奴婢家人托人給奴婢捎了信,說是近日到長安來看我,奴婢今日想要請假出宮探望探望她們。”
張嫣抿了抿金花胭脂,不在意的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出去就是。”
鳴風麵上便顯出感激神色來,恭敬伏拜道,“多謝皇後娘娘。”
“我今兒除了去長樂宮給太後請安,不會去旁的地方。”張嫣起身,換上一件薑黃冰紈雪團絨花短腰孺,“你在宮外可以多待一陣子,晚上宮門下鑰之前回來就可以了。”
張皇後待身邊宮人慣來體貼。鳴風點了點頭,起身道,“那,奴婢這便出宮了。”
“娘娘,”荼蘼將她昨日已經繡好的葛襪用黃色絲絹包起來,問道,“你要將這足襪帶去長樂宮麽?”
張嫣的臉忍不住一紅。
說起來,對於這雙足襪,她真的已經下了十二分力氣,但女紅這東西做不了假,平日裏動手的少,襪子上的針腳繡痕,便總是欠缺了一點。沒有好意思拿出來,道,“且放一放,下次再說吧。”
“諾。”
倭墮髻如雲逶迤,六幅石榴紅長錦裙拖到腳踝,配上髻邊的一支金鳳銜五珠步搖,愈發襯的張嫣嫵媚風流。正逢劉盈從校場晨練回來,打算回椒房殿換朝服上朝,望見從內殿出來的女郎,鳳眸閃過驚豔之意。
張嫣腰肢極細,配上顯線條的腰孺,領緣衣裾處俱掐了茜色牙,和著含蓄的雪團絨花花紋,和裙角手繪的一支蘭花,繽紛出俗,清豔中帶了一絲柔軟的稚氣,鮮活紛嫩如同春日花海,好像多年之前,她剛剛進未央宮的兩三年時候,清純中帶著少女獨有的嬌柔。
“陛下回來了。”張嫣的杏眸閃過笑意,迎上來,聲音溫柔。
“嗯。”他含笑應了,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囑咐道,“出門小心點兒。”情意切切。
今兒個是向長樂宮朝見的正日子,這些年來,張嫣雖然在夫妻相處中有著不少小脾性,但是在對著呂後的時候,素來禮數上是做的極誠的。
張嫣已經是行到殿門,回過頭來笑,“知道了,舅舅。”最後兩個字口出無聲,唯有口型,神情略帶點俏皮,眉如遠山,眸若秋水。
這一幕情景,在其後的數月時光中,一直留在劉盈心頭,不停懷想,無法褪色。
——冬十一月乙巳日,張皇後朝長樂宮,過午方回。宮人趙氏荼蘼,姚石楠,杜扶搖三人相隨,鳳輦行到兩宮相連複道之上,忽有十數名黑衣蒙麵刺客不知從何處殺出,守道侍衛與宦者大驚,上前與刺客纏鬥,趙長禦護著皇後退到一邊,麵色驚的慘白,勸道,“皇後娘娘,有侍衛在前頭擋著,咱們應該沒事。但這兒著實有些危險,咱們還是先回長樂宮吧?”
張嫣蹙眉,點了點頭,道,“也好。”便棄了步輦,從原路回頭,匆匆經過複道三分之二路途的時候,忽聽的“轟”一聲,朱簷複道從中斷裂,其下章台大道上行人一片驚呼,隻見得複道的磚石和著粉塵無數從空中墜落,甲胄侍衛和黑衣刺客都站不住腳,落了下來……
荼蘼忍著鑽心的疼痛,從塵土中爬起來,急聲叫道,“娘娘?”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人影處處,哪裏見得張嫣的蹤跡?
……
紫霜毫筆“嚓”的一聲在手中折斷,劉盈震驚起身,玄色大袖**起一道帶風的弧度,猶不敢信聞,“你說什麽?再說一次。”
“回陛下,”稟告的小黃門便戰戰兢兢的再說了一次,“……刺客行刺,複道坍塌,張皇後不知怎的,不見了蹤跡。”
劉盈眼前一黑。
“陛下。”身邊眾人驚呼,似有數人搶出來,想要扶住他。
他勉強撐住,咬牙命道,“令郎中令寧炅帶郎衛在墜毀複道旁搜索,不拘別的,先尋回皇後要緊。”
“朕親自前去查看。”
九丈寬的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南軍守住了兩邊道口之處,不讓行人進出。寬廣的禦道之上,唯有昔日橫跨長樂,未央二宮的複道,已經成殘垣廢土。現場的椒房宮人麵色驚的慘白,微微啜泣,侯在原處。
“究竟是怎麽回事?”劉盈問道,一張俊顏已經是抿的慘白。
“大家,”
荼蘼見了皇帝,猶如見了救星,眼淚刷的一聲就落下來了,“奴婢等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當時一切都好,皇後的鳳輦如同往日一樣從長信宮回來,行到複道中央,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有一群黑衣刺客殺出來。幸好有侍衛和宦者上前抵擋,奴婢等護著皇後退回長樂宮,剛走幾步,複道就瞬間崩塌,所有人措不及防,都從上頭摔下來。等奴婢站起來,再找皇後娘娘,卻是怎麽也找不到了。”
因著事態緊急,複道的土石還沒有清理幹淨。劉盈立在張嫣失蹤的地方,雙手負在身後,在玄袖覆蓋下,扣的死白。
長樂西闕宮門大開,呂太後的步輦亦從中而出,威嚴問道,“這兒究竟是怎麽了?”
滿道的軍士宮人都伏拜下去,“參見太後,太後長樂未央”
呂後揚眉冷笑,“出了這樣的事情,本宮還怎麽長樂未央?兩宮是大漢最尊貴守衛森嚴的地方,居然在兩宮之中,尚有不明刺客敢行刺,若不追查到底,如何了得?寧炅,”
郎中令寧炅上前一步伏拜,“微臣在。”
“你若沒法子追查個水落石出,這個郎中令,便不要再當了。”
寧炅便從地上抬起頭來,眸中射出赫然色彩,昂首道,“諾。”
劉盈忍住心頭翻覆情緒,轉頭望著呂後道,“母後放心,此事朕定會追查到底。”他一字一字道,似乎在承諾,又似乎在說服自己,鳳眸漆黑一片,聲音呈出一種幽微之勢。揚聲道,“宣將作大監。”
“諾。”
身邊便有一個小黃門領命而去,不一會兒,現任將作大匠杜祺穿過南軍軍士執戟守衛上前,在皇帝和太後麵前伏拜道,“微臣參見陛下。”
“杜卿,”
劉盈抬眸,看著眼前的臣子問道,“未央,長樂二宮複道乃前元初年由將作監築造,如今驟然損壞,究竟是何緣故?”
出了這樣的大事,皇帝的麵色看起來十足的差,杜祺不肯背負這樣一個包袱,昂首錚然道,“陛下,將作監上下兢兢業業,並無問題。這兩宮複道亦已然啟用十年有餘,往常都無半點事宜,這次出事,責當不在將作監,定乃有人蓄意為之。”
“杜大匠可要想清楚了?”呂後悠然道,“這未央長樂二宮,俱有衛尉把守,怎麽可能有人在這樣的嚴密守護底下破壞複道?”
杜祺額頭滲出冷汗,將頭叩的極低,不敢抬起,隻是道,“臣任職將作監,對於宮殿護衛之事不敢置喙。也許是有人做了手腳,也許是因為侍衛和刺客對峙的時候,損壞了承重的柱子的緣故。但少府去年末才檢查過兩宮宮殿,絕對不可能隻過了這麽一兩個月,這複道便自行出問題。”
劉盈盯著他,忽的問道,“若尋了最老道的工匠,可查的出問題何在麽?”
杜祺抬頭,望了望章台道上的複道頹垣,頹然道,“這複道淩空而架,損毀的又十分徹底,磚石柱子跌落在道上,隻怕便是有過什麽痕跡,也全都毀了,臣無能。”
長安城的天空一片青藍,偶爾飄浮過一朵白雲,劉盈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盯著天色。
這件事事發到如今,不過小半個時辰。事關妻子的安危,他愈發不能驚慌,要前後想個清楚。說起來,兩宮宮掖守護不可謂不緊密,如果刺客一事有諸侯王的影子,他便當立刻派出大量軍士,搜尋阿嫣的下落,愈早找到阿嫣愈好。
但是,若……,他就得好好想想該怎麽辦了。
說起來,阿嫣的皇後之位,其實並沒有波及太多人的利益,而她與自己鶼鰈情深,終究也是後宮之事,與前朝無涉。能夠以這樣決絕險阻的方式對付阿嫣的人,並不多;而能夠在兩宮中做成這件事的人,更少。
劉盈再度深吸了一口氣。
他登基已經過了十年,早已經不是那個在未央宮中無力護住幼弟的新帝了。當初,母後能夠**鴆殺如意,如今,麵前呈現的卻是一樁無頭公案,雖然並不是毫無痕跡,但是至少說明,來人不能直攖自己的鋒芒怒火。
如果麵前擺的是一盤棋,鬥的是心機,是耐性,他需要用最大的心力,想好如何落子。稍一大意,便滿盤傾覆。而自己的賭注若是阿嫣的話,他根本輸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