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上傳 二八五 真幻

來人身子微微一震

阿母,是你麽?

昏沉之間,眼瞼好像有千斤之重,張嫣努力睜開,想要看清楚來人阿母,可是你在黃泉之下依然不安心女兒,這才魂魄來入夢,探望阿嫣?

深紅的袍地色在眼底漸漸成形,大簇小簇的暗金色玫瑰花在其上鋪陳,凝成一抹炫目的光輝,目光微微向上移動,見了一張已然顯得衰老但仍不失威端榮的容顏,一雙鳳眸微挑,淩厲而又威嚴——過了好一會兒,張嫣才反應認出來,不是入夢的慈母魯元,卻是長樂宮中的呂太後,

“是阿婆啊,”

一種極端微妙的心情浮上心頭也不知道是淡淡的失望,還是一種終於兵刃相見的解脫之感

張嫣不動聲色的從她破舊的榻上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卻終究手足無力,跌了回去,唇角微微扯起微笑,“阿婆,是我現在在做夢,還是,你終於肯過來見我?”眸光迷離,聲音低柔徘徊

“哼,”呂後哂笑一聲,轉頭和身邊的侍候人說了些什麽,不一會兒,便仿佛有嘈雜的底色從地室中退了出去,而呂後卻回過頭來,已經見了斑駁皺紋的的容顏在手中提著的青竹宮燈的照耀下,一眉一目逐漸清晰起來,被跳躍的蜜燭光芒染上了黃色的柔和光芒,映襯的法令紋深刻,鳳眸微微一挑,露出十足諷刺,

“瞧瞧,才多久不見,張皇後便成了如此狼狽模樣”

張嫣氣苦,隻覺得喉嚨間一陣癢意襲來,左手掩口,咳的驚天動地,右手卻在被衾之下不動聲色的握緊了匕首手柄冰涼的溫度貼在心口,微微打了一個哆嗦,從腦袋的燥熱中維持一點清明,杏眸一眨也不眨,凝視著呂後,“阿婆,你真的就這麽討厭我麽?”聲音輕盈,仿如夢境

她隻覺得十分委屈,眸中水意泛上,漸漸染成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做的是有不夠好的地方,私下服用蕪子湯藥,是任性自我了些,但終歸也沒有什麽壞心思,隻是憐惜好好,想著容一些空餘出來,多多照顧她一點……”

“算了,張嫣,”呂後的聲音揚的不高,但聽在耳中,卻有一種切金斷玉的決絕和不再掩藏噴薄而出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呢?——難道你還不明白麽?你做了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什麽意思?”

呂後向著張嫣的方向走近幾步,打量著榻上麵色憔悴病骨支離的張嫣,情緒微微複雜,一種難以掩飾的快意從心底浮上來,唇邊就露出了一種貓捉老鼠的殘忍笑意,“你都已經落到這個地步,我們之間,彼此再裝長慈幼孝,又有什麽意思?”

“張嫣,你們父女是否將我當做傻子,打量著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不知道,當初生下你的女人究竟是誰?”

原來如此

張嫣頓時覺得一顆心落入冰窟之中,又是寒冷又是豁然開朗,

原來……竟是如此

一時之間,張嫣心念電轉,許多思緒浮上來,又在一刹被壓下去,隻一個念頭盤桓在心頭,徘徊不去,漸成執著之勢,急急支起半邊身子問道,“我阿娘知道這事麽?”

呂後怔了片刻,方默然道,“她……應是不知道的”

所謂秘密,一旦起了一絲疑心,再深入挖掘下去,也就再也成不了秘密和當年趙王宮中的那場秘事相關的人,趙姬,張嫣,劉盈,趙元,呂後先後得知實情,唯有那個處在風暴中心的溫柔的元公主,卻是所有人都珍惜的存在,不忍她知道實情直到陳屙將秘密終結,都是認為,張嫣是自己最最嫡親的女兒

“那就好”張嫣舒了一口氣,精疲力竭的躺回去,麵上出現心灰意冷的了然,“原來,阿婆竟是早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未央宮之下,這間小小的地室為青石所建,桌榻簡陋,天光幽暗,石壁攀生暗苔,粗獷生涼不過是一個再不知名不過的地方,卻因為這個冬日的午後而變的極度傳奇起來——大漢帝國最尊貴的兩個女子此時便在這間地室之中她們一個是自先帝龍馭上賓之後獨居長樂宮,誕育今上的皇太後,另一個是信平侯張敖長女,以今上外甥的身份嫁進未央宮,椒房獨寵母儀天下的皇後;一個一身華服,依舊高高在上為主,另一個已然天翻地覆,披著單薄素衣為階下囚;一個勝券在握,包含著多年被欺騙的刻骨仇恨,另一個卻高熱不已,病骨支離,幾乎無法維持最後的神智清醒

這一對婆媳,都是自我性格十分強烈的人從前祖孫情分尚和睦的時候,自然一切皆好;自從張嫣與劉盈在北地圓房,先後回到長安,矛盾便不停的產生,日益嚴重,本來尚有魯元作為最好的調節人物,在魯元去世之後,便缺了一道潤滑劑,彼此激烈碰撞,最後,竟落得這麽一個不死不休的局麵

呂後念及亡女,心中一慟,一刹那間幾乎不能自持念及自己查到的真相,一種被欺騙羞辱的感覺就再度泛上來,她本是極善隱忍的人,心中越是怒極,麵上笑的就越暢快,隻一雙眸子像是浸在冰水中,泛出泠泠的光,輕輕道,“你是否好奇,我是怎麽知道的麽?”

張嫣閉目淡淡道,“這重要麽?”

呂後笑的十分奇異,“於你也許不重要,但於我,於滿華,卻是極重要的”

“你出生的時候在趙國,張敖也的確瞞的足夠好,本來我的確是不知道的但怪就怪你阿翁實在是太貪了,他又想要做元公主的夫婿,又想要做皇後的父親——”

這世間哪裏有這樣的好事,竟能都讓那個負心男人給占全了?

呂後思及從前

她曾經意圖撮合自己的兒子和張嫣,為此下了那麽大的功夫,甚至不惜給皇帝下了**,然後將他們關在一處宮殿中整整一個夜晚皇帝明明身體**賁發,卻依舊無法做到順水推舟,要了張嫣的身體這樣的劉盈,卻在之後的短短半年內徹底的改變心意,追逐著張嫣的蹤跡到北地去,而且,在先後曆經一場大難之後回來,竟是一片夫妻琴瑟相和的樣子此情此景,其中頗有蹊蹺,自己怎麽可能就輕輕放過,派了心腹細細查訪其中細密,最終發現,自己一貫疼愛的張嫣身世,竟然似有疑竇

“……當年趙國的往事,你那個父親做了一番手腳,後來,皇帝又再清理了一遍,我本以為是沒有指望翻出真相了,但終究蒼天有眼,看不得你們父女的陰謀得逞,竟讓我找到了趙家的最後一人”

張嫣渾身一震,抬頭問道,“你將趙元怎麽了?”

“瞧瞧,”

呂後望著她,眸光輕蔑,怒極反笑,口中出言語如刀劍淩體,“滿華養你,還不如養條狗呢養條狗也知道搖尾乞憐,感念主人恩德,怎麽像你,忘恩負義明明是被滿華養大的,卻偏偏惦記著那一家姓趙的”

“阿婆,”張嫣喝道

垂下一雙顫抖的眸子,忍耐道,“人都是有感情的——”

“阿娘她待我,掏心掏肺,是再也不能好了我從小受她養,喚她阿娘,從來沒有一刻生過半分背離思想縱然……縱然後來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我心裏卻一直是始終當她做親娘的,從無半點猶豫可有些事情,若是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又怎麽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與趙氏並無感情,但趙氏終究予我以血脈,我可以不親他近他,甚至不認他,但我至少希望保住他生命平安”

“巧言令色”呂後勃然怒喝,

“你就是說一千,道一萬,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對不住我的滿華”

張嫣想要再說些什麽,終究頹然,靠著榻淒然一笑

她和呂後,仿佛永遠是飛鳥與魚,觀念想不到一處去從前尚沒有衝突的時候還好,如今圖窮匕見,便成為陌路,背道而馳所謂夏蟲不可以語冰,正如呂後之前所言,事到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隻心灰意冷,閉目道,“阿婆如此不諒解,又打算如何處置阿嫣呢?”

是如淮陰侯韓信那般不見天日處死,還是如戚懿人彘那般慘烈,又或者,像是隱王如意,一杯鴆酒結束了年輕的一生,躺在宣室殿兄長的臥榻之上,臨死尚不能閉目但對於呂後而言,卻已然是很和平的方式了?

我不服

她昏昏沉沉的想著

匕首在胸前,已然被高熱的身體染成同溫,左手握住刀鞘,慢慢無聲

記憶力長樂宮的朝陽,是極鮮豔明媚的紅色她還是少女的時侯,在長樂宮朱紅靜謐的長廊上奔跑,阿婆笑吟吟的瞧著,扯過帕子擦去她額頭的汗珠,“早晚天氣涼,小心著涼”

“知道的,”彼時的自己脆生生的答道,“到春天了,阿婆手足有些幹燥,不如塗些杏花膏”

“哎呀,阿婆的小阿嫣,最乖了”

“就終生禁閉於此,如何?”呂後居高臨下,看著慘淡的張嫣,眉眼中有一種蔑視和病態的張狂,“你不過是一個卑賤姬妾的女兒,又有什麽資格生下帶呂氏血統的皇子?”聲音冰冷

張嫣吞下了喉中血淚,抬起頭來,一雙明媚的杏眸閃著熠熠光輝,耀眼如天上星辰,心底的極度恨意反而忽略了身體的不適,揚聲道,“太後,你兒子姓劉,不姓呂”

“——你總是想著要呂家尊榮,你有沒有想過,劉盈才是你兒子他也會哭會笑有喜有憂,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任你擺布的傀儡娃娃,或者是為你傳承呂氏尊榮的種馬,在你心裏頭,呂氏就比你兒子重要麽?”

我花了那麽大的力氣,來回於兩個時空之間,才為自己爭取到那麽一點點的小幸福如果僅僅是因為這樣可笑的理由,便要我將一切都放棄從頭來過,我不服氣——

張嫣睜著大大的眼睛,凝視著呂後

阿婆,

你若不能放過我,我又何必記得你的好?

握著匕首的手腕勁用的十分的大,微微顫抖

它為啞女私下所贈,未必被呂後所知

說起來,自己雖因著高燒而手足無力,但呂後亦已經年老體衰,若是出其不意,未必不能反敗為勝

“你知道什麽?”呂後壓製住心中惱怒,冷笑道,“我是他親娘,我還會害他麽?”

“我自然知道”

張嫣仰起精致下頷,伶仃的身體在逆境之中愈發挺的筆直,笑的極為美豔薄涼,“離開沛縣已經二十多年了,劉盈他喜歡什麽,討厭什麽,現在的你可能夠一口報出來?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什麽,你可知曉?”

望著麵前這個她曾經並不理解,但亦深愛的女子,張嫣心中複雜之極,一滴淚水從睜大的明眸中墜落,“他一直很努力,但他最深重的無奈,總是來自於他的母親你因為你,千百年之後,他無法全名;因為你,他一輩子背負良心的債;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你,一個是他的妻子我卻偏偏因為這樣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從他的身邊帶走了我你可曾想過,他最愛的女人是我,卻因為這樣可笑的理由,將我從他身邊帶走當他日複道傾頹的真相被揭露,你要他如何麵對一個親手殺了自己妻子的母親?”

呂後狂怒之極,一把上前掐住她的脖子

蒲扇一樣的手上青筋累累顯露,顯見得,她是用了十足力氣,真的置了殺了張嫣的心思張嫣呼吸困難,右手握緊了懷中的匕首,生命被逼到了最逼仄的境地,翻生出極致的恨意她既想要致自己於死地也就對自己沒有什麽,隻要她手上的匕首這樣順勢一搠——

生命的甜美與自由的**在血管裏瘋狂的叫囂,這一瞬間,她的心卻仿佛忽然從其中抽離,生出一種空茫的情緒來

真的能夠得回曾經的自由麽?

在她最愛的那個男人心裏,究竟是母親重要些,還是自己重要些?今天之前,她從不去思慮這樣看起來無謂的問題卻在這一刹那遲疑了

想來,劉盈固然沒有辦法麵對一個殺了妻子的母親,但若自己今日傷了呂後一星半點,哪怕是出於自衛,他又會如何呢?

自己是劉盈的妻子,呂後卻是劉盈的親生母親她固然自信,劉盈深愛自己,但是若自己真的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傷了他的母親,他又如何能麵對這樣的自己?是否還能毫無芥蒂的相親相愛,沒有防備的吻他的眼睛他年之後,難道她對劉芷說,“阿娘曾經,用一把匕首劫持過的你的大母……”

而無論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在最初的時候,呂後終究是曾經無私的疼愛過自己的

天大地大,恍惚間,她已經是回不去了

一時之間,張嫣心若死灰手中的匕首哐當一聲,軟軟的跌落在被衾之中,似已無求生之心

囧囧的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