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六十二 鏖戰(下)

很久很久以前,劉盈也曾在很近的距離裏,聽見這樣的戰陣廝殺之聲。

真的很久很久了。

那是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亂軍之中。

那一年,他才六歲,還不是大漢的太子,隻是漢王的兒子。那一年,楚漢大戰,漢軍潰退,漢王攜麾下將領夏侯嬰逃逸,而楚軍派人來豐沛抓漢王的家眷。

阿姐拉著他在原野裏奔跑,他不住的回頭,想不通為什麽昨兒個還好好的,今天就得離開家,大道上時不時經過車馬,他們得注意著不要為人所見。他找不到祖父,也找不到阿母。

豐沛鄉間自給自得的小天地一夕之間被楚漢的鐵騎踏破,六歲的年紀其實太小,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能做。遇到阿父的時候他和阿姐狂喜起來,徹底鬆了口氣,想著:這下好了。

無論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阿父會保護他們。

一輪紅燦燦的太陽從東方升起,光熱鑒人,不懼人間是非。

“報。”傳令兵悠長的聲音從山崗東麵傳來,單膝跪地抬起頭來,滿臉的血汙和身後的太陽相同色澤,“叛軍攻勢凶猛,酈校尉他們擋不住,漸漸退到了樊小將軍那裏。”

“嗯。”他輕輕的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旁邊,張偕問道,“兩方傷亡如何?”

“叛軍驍勇,悍不畏死,酈校尉他們拚死抵抗,雙方都死傷慘重。不過,”年少的傳令兵聲音振奮了一下,“樊小將軍用大黃弩射殺了幾個最凶猛的叛軍,我軍士氣大漲。”

“嗯。”

他其實,對阿父沒有什麽印象。

他出生不久後阿父就興兵反秦。一直在外奔走。年來都不著家一趟。他的印象中,更多的見的是阿母微皺的眉眼,和操勞雙手上的繭子。

人人都說,漢王是大大的英雄。

但為什麽英雄的妻兒要在家鄉操勞等候?

楚軍的追兵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夏侯叔叔拚盡了全力催趕著車馬奔跑。馬兒已經累了,它拖著太多的人,它實在跑不快。

阿父的眸光在夏侯叔叔,阿姐,和自己身上逡巡猶疑。破敝的軒車之中,阿姐抱著自己的手一直在發抖。他揚起頭,不懂阿父眸光的意思,可是孩子的本能告訴自己。那會是一種對自己殘忍的決斷。

阿父笑著對他道,“盈兒乖,你和姐姐在這兒等著,等阿父脫了追兵,就回來接你們。”他麵上在笑。一片慈祥和樂,可是推著自己的雙手有著不容拒絕的力度。

“咚,咚,咚……”

太陽升到群山山頭,一束陽光透過樹梢照耀下來,玄色的旌旗在風中招展。雲天開闊。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一聲聲急促的戰鼓由遠及近傳來。與心跳的頻率融合在一起,到最後,響若雷鳴。

“叛軍就要殺過來了。”不知名的軍士喊了一聲。

他仿佛可以聽見,十裏,百裏之外。漢室援軍奔馬在大道之上踏起的馬蹄之聲。

摔下車的時侯,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刹那,他是怎樣的驚駭欲絕。

夏侯叔叔將他又抱上車去,阿父又推他下車來。最後阿父瞪大了眼睛發火,“再這麽下去,我們都得被追兵追上。”

所以你就選擇拋下兒子,對麽?

六歲的時候,他的天地被楚軍鐵騎踏破。他曾寄望阿父為他補起這片天,可是,阿父做不到。

後來,阿父立他為太子,父慈子孝,阿母歸來,阿姐出嫁。

一切看起來都和樂融融的好了。

他也漸漸忘記了,當年那駕蓬蓽馬車之上,阿父推他下車那一刻的驚駭。

風聲靜止,他可聞見空氣中血腥之氣,殺伐不絕於耳。

“咚咚咚”鼓聲如密雨點一樣的響起來。身邊的侍衛拔出劍,神色謹慎戒備。

振聾發聵的鼓聲強敲破了蓋在記憶上的那層紗,這才窺見了,心上斑駁猙獰的傷痕。

這些年,他不去看,不去想,可是他知道,傷痕在紗布遮掩之下腐爛,灌膿,漸漸綿延成了一種病。

日在東天,約是巳半。

一個,兩個……三個——

淮南叛軍玄色的盔甲出現在山崗之下。

千餘淮南叛軍,付出了八成傷亡的代價,終將這一百八十二名同伴,送到了這山崗之下,自己麵前。

“投石。”劉盈肅聲道。

大塊大塊的羊頭石從山崗之上滾下去,瞬間砸死了數人。而淮南叛軍的氣勢亦不得不緩上一緩。

他刷的一聲抽出腰中劍,刷的一聲出鞘聲清脆,“擂鼓。”

鼓聲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咚咚的擂起來了。八百精兵已經為山下的殺伐之聲激紅了眼睛。在那片地方,數千的漢軍為了拖延山崗之上鼓聲的響起,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他們都回不去了。

“鏘。”第一聲雙劍格擋之聲。

“嗤。”第一聲劍鋒遞進對方胸膛的聲音。

鮮血濺在臉上,身上,劉盈來不及伸手抹去,他揮劍,斬斷衝到麵前的一個淮南軍的胳膊,幹淨利落。

他是大漢太子,但他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少爺。

經過那一年刀兵之禍,這些年,他一直督促著自己練習騎射刀兵之事。隻為了若再遭逢當日之事,不再隻會瑟瑟發抖,求取別人庇護。

於是每日清晨早起練習劍術。

如果連自己的阿父都無法靠住,在最絕望的境地裏,還能夠依靠誰呢?

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夏侯嬰。

煢陽道上之事,是他此生的一道傷,就算親手殺敵,也無法愈合。

漢軍與淮南軍激戰起來。淮南叛軍遊弋著自己的目光,判斷著哪一個才是大漢太子。山崗之上,層層漢軍侍衛將劉盈,張偕,許襄圍護起來,誓死血戰。

“就是他了。”忽有一人指著大漢節旗之下白色魚鱗甲的少年道,“文裏文氣,連劍都拿不動,一定是漢廷的小白臉太子。”

於是一百餘淮南叛軍都盡力向白胄少年衝殺而去,一時間。少年的麵色煞白,然而摸了摸腰間,很快的又平靜下來。麵容之間充滿了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血意。

“喂。”劉盈又是驚駭又是好笑,哭笑不得的喊了一聲,卻被張偕一把握住手,掐了一掐。

“還不快去保護太子。”張偕嘶聲喊道,指著漢旗之下的白胄少年。

眾侍衛會意。俱都湧向漢旗之下,隻是有意無意裏還是偏著劉盈這邊。淮南軍奮起餘勇,一次又一次的發起進攻,丟下一具具屍體,卻一次又一次的被漢軍擋了回去。雙方的鮮血流出來,浸染了整片山崗上的草地。

太陽將近中天。時日已近午。

有無數次劍刃砍向於他,總被斜刺裏的劍鋒格過。他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山崗之上。屍身堆成地毯,漢淮雙方在這地毯之上繼續不死不休的糾纏。

忽然,麵前一個素日相熟的侍衛麵露驚駭之色,大喊一聲“殿下”,撲過來一把推開他。

劉盈尚未明白發生何事。隻聽耳邊弓弩嗚嗚劃破空氣之聲,擦過自己的頰。射入這名侍衛額頭。

鮮血混著腦漿流下來,侍衛緩緩倒下。

落日長河之下,被推下車的孩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一步步的向父親走去。

劉盈無暇去扶侍衛,轉身舉劍,用盡全身力氣格住厚重的劍鋒。

從哪裏跌倒,就要從哪裏爬起來,爬起來之後,拍拍跌疼的傷,昂首繼續前行。

而就在這一個轉身間,他一個大跨步,從六歲跨到十六歲。

驚魂甫定。

“太子殿下。”來人覷了眼旌旗之下的另一個少年,笑聲渾厚,身披玄色鎧甲,滿麵虯髯,英姿煥發,“算盤打的倒好,隻是大約沒有料到老夫會親自前來吧。”

劉盈隻覺得虎口一沉,雙手發麻,不由得退後一步,卸去劍勢,抬眉笑道,“怎麽會呢?英伯伯,小侄正候你大駕。”

淮南軍甲天下,軍中最善戰的大將是誰?

是英布。

所以這支寄予了他全部希望的敢死軍,他怎麽會不在其中?

一時之間山崗之上風雲再變,漢軍以許襄做餌,誤導淮南叛軍,借以保證劉盈的安全。本是得計,但也間接造成英布與劉盈劈麵之時,大多數漢軍竟一時間趕不過來的局麵。

頃刻間整個山崗都靜得一靜。所以人都屏聲靜氣的看著。

英布生性驍勇,一劍不中,隨即再劈,劉盈隻覺腦中一片空白,什麽規劃都來不及細想,本能的接著英布的攻勢。不過三劍,已是蹬蹬退了七步,隻覺得雙臂打顫,手中禦賜越重之劍,已經是沉重的提不起來。

但這七步的時間已經足夠緩得一緩。

山崗下忽有大黃弩破空而來,少說也有六石之力,專撿著英布要害之處射來。英布左支右絀,瞬時間,餘光就瞥見大批大批的漢軍湧過來,將劉盈重重護在後麵。

“老啦,老啦。”英布在心中慘笑。若是再年輕十載,適才最後一劍已經足以斫斷劉盈手中劍,順勢削去他一段胳膊。

他到底是一世梟雄,一擊不中,並不氣餒。凝神應付拋下手中弓弩趕過來的漢將。

眾人之後,劉盈將劍插在地上,麵色蒼白,忽聽得崩的一聲,周圍侍衛小聲驚叫。怔了一會兒,這才發現,插在地上的天子賜劍齊齊從中折斷。

背後冷汗尚未來得及滾下來,已經聽得身邊一聲高亢歡呼,

“殿下,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回頭望,果然山崗之下,遠遠可見一行騎軍迤邐奔馳而來,蹄下盡是煙塵。為首玄色重尾旌旗之上打著大大的一個“漢”字。

日上中天。

“六歲的時候,他的天地被楚軍鐵騎踏破。他曾寄望阿父為他補起這片天,可是,阿父做不到。”以己度人的想,一個孩子在逃命的過程中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從馬車上推下去,這種慘痛的經曆,是會讓人得心理疾病的。

魯元和劉盈都有漢二年後遺症,平常看不出來,但是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不自覺的想起。魯元選擇向愛情尋求庇護,而劉盈用鐵血的戰爭治愈自己。

這是男與女性別的不同。

用一個慣常的比喻而言,父親是屋頂,而母親是牆,他們共同撐起了一個家庭。那麽對這對大漢第一開國家庭而言,劉邦並沒有為他的子女撐起家庭的頂,父親在孩子的眼中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他的表現能夠撐起孩子的脊梁,幫孩子少走很多彎路。作為一個父親,劉邦不合格。而呂雉呢,估計是那堵牆太厚了,還忘記了設門,她想將這對兒女永遠圈禁在自己的牆中,是保護,也是禁錮。

雖然一個很看重,一個不看重,但是,他們都不算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