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上山
白露想到這兒,山水的水珠從額頭上已經落到了下巴頜,冷到她打了個激靈。伸手取下掛在毛巾架上的毛巾,擦了幹淨臉。
回頭,看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機,信號沒格。可能正如萬大爺說的,這個信號中斷,要大概幾天時間了。
如果這會兒急著下山,事情沒有辦妥,儼然不可能的事。而且,道路泥濘,據聞,昨晚他們通過的那座橋,最終還真是被洪水衝毀了橋墩,塌了一半。想出村,沒有橋的話,隻能是翻山越嶺。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當然,白露不以為自己沒法爬山翻嶺。這對她來說不過是小CASE。大雨天在最惡劣的環境下急行軍她都試過。
一切,都還隻是由於,她和她爸還沒有正式交流。
走出房間,見陳巧麗一家應該是睡得像死豬一樣沒有醒,白露反鎖了房門,穿了一身休閑的運動裝,扶著扶手走下樓梯。
樓下,能更清晰地聽見雨聲落在屋簷上稀裏嘩啦的聲音。這個雨勢是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其實根本不適合出門。
白建業頭戴鬥笠,身穿雨衣,手裏在大門後拿了把鋤頭,不知道要上哪。
白露輕輕喊了聲:“爸。”
要邁出屋裏門檻的白建業回過頭,見到她下樓,依然慢吞吞的語氣說:“早餐我做好了,在廚房裏。”
“爸吃過了嗎?”白露問,一直走到他跟前。
白建業見她都走到自己麵前來了,隻能先把鋤頭放下,輕聲說:“我吃過了,你吃吧。”
“一個人吃很寂寞的。”白露道。
小女兒撒嬌,對他來說,幾乎是從沒有看過的事。白建業記得,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性格都像自己,都是自小很獨立的,好像各自關在自己的世界裏麵,從來不會說出寂寞這兩個字的人,因為他們白家人總是能自己找到樂趣。
白建業十足愣了下,後來想想,可能想不到怎麽回答小女兒這個問題,找不到話搪塞之下,這個溫吞並且向來把禮節放在第一位的男人,隻能是脫掉了鬥笠和雨衣,先陪著女兒到廚房吃早餐。
白露衝他微微一笑,笑容像路邊上開的小花,幾分孩童的稚氣。
白建業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兒隻有幾歲大的樣子。
女兒幾歲大的樣子他是沒怎麽見過的。因為那個時候,老婆帶著孩子在保定生活。他卻是被迫留在燕京,乃至出差到大江南北。由於他工作上特殊的性質,搞建築學的,要保護古文物,經常在外跑是很正常的。相反,兩個孩子的媽不是和他一樣的工作。
“去吃吧。”白建業像是口幹舌燥地咽了口口水,招呼著女兒一齊走到廚房。
白建業既然說自己已經吃過了。白露揭開沼氣爐上放的那口小鍋。父親是個講究精打細算的,先揣摩了兩個人能吃多少的飯量,隻用了一口小鍋煮了鍋花粥。剛好三四碗的樣子,每人兩碗粥作為早餐墊底,不多不少。
花粥裏,女兒既然回娘家,肯定要比平常更營養些,裏頭就此放了些花生、雞蛋以及豬肉。
白露拿了裝麵條的大碗,一口氣將鍋裏剩餘的粥水全部倒進碗裏,端了過來放到飯桌上,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湯勺。
白建業瞧她這個樣子,搖頭歎笑。
白露知道父親笑她什麽,還不是她這樣完全沒有一點女人樣,像個漢子。
白建業說:“你這點一點都不像家裏人,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
她爸說的這話倒也沒錯。想想,白家人,哪個不是優雅得體的,一個個,日常行為舉止,吃飯,洗手,各方麵,都是講求像機器一樣精準。可以說,就這一點上,讓她哥和君爺是一見如故,一眼相中了彼此。她哥對君爺的喜愛不是一丁點的,可以說超越了對她這個妹妹的喜歡。原因很簡單,也是因為這,她白露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偶爾那些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率性,完全不像是個女人。
不過,一般人是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的。她隻有在很熟悉的熟人麵前,家裏人麵前,偶爾流露。感覺是,像君爺,像她哥,反正都是相處久了的人,天天見麵,要是天天無時無刻都必須做樣子,多累。
在自己父親麵前表現出自己的另一麵,還真是第一次。白露悄悄地微低了腦袋。
隻聽父親說:“以前,我倒是聽人家說過你,在你哥忙著的時候,你和一群小夥子打鬧在一塊。想那些人都也是具有修養的家庭裏出來的,所以我倒沒有多想。”
白建業推測,她這些女漢子動作,肯定是和姚爺他們一幫人年輕時鬧的時候鬧出來的。
姚爺不像君爺,不,他們那幫子兄弟,哪個能像君爺那樣時刻拿繩索一樣拘束自己,君爺是個例外。姚爺他們嘛,真被她爸說中了,打打鬧鬧,翻牆偷人果子,下池塘撈魚,什麽事都幹過。一個個都是塗有斯文的外表,騙人的。
也虧了這些人,一路騙到現在娶了老婆結婚。那些老婆,可能都還不知道這些人骨子裏流淌的野人性質。
既然父親都說中了,白露就當什麽都沒有聽見,低著頭喝粥。
白建業一個人坐在那兒看著她喝粥,什麽都沒有做,不喝水,不看報,不做事兒,不說話,連吞口水都沒有,那樣安靜地坐著。
白露感覺自己父親突然間又變成空氣了。當抬起頭時,果然看見父親望著她的眼神不知何時又飄到哪兒去了。
她吃完了粥,洗了碗筷和鍋,放在台上晾幹。
那邊,白建業重新穿起了雨衣,戴上鬥笠。白露洗幹淨手,走過去說話了:“爸,我想去看看爺爺奶奶還有媽他們的墓。”
白建業像是一愣,臉上瞬間怔疑的表情像是明明白白地說:她怎麽看出來的。
他是準備上山去巡視下親人的墓碑有沒有因為昨晚的大雨損壞。畢竟,那些墳地,都是建在了山裏。山上的泥土由於雨水衝刷,難免會有些鬆動,乃至崩塌。像上回大雨,村裏人就有一家祖上的墓地被像泥石流一樣衝刷下來的雨水夾雜泥給衝毀了。為了找到流失的親人骨灰,一大村的人都幫著那家人上山下山去找。找了幾天,隻能找到個破碎的骨灰盒。那家人為此都傷心地哭了好幾天。
白家墳地的位置,是白爺爺白奶奶生前指定好的,說是對著河流,對著日出的地方,風水好。可白建業卻以為,那地方,很容易發生泥石流。
白建業想對女兒說:現在下著雨呢,你就不要去了,危險。
可是,他說了以後,女兒問他去哪兒時他怎麽答。對於白建業這樣一個完全不擅長說謊的人,恐怕又得因此在心裏頭打架了。
“爸。”白露已經不等他回答,在屋裏找到了件合適成人穿的雨衣和鬥笠,穿戴好雨具,挽起褲腿,將兩條腿塞進了農民的雨鞋裏。
她個頭高,男人穿的雨衣倒也不會顯得太大,但是,雨鞋比較麻煩了,男人的腳肯定是比女人大的。這點也是她常驚歎的。別看她爸她哥他們一表斯文,穿的鞋都是四十幾碼的。她個高快達一米七,不也才穿三十七碼的鞋。整整小了一圈子有。
在她走了兩步感覺雨鞋會掉,不知道穿不穿雨鞋去好。畢竟鞋子太大的話,無疑走起山路來是增加危險。
不知覺中,白建業已經沒有想著是不是勸她不要去了,而是走進了屋裏,找了一雙女士雨鞋出來。
白露見他拎出來的這雙鞋,不是新鞋,應該有人穿過。
對此,白建業並沒有做任何解釋,隻是讓她穿這雙鞋。
白露把腳套進去之後,發現還是有點大,可能是三十八碼的鞋子,翻起鞋底一瞧,果然如此。當然,她不會想著她爸給她媽買的鞋,不僅她媽和她一樣穿三十七碼的鞋子鞋號不對,而且,她媽都過世了,她爸不可能準備一雙她媽穿的鞋子放在家裏。
鞋碼不對,好在她穿鞋都是三十七三十八的,尤其穿球鞋的時候,偏大一些沒關係,她的腳能塞進去,走幾步路還可以,總比那更大的男人鞋碼合腳一些不會摔跤。
白露就此沒有問父親這雨鞋是怎麽來的,給誰穿過的。
白建業好像也是自動忽略了這個問題,拿起了鋤頭,和她一塊出了門。
天色放緩了些,有日光緩緩露出氤氳的水汽。雨,淅淅瀝瀝,在他們父女倆上山的時候,反而是偏小了的趨勢。
白建業走到半路,站住,歇了會兒氣,一邊是擔心地回頭看,生怕女兒生長在城市裏的嬌弱身體沒法適應爬山的路程。可是,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純粹多餘了。白露走著那沒有階梯的山路,一步一個矯捷,好像梅花鹿走著獨木橋一樣。
“爸。”走到父親身後,白露左手取下鬥笠,再摘掉雨帽。山裏的天氣隨時變化的,瞧他們站的地方,已是沒雨了。陽光露出來,加上爬山體力消耗,額頭都出了一層汗。
白建業對她說:“快到了,再堅持十分鍾。”
對她來說,再爬上幾天幾夜的山都沒有關係。不過,白露並不想把這些話告訴父親。
父女倆,默默無聞地再爬了陣山坡,是爬到了整座山大概二分之一的地方。白建業站住腳,伸手撥開前麵的灌木叢,露出了麵向河道的一塊坡地。
白家幾代人的墓碑,都聚集在這兒。
在望到自己家人的墓地時,白露心頭還是微微一緊的。
不管怎樣,她媽媽的墓,緊挨著她爺爺奶奶的墓。這好像是,天大的一件諷刺。
小縣城的出入口,一輛路虎穿過了收費站後,停靠在附近一家飯館麵前。
開車的高大帥跳下車門,跑進飯館裏買早餐,不會兒,抱了袋包子和豆漿,折回路虎。在快要跳上車時,是望到街道對麵一抹熟悉的人影,詫異很快浮現在了高大帥的臉上。
在路虎的副駕座上,閉著眼睛,好像是在睡覺的君爺,聞到哪兒不對勁的樣子,睜開眼,見到了高大帥站在車門邊不動,叫了聲:“怎麽了?”
高大帥方才回神過來,動作機靈敏捷地抱著早餐跳上車,沒關上車門,先將豆漿什麽的,遞給了君爺,再悄聲說:“爺,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花眼了,你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君爺慢條斯理地拿著插管插進豆漿杯裏,一邊看都沒看他,回答說:“是你嫂子她哥嗎?”
高大帥的嘴巴張成了個大圓圈,最終,對君爺豎起了大拇指:爺,你是神算!料事如神!這樣都能猜著。
君爺倒覺得,在這裏如果遇上白隊的話,不,是他來之前,已經早有預料過,肯定是會遇上白隊的。隻是不知道會具體到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遇上。現在在這個地方遇上,隻能說明,白隊或許比他從燕京出發還要早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不奇怪。
因為對他們兩個男人來說,都能感覺到,她這次的失聯頗為詭異。
她是在不合適的點上,不合常理地失去了聯係。不說她,白隊應該是打過電話回白家村的。如果白家村都斷了聯係。白隊不止要擔心妹妹,還要擔心起白家村裏自己的父親,以及村中一些父老鄉親。
“這樣也好。”君爺說,“我們並不知道去白家村具體的路。白隊可能知道。我們跟他走就是了。”
高大帥點著頭,大口地啃咬包子,開了一夜的車,是累死都有。因為到這個小縣城的火車時間太長,他們坐飛機直達某個點後,隻能開車過來。
君爺體貼他的,讓他吃完早餐在車上睡會兒。自己一個人下了車,穿過街道去會白隊了。
白隊也是讓人開車送自己來的。所以,他是在車上和君爺一樣睡了一夜,精神飽滿,準備上山。上山前,更急於獲得山裏麵的情況。白隊是找了個當地人詢問路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