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傑握緊了腰間的鋼刀,微微蹲下了身子,貼著牆壁徐徐前行。

麵前是一片數十步寬的空地,空地盡頭佇立著一間二層高的貨棧,被兩人高的土牆圍護著,公輸傑看不清貨棧內的虛實。

土牆入口處掛著一盞燈籠,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門下的一方角落,這便是整間貨棧唯一的燈火了,除此之外,貨棧上下一片漆黑,看上去屋子裏的人都已經睡著了。

“墨家會如此大意麽?連個放哨的弟子都沒有?”公輸傑不由感到一陣不安。

一隊兵馬司的步卒小心翼翼地貼近了土牆,是為甲隊。最靠前的甲士高舉著虎紋盾牌,緊隨其後的步卒抽出了腰間的雁翎刀,刀鋒隱約泛著寒光。乙隊步卒手持弓弩呈半月形散開,對準了貨棧二層窗口,以防備對方可能的連弩還擊。丙隊人馬公輸傑看不見,他們將從側後方的馬廄方向翻入,配合正麵突襲。丁隊則緊貼在公輸傑身邊,作為戰略預備隊,隨時策應前方各隊。根據輿圖標注,甲一貨棧是墨家在京師內最大的隱蔽所,常駐的墨家子弟超過三十人,為此兵馬司指揮使特別選調了精幹人馬一百二十人,分作四隊包抄貨棧,勢要將其一網打盡。

甲隊的隊正忽然高舉拳頭,三十名步卒統一止住腳步,屏息凝神地等待隊正的指令。隊正的目光越過前鋒的盾兵,朝黑漆漆的貨棧內看去,卻什麽也看不清。

丁隊中的千總猛然站起身,他便是四隊人馬的最高指揮。這一刻,牆邊高度戒備的所有步卒同時將目光投向他,等待突襲命令發起。

公輸傑感到手心微微出汗,深吸了一口氣。

千總猛然抽出腰間佩刀,朝前一揮!

四周驟然爆發出海潮般的呐喊聲。甲隊人馬率先將手中的火把投向了貨棧內,將貨棧照得一片通明,旋即,三十名步卒以虎紋盾牌甲士為先鋒,蜂擁突入貨棧。與此同時,貨棧側方的馬廄也傳來了喊殺聲,僅僅幾個呼吸間,裝備整齊的六十名步卒便殺入了貨棧大堂。

這樣順利的突進大大出乎了千總的意料。在最初製定突襲計劃時他們認為從貨棧外圍大門到大堂入口的空地將會是損失最大的區域,因為守方全然可以在空地上以遠程弓弩射殺步卒。因此千總一口氣投入了三隊人馬做首輪進攻,兩隊近戰突襲,一隊遠程掩護,隻要保證步卒順利殺入大堂,戰鬥便可以宣告結束了,千總相信刀甲在身、訓練有素的兵馬司官兵完全足以在近戰中擊潰墨家的烏合之眾。

“怪事,難不成貨棧已經被撤空了?”公輸傑小聲問。

“丁隊列陣,隨本將上前查看戰況。”千總悻悻收起佩刀。現在看來戰略預備隊在此顯得有些多餘了,不如隨著大隊人馬在前頭隨意砍殺一陣,刀上帶點血,回頭也讓兒郎們好向指揮使邀功。

可沒等丁隊進入貨棧外圍,異變驟然發生了。隻聽得貨棧大堂內傳來一陣齒輪轉動的扭曲聲,旋即,一隻渾身帶有隱約火燒焦痕的巨大蠻牛撞開大門衝了出來,巨大而怪異的身形在夜色中像是鬼魅一般,擋在蠻牛麵前的盾兵立即被撞了個人仰馬翻,吐著血沫癱倒在地。

“木牛流馬!”公輸傑起身大喊:“將軍,那是墨家的機關!”

“慌什麽?不是早有準備麽?”千總鄙夷地看了公輸傑一眼:“甲隊,上火攻!”

甲隊步卒立即從腰間抓起了烏黑色的瓦罐,裏麵盛滿了胡麻子油。隨著隊正一聲令下,十餘罐胡麻子油砸落在木牛流馬車壁上,隊正緊跟著將手裏的火把狠狠砸了出去。火焰隨著流淌的油漬高高騰起,映紅了小半邊夜空。

“雕蟲小技。”千總望著燃燒的木牛流馬冷笑。可沒等千總的笑意延展開,夜色中猛然傳來一聲巨響,被火焰包裹的木牛流馬毫無征兆地炸裂開來,碎片與火星四下飛射。對此毫無防備的甲隊步卒當即被掀倒了一大片,其中幾名步卒門麵上插著碎裂的木屑,倒在火焰中劇烈抽搐著,眼看著是活不成了。幾乎是與此同時,馬廄方向也騰起一團幾尺高的火焰,緊接著傳來了步卒慘烈的呻吟聲。

“火藥!他們在貨棧外圍布滿了火藥!”公輸傑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丙隊上前,突入貨棧!”千總大吼著下令。

丙隊全隊立即向著貨棧二層做了一輪弓弩齊射,旋即整齊地起身抽刀,接替甲隊的進攻位置,向著貨棧大堂湧去。同一時刻,貨棧二層的燈火依次亮起,每一個窗口都有墨家子弟在探身射擊。他們手持的連弩射距更遠,穿透力也更強,隻一輪齊射便當場放倒了近十名丙隊步卒。

“來呀,兒郎們,讓這幫宵小看看墨家的實力!”秦忠大喊著,一馬當先從樓梯口一躍而下,與進入大堂的三隊步卒短兵相接。十餘名墨家子弟緊隨其後,大堂內轉眼變成刀劍交鋒的戰場。

“爺爺!”近處傳來一聲高喝,秦忠一愣,轉頭望去,隻見堵在大堂大門前的兩名步卒突然被劍鋒刺穿了胸膛,噴著黑血撲倒在地,現出了身後氣喘籲籲的兩個人影。

“我來晚了。”秦木蘭擦著劍鋒上的血跡。

“可算是被我找著了。”秦子成扶著腰喘氣。

“怎麽隻有你們兩個回來了?”秦忠大喊,一麵凶狠地揮刀,將試圖逼迫上來的一名盾兵擊退:“左家兩位公子呢?”

“他們,他們為了貨棧的安全,獨自將錦衣衛大隊人馬引開了!”秦木蘭大聲回答,眼裏隱隱有了淚光。

“胡鬧!”秦忠氣得眼前一黑,旋即反手又是一刀,劈開了那名盾兵的盾牌。秦子成眼疾手快,順手從腰間抽出連弩,連續擊發,失去了盾牌的盾兵連中幾箭,跌跌撞撞地翻倒在地。

“戴天德呢?有誰看見他了?”秦忠提著刀在戰場上遊走:“這會他又上哪去了?”

“一開戰就沒見他了!”有弟子大聲回複。

“媽的,關鍵時刻,還得是自己手裏的鋼刀靠得住!”秦忠破口大罵,一麵揮舞長刀,迎著成群步卒的刀鋒衝了上去。

“哥哥小心!”左國棅大吼,一麵揮刀替左國材擋住了致命的一刀。那名試圖背後偷襲的錦衣衛眼看失了手,立即想要退到陣後,卻被反應過來的左國材反身一劍刺穿了胸膛。

“小弟,我們今夜可是在殺人,你怕不怕?”左國材大笑著問。

“哥哥說我們是在殺人,可小弟,分明一個人也沒看見,隻看見一群木頭樁子!”左國棅狠狠道,一麵緊靠著左國材的後背,刀鋒直指麵前的錦衣衛。

“好!也不枉戴夫子教導我們劍術,今日總算是用上了一回!”

成群的錦衣衛結成了一道密實的包圍圈。他們並不急於上前攻擊,隻小心地試探兄弟二人,慢慢消磨他們的精力。實際上此刻他們一方已然占據了絕對的優勢,若不是一時摸不清麵前二人的來路,不敢輕易下殺手,兄弟二人早已命喪錦衣衛的刀口之下了。

可試探歸一回事,兄弟二人全然沒有留手的意思。上前交鋒的錦衣衛稍有不慎,便會喪生在兄弟二人凶狠而淩厲的聯合進攻下。不到半刻鍾的功夫,錦衣衛一方已然有三人中招,橫屍於兩個少年腳下。不過左氏兄弟此刻的狀態也好不到哪去,在連續的激烈的交鋒中,左國棅的右手被長刀劃開一道血口,此刻他不得不撕下布條將長刀捆在手上,才能保證揮舞自如。左國材運刀穩重一些,受的傷相對更輕,卻也已然是滿身血汙了。

“我們被他們拖的太久了。”負責指揮的錦衣衛百戶終於失去了耐心:“無論這兩個小鬼是什麽來路,今夜膽敢阻攔我北鎮撫司捉拿奸佞,便是罪無可赦!”

他說著向前奮力揮刀:“殺!”

“到最後的時刻了!”左國材嘶吼道:“殺!”

“殺!”左國棅也隨著高喝,兩人迎著明晃晃的刀鋒發起決死衝鋒。

夜空中忽然卷來一陣狂風,什麽人從高處一躍而下,帶著淩厲的殺氣從天而降。率先突進到左國材麵前的兩名錦衣衛正要揮刀劈砍,卻見一陣寒光閃過,旋即兩名錦衣衛驚恐地發現自己失去了可以用來揮刀的右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血肉模糊的斷麵,兩支斷肢噴灑著鮮血跌落在地。

沒人看清那連續斬斷兩名錦衣衛右手的一刀是如何揮出的,但四下的錦衣衛無不感到驚駭莫名,紛紛朝後退了兩步,無形的恐懼縈繞在他們心頭。手持雁翎刀的老人以小臂擦去了刀口上的鮮血,冰冷的目光掃視著四下的錦衣衛,如山般沉重的威壓在刹那間覆蓋整條小巷。十數名舉刀的錦衣衛無不感到肝膽俱寒,仿佛直麵劈砍而來的刀鋒。

“戴,戴夫子?”左國棅瞪大了眼睛:“你怎麽來了?”

“聽你的語氣怎麽好像還有些失望?”戴夫子剜了左國棅一眼:“是因為我阻攔了你們兄弟倆結伴送死麽?獨自留下吸引十幾名錦衣衛,你們倒還真是無知者無畏!”

“這是我的決定,和小弟,無關。”左國材沉重地喘著氣,回身掩護戴夫子的側後方:“我也是在為秦姑娘爭取時間。”

“爭取什麽時間?”戴夫子氣得幾乎要大吼起來:“整個京師今夜都亂成了一團,公輸家聯合閹豎已然與墨家全麵開戰,你以為自己在這裏吸引十幾個錦衣衛就能改變戰局麽?逞什麽英雄?”

“戴夫子小心了!”左國棅忽然大喊,一麵揮舞長刀,將蠢蠢欲動的錦衣衛逼了回去:“這是我和哥哥的選擇,若是戰死了,便也就戰死了!”

“屁話,我答應你們父親要護著你們,你們這是想讓我食言麽?”戴夫子反手一掌拍在左國棅後腦勺上:“別廢話了,都互相盯著點對方的後背,隨著我衝殺出去!”

“笑話!”人群中的百戶忽然冷笑起來:“魏忠賢布下的天羅地網,是想走就能走的麽?”

戴夫子一怔,忽然弓起身子,渾身在積蓄著巨大的力量。

他本能地感到一陣不安。腳下的大地在微微顫動,黑暗中有什麽龐然大物在飛速接近。

“躲在我身後!”戴夫子大喊,一麵穩住下盤,橫刀在身前,擺出了絕對的防禦姿態。

很快連左國材與左國棅也感受到了空氣中的震動,巨大的危機感在心底炸開,兩個少年不約而同地做出了防禦姿態。

與之對應的是,原本結成包圍圈的錦衣衛居然紛紛散開了,將麵前的巷道空了出來,像是在為某個大家夥讓路。

“公輸家。這一代的輔助機關。”戴夫子心底隱隱有了預感,臉色蒼白地道。

下一刻,令左國材與左國棅永生難忘的一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陰影從黑暗中鑽了出來,步伐沉重,身形足有兩側的民居一般高。冰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在黑影森嚴的鐵甲上流淌,像是一層流動的水銀。黑影手持一人高的巨劍,關節處的齒輪與機括飛速轉動,確保整隻手臂活動自如,這讓黑影怪物一般龐大的體形擁有了近乎靈巧的活動能力。

“那是。什麽?”左國棅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這就是公輸家多年來苦心經營的輔助機關術麽?”戴夫子心底也震顫莫名:“雖然明知是錯誤的發展方向,可依舊令人驚歎呐!”

“戴夫子,我們怎麽辦?”左國材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撤!能滾多遠給我滾多遠,這不是你們可以抗衡的力量!”戴夫子放聲大吼。

“可。”左國材還想說話,卻被戴夫子死死攥住了衣領:“現在不是你優柔寡斷的時候!你真以為你的命隻屬於你自己麽?倘若你們父親出了事,能繼承他遺誌的就隻有你們了,不要這樣毫無意義地葬送在這裏!”

“滾!”他狠狠一腳踹在左國材的屁股上,又把左國棅推給了他:“知道什麽東西能保你們今夜安全離開麽?”

他反身看向不斷逼近的公輸家鐵甲武士,忽地冷笑了兩聲,在心底默念:“倒真想看看,最強的甲對上最強的槍,勝負會是如何。”

“回左府,我的書房裏,有一間暗室。”戴夫子低聲說:“暗室裏有一方木箱,從今天起,箱子裏的東西歸你了!”

說著他揮刀向著巨大的鐵甲武士衝了上去:“老子還沒打算交待在這裏,別盯著我看了,我會來找你們的,現在快滾!”

左國材愣了愣,一把拽住了左國棅的胳膊,頭也不回地向著小巷深處飛奔而去。

“追上去!”人群後的百戶揮手,一隊錦衣衛立即追趕二人的腳步而去。

“當我不存在麽?”戴夫子驟然躍起,以與他的年紀不相符的巨大力量揮刀劈砍,擋開了鐵甲武士劈來的巨劍,咆哮著向著成群的錦衣衛衝去。

公輸傑列在陣後,對著遠處火光衝天的戰場探頭探腦。戰鬥已經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卻依舊沒能決出勝負。此刻除了千總身邊的三十人預備隊,其餘三隊人馬都已經衝入火光衝天的貨棧內。貨棧一層已然失陷,戰鬥蔓延到了狹長的樓梯口,墨家子弟借助地利完美發揮了連射弩的威力,進攻一方的優勢人數無法展開,使得墨家在以殘存的十餘人的情況下頂住了三隊人馬近七十人的輪番進攻。

“仗不是這麽打的。”千總氣的臉色發青:“這樣的打法太窩囊了!我大明王師外不能驅逐入侵的敵寇,內不能鎮壓作亂的賊子,空耗這許多糧餉有何用處?”

公輸傑心想千總大人必然是氣糊塗了,竟然連自己的飯碗一塊罵,虧得此處沒有錦衣衛在此,不然被他們記上一筆,今日威風凜凜的千總大人,明日大概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千總大人,可以讓部屬退下來了。”公輸傑回身看向遠處,黑暗中有一個巨大的影子在緩緩移動,伴著細微的震動聲。公輸傑知道,家主的支援即將抵達戰場了。

“接下來,隻需要把戰場交給公輸家的殺器好了,它從來不會讓人失望。”他輕聲說。

“掌門,弩箭數量不夠了!”一名墨家弟子艱難地大喊,他的右腿中了官兵一箭,是貫穿傷,可依然在堅持作戰。實際上殘餘的墨家子弟基本是人人帶傷了,唯二受傷較輕的秦木蘭與秦子成並非是因為武藝強過所有人,而是他們率先發覺到戰況不利,進而選擇退守二層,以連發弩牽製敵兵。

“城內其他墨家人馬呢?怎麽不來救援?”秦子成絕望地大喊。

“其他人都自顧不暇了,哪還有餘力來救援?”秦忠眼底也泛著毫無生氣的死灰色:“今夜過後,我墨家將會元氣大傷。”

“爺爺放心,我們會奮戰到底。”秦木蘭握住秦忠的手,兩隻被血汙染黑的手緊緊交握。

“掌門你看!”窗邊的一名弟子忽然大喊起來。二層殘餘的十餘名墨家子弟同時停止了射擊,因為他們發現大堂內的敵人正在如潮水般退去。

“他們怎麽後退了?”秦子成興奮起來:“是我們的援軍到了嗎?”

“不。”秦忠臉色微變,用刀鞘貼著地板,附耳上前去細細聽了片刻:“是有什麽大東西要來了。”

大堂內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滿地的碎屑都在腳步的震動聲中跳躍。跳動的火光將一個巨大猙獰的影子投映在牆壁上,隨著腳步不斷接近,那個人影也在隨之變大。

在場的所有人皆為墨家子弟,盡管他們還沒有正式見過公輸家最新一代的輔助機括鐵甲,可單看來者的身形,單聽空氣中那陣機關世家再熟悉不過的齒輪摩擦聲,他們便已明了,來者便是墨家千年來的敵人,古老的公輸家族。

“終於露麵了啊,老朋友。”秦忠笑了笑,笑容猙獰:“我還以為今夜你們會一直躲在閹豎身後呢。”

仿佛是為了回答秦忠的話,公輸家的鐵甲武士揮舞著巨劍,緩緩踏上了通往二層的樓梯。

“裝填弩箭,齊射!”秦忠大聲指揮:“把所有箭都射出去,破開公輸鐵甲的防禦!”

所有墨家子弟不顧一切地從隱蔽處探身而出,連續向著公輸家鐵甲發射箭嵐,狂風驟雨般的箭嵐轉瞬間將巨大的鐵甲武士吞沒。

“小弟,還能堅持嗎?”左國材問,一麵將背後的左國棅往上托了托。

“哥哥是在取笑我麽?”左國棅虛弱地笑了笑:“隨時可以為哥哥衝鋒陷陣。”

“少逞強了,你有多少斤兩哥哥還不清楚麽?”左國材咬住嘴唇,鼻腔裏湧起一陣酸楚。左國棅的兩條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左國材可以清晰看見左國棅右手小臂處猙獰的刀傷,肌肉都被劈砍得向兩側翻卷,汩汩鮮血流淌不止,順著手臂浸透了左國材的衣領。

“小時候就是這樣,我老纏著你玩蹴鞠,跑累了就倒在地上睡,哥哥自己也累,卻也要背著我回房去休息。”左國棅低低道,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現在回想好像是昨天的事。”

“小弟,不能睡。”左國材奮力搖晃著後背的左國棅:“你現在要是睡了可沒人會把你背回家!”

“沒關係的,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了。”左國棅的語氣中帶了些許笑意。

“大哥走了,父親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左府那個家也不再是家了。”他輕歎:“在這個親人流離失所的亂世,隻有我們相依為命。”

“別睡,小弟,別睡。”左國材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他感到雙腿像是灌了鉛,無論如何也邁不開了。小腿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他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也被繡春刀咬了一口。想來這幫錦衣衛倒也夠陰險,隻取下三路,大概是希望能讓自己喪失行動能力。

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聽起來離此處也不過數百步的距離了。今夜他們居然調動了騎兵進城,看來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左國材停住腳步,倚在木欄旁,從高處俯視恢弘的北京城。今夜的京師格外妖豔,漫天的火光點亮了廣大的黑夜,像是白日繁華的坊市在夜晚又複活了。不過左國材知道那些火光並不是坊市的燈火,每一處火光都是墨家燃燒的據點。在這個血與火的夜晚,無數人正在他腳下這座城市廝殺,怒吼,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真是永無休止的殺戮。”左國材輕聲說,將背後的左國棅放在了地上。

“小弟,小弟,醒醒。”左國材奮力扇著左國棅的麵頰,後者從朦朧的淺夢中驚醒過來。

“站起來。”左國材強硬地扶起他:“還能走麽?再堅持一陣,看見下麵這條大街了嗎?很熟悉對不對?這裏離左府隻有不到二裏路了,沿著大街朝前走,回左府去,把戴夫子留給我們的箱子打開,今夜我們雖然損失慘重,卻還沒有完全失敗,我們也許還能靠它翻盤。”

“哥哥你呢?”左國棅清醒了一些。

“我的體力剩的比你多,我留下阻擊敵人,你才能走的更遠一點。”左國材難看地笑了笑:“不要以為我是在讓你,你留下來掩護的話根本撐不了多久,到時我們都得死在這裏。你的動作越快,我們的贏麵才越大,你明白麽?”

左國棅低頭沉思了片刻,神秘地笑了笑。

“小弟,明白。”他站起身,從左國材手中抓過了雁翎刀。

“你連支趁手的武器都不給我留麽?”左國材歎氣。

“哥哥不需要,哥哥很快就會有更趁手的兵器。”左國棅低聲說,忽然狠狠拽住了左國材的衣領。

左國材一愣,刹那間福至心靈,心口像是被一隻冰冷的大手攥住了。

左國棅忽然爆發出巨大的力量,橫掃一腿令左國材失去平衡,旋即雙手狠狠將左國材推了出去。猝不及防之下,左國材翻過木欄,向著下方的屋簷墜落。視線裏的最後一幕,左國棅奮勇地拔劍,對著遠處逐漸明亮起來的火把站直了身子,仰頭高喝:“秦時明月漢時關咧!”

“小弟!”左國材驚恐地大喊。他狠狠摔落在屋簷上,又手腳並用地爬起身,想要攀上麵前的高台。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失去他了,盡管二人僅隔一步之遙,卻近乎分隔了生死。可不應該是這樣,留下斷後的不應該是他,左國材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犧牲一切的準備,可是這個“一切”裏,不包含左國棅的生命!

“不要優柔寡斷!”左國材恍惚間聽見戴夫子在大喊:“這個夜晚已經死了太多人了,但戰爭還沒有結束,現在不是為逝者悼亡的時刻!”

左國材驚醒過來,猛然直起身,回身望著遠處漆黑一片的左府。他最後朝著頭頂的高台眺望了一眼,狠狠咬了咬牙。

他縱身跳下屋頂,巨大的力量在此刻重回體內。他不知疲倦地奔跑起來,周遭的光影都跑走了樣。他奔跑,遠離身後的火焰、廝殺與鮮血,遠離令他痛苦的一切。他奔跑,直至與衝天的火光、無邊的黑夜融為了一體,直至世界由喧鬧化為一片寂靜,再無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