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五年臘月初十,大雪初霽的北京城裏,人們看到新近京城中的新貴公輸先生帶著自己的門人弟子傾巢而出,運載著近百車的行李出了南門,消失在了蒼茫天地間。

沒人知道的是,之所以趕在年關將至的時候打包行李出城,全都是拜當今錦衣衛的主事人田爾耕所賜。

那都是五天前的事了。

初五日一早,田爾耕就接到了盯著墨村的錦衣衛遞來的情報,以及公輸鳶抄送的情報。

經過小半個月的查證,在秦忠的大力擔保下,公輸鳶的嫌疑被解除了,並很快被吸收進了火銃研製的工坊裏,為墨村儲備更多的常規火炮出力。

很不幸的是,雖然墨村人當麵都稱呼他為左公子,不過私底下對他還是提防的很。一是因為手腕上的公輸家護腕,二是殺害了那麽多村裏的暗哨。雖然事後公輸鳶咬死了自己是誤打誤撞進了村子外圍,殺人也隻是因為眼看後麵的錦衣衛即將追上來,眼前又有暗哨攔路,在不知道暗哨底細的情況下,隻能揮刀自保,並不是有意殺人。

秦忠也一直在墨村人麵前為他開脫,並不知道在長老會麵前使了什麽法子,最終把洶洶民意給壓了下來,並把公輸護腕解釋成殺了一個公輸家的追擊者,順手牽羊順來的。公輸鳶倒是不急,因為知道哥哥墨鸞在這,自己作為左家後人肯定不會被特別為難的,所以一直以謙謙君子形象示人,相反秦忠卻顯示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架勢極力在挽救深陷地牢的公輸鳶。

雖然嫌疑被解脫了,也允許住在村裏,但公輸鳶發現並沒有什麽可喜的。自己走到哪兒都會被村裏人排斥,很多地方也不讓自己隨意走動隨意閑逛,更別提問東問西了。住了近一個月,也沒見墨鸞的麵,也不知是不知道自己已經進村,還是躲著不見自己,又或者是被攔下了。總之,雖然已經成功留在了墨村裏,和暗樁接上了頭,成功的發回了幾次情報,提供了墨村的精確位置、進出路線、周圍地形圖,但對於墨村防守情況、機關排布、攻取的最佳時機和地點,公輸鳶卻一無所獲。

公輸文在看到公輸鳶的情報後,走夾牆暗道,經後院,來求見田爾耕。

“還請督主通融,若得百架飛車輔助,先鋒隊就可以**,不會被一片小小的泥沼攔住去路。”

飛車這東西,自從被錦衣衛收歸己有之後,已經為了作戰,做了基本改良,但飛行距離、重量和操控難度仍然差強人意,不能量產,更別提全軍配置了。

最初徐正明自製的飛車形狀像一把圈椅,下麵有機關和齒輪。人坐在椅子上踩踏兩塊木板,上下機關旋轉,便可帶人飛入半空中,跨河走江,卻是走不遠,也很笨重。

錦衣衛和公輸一門合作之後,交由公輸文手下最善於製造器械的任碧武來改進,把飛車外圍架上了半圈擋風板,既可以禦敵,又能阻擋強風,讓人能自由呼吸,看清方向,又在外圍做了幾個增加浮力的木翅,使飛車可以飛得更遠更穩更高。

任碧武又把踏板傳動裝置進行了改良,增加了幾個齒輪組,使得人蹬一圈,可以飛行的時間更長,整體上較之最初版本更為省力,又將建造材料換成更輕便結實的優質木料,使得飛車整體性能大大提高,達到了可“飛屋越脊,過湖不用舟楫而自行如意,上可飛十餘丈,遠去三五十裏乃下”的程度。

如果有此利器助陣,事半功倍,取墨村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

田爾耕抱著手爐,逗弄著獅子狗,淺笑道:“宗主有所請,我這無有不可啊。你報個數,回頭找他們拿就是。”公輸文聽了連忙行禮致謝。

卻見田爾耕頭也沒抬地打斷他:“宗主先別忙謝。這東西不是白拿的,我得跟您要件東西,討個彩頭。”

公輸文做出一副不明就裏的表情,內心在飛速盤算著最近有什麽紕漏或新進物事被錦衣衛盯上了,好想好對策,免得待會被田爾耕敲竹杠。

不等他想完,田爾耕便撇下手爐,笑著說道:“你的徒弟去了賊窩,我派出去跟著他的錦衣衛探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消息也沒有按時傳回來過。底下人去查,卻死活找不到我派的人的蹤跡。您說,您是不是得給我個說法呀?”

完嘍完嘍完嘍,這小崽子剛出門就給我招災引禍。公輸文心裏跟明鏡似的,這八成是那小子發現了跟蹤的錦衣衛出手把人給殺了,隻不過他倒是清淨了,可卻把自己坑了。一個大活人不見了,這倒不是什麽稀罕事,隻不過在這個時間點,又是因為這麽一個人,為的是攻取墨村不見的,這幾條加在一起,就足夠田爾耕發動手下的官軍,端了公輸一門了。

“這不能夠吧,督主?我您是知道的,別的不會,隻會捯飭點機關,其他的哪會啊。您讓我給我八百個膽兒,我都幹不出來殺害官家的事啊,不敢呐。您要非說這人是死了,那我倒是想到了一種可能,您聽聽看,如何?”

田爾耕一腳踢飛了腳邊的獅子狗,那狗疼的吱哇亂叫,哀嚎連連,田爾耕卻繼續喝他的茶。見田爾耕默許了,公輸文連忙解釋道:“督主您有所不知,按照我公輸一脈對墨家的了解,這幫人行事最是謹慎,恨不得連隻蟲子都給控製在自己手裏。根據我門中收錄的典籍來看,墨村外圍是有最少三道暗哨的,再加上數量不定的遊騎和散哨,覆蓋的範圍很廣。”

“您也知道,這幫刁民平日裏最是仇恨錦衣衛的老爺們,而墨者又是個頂個的刺殺好手,跟我們公輸一派最是不同。這些人要是想殺個把人,尤其是在他們的地盤上,那簡直不能再簡單了。”

田爾耕聽了,笑出聲,端著茶盞就站了起來。公輸文連忙起身作陪,卻被田爾耕阻止,按在了座椅上。田爾耕潑了茶盞裏的茶,把蓋碗遞給公輸文。公輸文連忙雙手接了,笑眯眯地捧著茶盞看著田爾耕,不知道他打算幹什麽。

田爾耕一抬手,讓人把一把燒的沸騰的鐵壺拎了過來,田爾耕接過壺,往茶碗裏放了一撮茶葉,抬手就往裏倒滾水。公輸文看著那滾水自鐵壺傾瀉而出,晃晃悠悠,隨時都有灑到茶碗外麵的危險,隻能咬著牙,忍著疼,受著燙,老老實實接了一碗熱茶,偏生臉上還得笑眯眯地迎著田爾耕。

田爾耕看著麵色如常的公輸文,久久沒有說話,直到對方的手變成了紅燒豬腳,才揮揮手,背過身去。公輸文連忙扔了茶盞,正吹著發燙的手時,就聽見田爾耕在那慢斯條理地說道:“我也不是為難你,宗主。隻是你要明白,你的徒弟是人,我錦衣衛也是人。都是爹生娘養的,還為皇上和千歲辦差事,這人就這麽沒了,是說不過去的。我是沒辦法給他們交代的。”

公輸文連忙陪笑謝罪:“自然不能讓督主煩心,我回去就讓門人好好去查,給大人一個交代。”

“別來這套虛詞。你就是說破大天去,這人,他就是沒了。你說,我還能繼續相信你嗎,公輸宗主?”

公輸文背後一涼,冷汗已經下來了。田爾耕這時候要是動手的話,自己這一脈就算是玩完了。

“說實在的,我不是信不過你。你什麽人,我還是清楚的。隻不過那小子,我可就沒那麽信任他了。說句不好聽的,這就是你公輸宗主禦下不力!我隨時可以去千歲那裏奏你一本,出了這事,你還怎麽能證明自己忠心可靠,辦事得力呢。”

公輸文忍住內心的厭惡,伏低做小,立刻下拜叩頭謝罪。

田爾耕連忙回身,扶起公輸文,笑意盈盈地感慨道:“宗主不要誤會,某這也是沒把你當外人,說說心裏話嘛,要不然這些話要是從千歲嘴裏出來,你們一門的腦袋恐怕都不夠砍的。”田爾耕回身抱著手爐,袖住手,一步一踱地說道:“這樣吧,宗主。那群賊人既然擅長的是機關,而非戰陣,那麽京營也好,錦衣衛也罷,其實都不是其對手。隻有您這樣的宗師出馬,同樣都是做機關的,對付起他們來會比這些臭丘八更得心應手。您就辛苦一趟,趕在年前去占據有利地形,踩好點,順便策應你那徒弟,然後把先鋒軍那群沒用的東西撤下來當成後續部隊。”

田爾耕湊到公輸文麵前,嚴肅地說道:“您先帶著門人上去,把那個村子的機關拆的七零八落之後,京營這些蠢貨再上去。如果他們不中用,就用火炮洗地好了。反正剿滅他們就好了。”

公輸文知道田爾耕這是故意在敲打自己,順便為剪除自己找路子。一旦公輸文答應了,基本就是把門人推到了火山口。

可如果不答應,那又會是什麽下場呢?

公輸文是清楚知道的,魏忠賢手下這個先鋒將軍可不好當,所以他隻能打碎牙和血吞,忍著惡心笑眯眯地答應了,並盛讚了一番田爾耕的韜略。

公輸文日子艱難,公輸鳶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公輸鳶一邊避開墨村人,一邊還得四處去查看關隘橋梁道路布防情況,這裏還要提防著秦木蘭和墨鸞——這倆人是認識自己的,也知道自己身在公輸門下的事。不過最為吊詭的是,明知道自己來到村裏,還鬧出了這麽大動靜,這倆人在一個多月裏愣是一眼沒來看他,他也沒能在村子裏遇到他們,找的話會被直接擋回去。就連按理說墨鸞最經常去的工坊,也沒遇到過他。

在裏裏外外像隻關在籠子裏的猴一樣溜達了一個月後,公輸鳶看準了墨村那個不一樣的城牆。城牆上雖然架設的火器不多,兵士也不多,可製造卻極為精細,皇宮的城牆估計都不會建造的那麽精細。城牆的縫隙連刀片都插不進去,厚度也達到了一般大城的厚度,直上直下,沒有任何可以攀爬的地方,根本踩不住。

在公輸鳶看來,既然其他地方不讓自己進去,必然是有諸多重要機關的,一時半會也沒法強行突破;而這城牆,做的如此用心,平日細聽之下裏麵還有機械傳動的聲響,說明這城牆絕不是表麵看上去那麽簡單。

不過公輸鳶前後對城牆探尋了三次都讓自己铩羽而歸。

第一次探尋的時候,是在午夜。巡夜的一隊士兵在城牆拐角處突然不見了。拐角處城牆雖厚,轉個彎其實也就幾十米,可就是在這麽短的距離裏一隊士兵消失不見了。公輸鳶由此判斷,這城牆裏麵必然有通往某處的暗道機關,不然總不能平日見鬼了。

第二次是跟著秦忠進去到了甕城裏,甕城裏的兵士好似分成了兩種。一種人對秦忠貌似謙恭,實則不是很服氣;再有一種人則好像被秦忠洗腦一般,尊崇備至。兩者互相敵視,水火不容,觀其行止,應當是秦忠暗地裏背著長老會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謀劃。

公輸鳶一邊把這一猜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在墨村中散播開去,一邊把這些情報送出去。

第三次是在黎明時分,貌似是發生了什麽事,驚動了長老會和秦忠等人,半夜點出一隊人馬,一直往來於中心廣場和城牆之間。等到天大亮了,公輸鳶才發現這城牆已經改變了局部的位置和高低,整個村子已經戒嚴了,人人處於一種興奮與惶恐不安的情緒之中。

昨天夜裏這城牆,動了。

公輸鳶連忙聯係了暗樁,相約於損壞殆盡、幾無人跡的南通道口相見,卻不想晚飯剛過,暗樁就從公輸鳶獨居的小樓床底下鑽了出來,委實把公輸鳶嚇得半死。

“你知道城牆的結構圖嗎?宗主希望你助我拿到它,這樣攻破城牆可以省些人命。”

暗樁靜靜地看著公輸鳶,沒有回答,而是在屋子裏踱步,皺著眉頭思量著。

“東西我知道在哪兒,不過失敗的可能性很大。我要你向公輸先生討要一個承諾,事成之後,助我執掌墨家,我要和公輸一門聯手,把機關術發揚光大,使之用之於天下,造福萬邦。”公輸鳶聽了暗樁的話,很是意外,沒想到一個叛徒竟然有這樣的誌向,而且不顧兩派千年紛爭,竟然想著再開兩派聯手的局麵,野心不小。

得到公輸鳶承諾後,暗樁敲著桌子囑咐公輸鳶:“這段時間,你我最好輕易別見麵了。你拿到承諾後,再來找我。到時候,我會和你商議如何拿到結構圖。”

臨走前,暗樁突然笑著說道:“左公子,望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尊師已經攜門人駐紮在山外了。與君共勉啊!另外,左二公子估計不日就會與你相見,兄弟情深,可要把持得住啊,別讓大家失望哦。”

公輸鳶一下愣住了。公輸文怎麽這麽快就來了?真的打算要逼死自己嗎?至於哥哥嘛,此時已經不是最為頭疼的了,兵來將擋吧。

堪堪到了天啟六年一月,公輸鳶才見到自己的哥哥。

那時節,公輸文已經運了大部分輜重到山外,相關的情報也盡可能多的送出去了,就這城牆的情報一直沒有著落。

那天偏晚些時候,天上風雪正盛。一個侍衛前來請公輸鳶去工坊一趟,說是墨鸞相邀。公輸鳶心裏還是挺激動的,心裏有太多話和心事想跟兄長傾訴。

去往工坊得先穿過整個村子,而後才能到工棚。侍衛卻給了公輸鳶一席灰色鬥篷,領著他出了城門,過了橋,下到穀底,七扭八拐拐進一道不起眼的山洞後,推開偽裝的石門,低頭走了一盞茶功夫,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火器加工工坊出現在眼前。

裏麵人頭攢動,一眾**著上身的青壯大漢在各自的工坊前忙活著。有洗礦的,有打鐵的,有鑄範的,有翻砂的,有打磨的。公輸鳶一眼掃過去,發現這裏有著一整套從礦石開采到最終火炮鑄造加工的完整工序。

走過大概三大間大廳,才來到一個滿是書卷的長屋。裏麵也是擠滿了人,每人一個書案,上麵全是各種作圖工具、算酬和圖紙一類的東西。

墨鸞則在最裏麵的一個房間。

侍衛進去通報了一聲,出來後又引著公輸鳶來到了隔壁房間。進去之前,公輸鳶匆匆掃了一眼,侍衛進去通報的房間門扉上寫著“秦”字,這間房門扉上寫的則是“左·鸞”倆字。

墨鸞看著麵前這個形容枯槁的人,眼底裏泛出淚來。終究還是沒能保護好弟弟。

公輸鳶在下首的座椅上泰然就座,打量著這個簡潔到過分的房間,除了書櫥就是一桌倆椅,一盞油燈,別無長物。不一會兒,門開了,胡亂找了根桃黃色絲帶綁了頭發,套著一身黑色中衣的墨鸞笑著,拎著一個精致的漆盒走了進來。

兄弟倆見麵對視良久,公輸鳶沒有起身,墨鸞也沒有迎上去,誰都沒有做出自己想象當中的親昵動作。墨鸞把漆盒放在桌上,從裏麵拿出酒壺、口杯,公輸鳶則起身把裏麵的菜端出來,兩個人默契又沉默的把漆盒裏的酒食掏出來,擺好,公輸鳶拿著酒壺給墨鸞斟滿酒,自己也滿上。

舉起酒杯時,兩個滿身風塵的少年子弟已經滿含熱淚了。兄弟倆誰也沒有去問別的,隻是低聲絮叨著自從上次分別之後各自經曆的事,以及所思所想。

聽的越多,公輸鳶就越開始似笑非笑地打量著這個已經改頭換麵叫墨鸞的哥哥,來之前的臆想全都化作泡影,看來哥哥還是掉進墨家的套子裏了,自己遞上了脖頸都不自知。

公輸鳶已經把自己進村前後的事情細細捋了一遍,在腦海中拚湊出大致的路線圖地形圖以及攻防要地,對墨村又多了一層了解。

論個人能力,墨村的人或許遠在普通兵士或者大多數公輸門人之上,可一旦大軍壓境,火炮排子槍一開,墨村還不如個紙糊的老虎呢。

聲名在外的墨者,竟然鑽進了刺殺這等小伎倆當中,放著火器這等順應天下大勢的利器不去研究,專攻什麽木製防守器材,這不是昏了頭了嗎?隻守不攻和隻攻不守都不可取,可惜的是,公輸門人已經具備了與其攻擊武器相當的防守武器,而墨者卻因循守舊,抱殘守缺,落了下風。

哥哥既然已經深得墨者信任,必然是有自己的謀劃的,至於是虛與委蛇還是誠心歸附,那就隻能試探一下了。

“想不到哥哥竟然都做到這般位置了,墨村的人看來挺看重你啊。”

墨鸞摸了摸頭,輕輕一歎:“事不由人啊,我沒想做這些的。”

公輸鳶端著酒杯,笑著打趣他:“那你想如何?跟秦姑娘一起在這裏白頭偕老,做個逍遙隱者?又或是風塵大俠?”

墨鸞含著一口酒,愣怔地看著公輸鳶,眼神逐漸空洞起來。這些事,他隻在夢裏偶爾夢到過,醒來基本都忘了,現在弟弟提起來,才有一種恍惚感,顯得格外不真實。自己是有大仇在身的人,隱士也好大俠也罷,都不是自己心之向往的。

“如果能救世人,在哪兒其實都一樣。”

公輸鳶聽墨鸞這麽說,就知道那些墨者又把混賬話灌進哥哥的腦子裏了。真是迂腐得可以!

“哥哥口口聲聲拯救天下蒼生,卻待在這麽一個荒山裏。就算大仇不報,此身不要,哥哥覺著憑著這不思進取,因循守舊,不拔一毛,不問世事的墨者,能救天下嗎?”

墨鸞有些慍怒,覺著公輸鳶的混賬話說的有點過頭了。墨者是心懷天下,有大誌向,隻不過如今有些落入腐儒做派罷了。

“嘴下積德。墨門中人心懷天下,隻是不得方法,沒你說的那麽不堪。”

公輸鳶給自己斟滿酒,敲著桌子笑問道:“沒有嗎?如今天災橫行,水旱蝗災蔓延全國,百姓食不果腹,將士不堪用命,官僚迂腐無能,世人生活艱難,這墨者除了醉心於機關之道,可於蒼生有一星點補益?百姓孤苦尚且知道努力奮發,遇到這樣的墨者,用得著他們救嗎?誰救誰啊?”

墨鸞沉默了。

弟弟說的在理,心懷天下的墨者沒有力所能及的濟世救民,而是蝸居深山,放不下的是門戶之見和私怨恩仇,這點上來說卻是不如那些在邊關馳騁的將士,遊走於鄉野治病救人的行腳大夫。

“世道渾濁,朝堂群小當道,難有作為。墨門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一旦澄清玉宇,墨者就是濟世救民的大才。”

這樣的說辭自己都不信,還來說與別人聽,什麽時候學的這般作態了?公輸鳶對哥哥的話打心底不信服,覺著今日一見哥哥沒了往日做兄長時候的神采和靈氣。

公輸鳶給墨鸞添著酒,就此打住了勸他的念頭:“兄長既做如此想,那就希望兄長有天能憑此大才,濟世救民。小弟我也樂得做個清閑小子。”

墨鸞臉紅了,有些羞赧:“遠著呢。墨門自身不穩,大仇也未得報,一切言之尚早。不過,做哥哥的有句話問你,你要如實說,切不可瞞我誆我。”

公輸鳶做了個請的手勢,一邊品嚐著菜肴一邊洗耳恭聽。

“你這次能進到這裏來,說明墨村裏一定出了叛徒。那你是來給公輸宗主做細作的嗎?”墨鸞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弟弟,仔細觀察著對方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和表情,希望從中看出些什麽?

公輸鳶慘然一笑,給自己和哥哥再度斟滿酒後,端著酒杯自顧自地碰了墨鸞的酒杯,一仰頭,幹了。

“啪”的一聲,公輸鳶夾著口杯拍在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哥哥:“如果我是,哥哥打算如何?不是,又如何?”

公輸鳶和墨鸞死死地盯著對方,沒有言語。

公輸鳶起身撣了撣衣襟,向兄長拱手行禮:“在下不勝酒力,先行告退,公子請便。告辭!”說完,甩著衣袖,撞開門就醉態款款的跟著侍衛回去了。

屋子裏,口杯被摔碎了。

月底的時候,公輸鳶收到公輸文給的消息,答應了暗樁的要求。自此,公輸鳶沒有再想著去尋哥哥了。

田爾耕清繳的計劃,在二月中旬正式開始實施。

在此之前,源源不斷的糧秣和軍械由錦衣衛沿途運送儲備,花費了幾十萬兩白銀。

為隱兵鋒,錦衣衛和京營主力按期分步出發,緩緩向墨村外圍山嶺一帶集結。京營是第一批接令出發之師,經過近一個月的跋涉,全營逢山過水,過雪山、穿流沙、在一月下旬小雪中安然抵達周邊重鎮衛所。

而公輸文率領的公輸門人前鋒人馬已經先於大軍一個月左右到達,分別占據著第一道暗哨兩邊和正麵的六道山嶺。在送來的文碟中,公輸文向田爾耕報告說,為探詢進軍之路,他特派出小股斥候遊騎於第一道暗哨和第二道暗哨一線偵查,發現了不少可以通行的高地或者石陣,現斥候正繼續往泥沼兩把延伸,爭取找到可以讓大軍安然度過的通道。

本來公輸文已經為田爾耕送去了詳盡的進軍路線圖,但田爾耕仍舊放心不下,他可不願意因道路而白白折損兵馬,因此一再囑咐先行的公輸文作好探哨重任。看樣子,公輸文完成得不錯。雖然還沒有正式接到正式進攻的命令,但公輸文心裏是一清二楚:答應了田爾耕替換先鋒隊的要求之後,隻怕這一站之後公輸一門就算不滅,也隻能淪為朝廷的附庸了。

公輸文不允許這樣一個赫赫威名、輝煌千年的門派毀在自己手裏。

公輸文帶領的公輸門人在墨村外的山丘上駐紮了近一個月,不斷有耐不住性子的墨村弟子前來襲擾,好在公輸一門別的本事沒有,進攻的器械多得是,再加上這些年在防禦器械上也有不少進益,又吸收了墨門防禦武器的長處,是以一時間墨村弟子並沒有給公輸文帶來什麽大的麻煩,基本都很輕易的的打發了。

“如今咱們各營的人馬都到齊了沒有?”公輸文揉著發脹的腦袋,低聲發問。

“宗主,若蘭師姐率領的步騎兩千八百人馬剛剛到達,現帳下塗山、歸墟、酆都三營人馬並偃師兩營皆已到齊,另有三團民兵正在入營,至日落時分,全軍除任碧武的輜重隊及護衛團外,皆可到齊點卯。”回答的是四弟子公輸班戟:“已有哨騎來報,他們正在墨村以北三十五裏處,明日晌午前到達。”

輜重隊不僅載有大批糧草和易耗軍械,更重要的是諸如車弩、投彈炮、火炮等攻城必不可少的重型武器。墨村的幾道哨所無不是依山靠水,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還有幾千兵士嚴密防守,沒有那些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要想攻下它是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遠處山地上的哨堡隱藏在林間,高高的了望塔直刺雲霄,天上黑雲翻滾,眼看又是一場大風雪要來。

墨村的人從一開始的緊張興奮,到後麵的疑惑憤怒,再到年關將至的喜悅和不屑,對於山外公輸文的那支駐軍的情緒幾經變化,現在已經沒人把他們太當回事了。雖然還在備戰,但大家都認為山裏的冷風已經把這些養尊處優的公輸門人給凍傻了。

當晚,確實下起了暴風雪。雪花大的可以當席蓋,風像千萬把鋒利的冰刀似的收割著敢於在夜裏出行的生命。

二月二一大早,墨鸞和公輸鳶同時被震驚了。

趁著昨夜的暴風雪,公輸門下傾巢而出,攻破了第一道暗哨,哨所內所有人被殺,屍首被整整齊齊地擺在第二哨所下的泥沼邊上。

墨村人被震撼和驚恐攝住了心神,他們終日在談論一件事。

這群人是怎麽跨過泥沼,運送屍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