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顫動逐漸停止,天空開始飄落起由灰燼構成的大雪。天地一片昏暗,宣武門大街外已然沒有完整的房屋,而昔日王恭廠的位置,甚至找不到一絲建築的痕跡,僅餘留一片漆黑如墨的塵埃。除開先行一步撤離的沈煉與驛使,王恭廠內的眾人,無一幸免,皆殞身於這場毀天滅地般的巨大爆炸中。
當爆炸的餘波擴散至紫禁城時,文淵閣內的魏忠賢也感到了莫名的驚恐,當即也顧不得儀態,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大門。紫禁城內的磚瓦因為這場震動而紛紛墜落,緊跟在九千歲身後侍奉的小監躲閃不及,被碎瓦擊中了頭顱,當即血流如注,眼看著沒了動靜。九千歲心下駭然,疾步避開了屋簷,向著空曠處沒命地奔去。
而蟄伏在紫禁城簷頂的墨鸞與公輸鳶兄弟二人,在震動到來的那一刻,一時沒能趴穩身子,險些從十數米高的簷頂墜落下去。
“小弟你看!”墨鸞伸手指向京師西南隅,此刻如山影般巨大的蘑菇雲正緩緩升起,幾乎遮蔽了整片天空,同時也遮蔽了陽光,將白晝覆蓋,有如黑夜降臨。
“那是……王恭廠的方向……”公輸鳶顫聲說道,臉色蒼白。
墨鸞默默收回目光,心頭感到震顫莫名——留在王恭廠內的人,此刻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我們必須趕緊行動!魏閹顯然沒有親自以身犯險,接下來就隻能靠我們了!”公輸鳶狠狠晃了晃墨鸞的肩膀:“打起精神來!”
“沒錯,現在隻能靠我們了。”墨鸞回過神來:“走吧,去找魏忠賢算這筆血賬!”
早先一進紫禁城,張公公便率先向皇帝匯報情況去了,留下兄弟二人伺機蟄伏,等待刺殺魏忠賢的絕佳時機。而經過方才的巨變,紫禁城內四處人心惶惶,守衛皇城的金吾衛眼下也自身難保。目光所及之處,到處是受傷的宮女與內監,甚至還有倒塌的宮殿。兄弟二人幹脆放棄在簷頂之上奔走,徑直穿行在迷宮一般的皇城之內。
他們在與時間競爭。此刻無論是紫禁城內,還是魏忠賢身邊,往日那些嚴絲合縫的防禦因為方才的巨變定然會出現疏漏,而他們必須在魏忠賢彌補上防衛的缺口之前趁虛而入,將其誅殺於天子腳下。
與此同時,慌忙奔走的魏忠賢也漸漸冷靜下來。經過短暫的分析之後,他意識到,爆炸的方向定然是王恭廠方向,隻有儲備大量火藥的王恭廠才能引發如此規模的爆炸。不過倘若形勢真如同他預計的一般,那麽他苦心經營的精銳,以及包括田爾耕在內的一眾高手,現在大概也早已化作飛灰了。想到此處,年邁不堪的九千歲不由得痛心疾首。
近處忽然傳來尖銳的破風聲!什麽東西正在迅速向他逼近,九千歲心頭忽然炸開了巨大的警覺。發生了如此劇烈的動亂,暗中的逆黨定會趁機發難,可偏偏此刻他的身邊已經沒有護衛了!
下一刻,九千歲隻看見眼前閃過一道銀光。胸口忽地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粘稠的血液噴湧而出。九千歲驚愕地低頭,隻見一柄銀製匕首精準地刺入了他的心髒,為了保證一擊必殺,刺客似乎還在刀刃是塗了劇毒,九千歲隻感到口幹舌燥,連想要高聲呼救都做不到了。
“好……”他嘶聲說道,一麵艱難地抬頭,想要看清刺客的模樣。可偏偏視線在劇毒的影響下迅速模糊,他隻來得及看見站在遠處的兩個人影。奇怪的是九千歲分明連他們的麵孔都看不清,卻偏偏能清晰地感受到,兩個刺客眼裏冰冷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譏諷。
“刺,刺殺而已,需要,站的那麽遠麽?”這是九千歲心中最後的疑惑。
事實證明刺客確實需要站遠一些,因為匕首最要命的功能還未發動。
隻聽匕首刀柄發出一聲輕響,貯藏其間的打火石點燃了火藥。幾乎是頃刻之間,灼熱的火焰噴薄而出,盤旋著吞噬了九千歲了無生機的軀體,數十步開外都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熱浪……與刺鼻的焦味。
“匠人的匕首,果真名不虛傳。”墨鸞嘖嘖讚歎:“若是再靠近一些,我們也免不了受到波及了。”
“可惜,不能斬下魏閹頭顱,用以祭奠父親。”公輸鳶頗有些遺憾。
“父親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受到的。”墨鸞低聲說道。
遠處,跳躍的火光照亮了昏沉的大地,映著兩個男人沉默的側臉,殘忍而快意。
片刻之後,金吾衛循著動靜慌忙趕來,卻隻見玉墀下孤零零一具燒得焦黑的屍體,連麵貌也辨別不清了。
墨鸞與公輸鳶並肩站立在高高的簷頂上,遠遠望著金吾衛們茫然失措的神色,心底終於流露出大仇得報的喜悅。他們在彼此的後背找到了滑翔翼的開關,展開了黑色的羽翼。擊殺了魏忠賢之後他們決定不再戀戰,準備借助滑翔翼徑直離開紫禁城。遠處一陣大風襲來,兄弟二人逆風奔跑,旋即縱身從高處一躍而下,滑翔順利!他們感到自己的身軀如同飛鳥一般輕盈,恢弘的皇城在他們腳下飛掠而過,再有片刻,他們便可以順利脫身了,遠處再次傳來尖銳的呼嘯聲,墨鸞臉色一變,心頭劇烈顫動。這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那分明是彈丸脫離火銃時的呼嘯聲!
接下來的事幾乎在瞬間發生。滑翔翼被火銃彈丸擊穿,轉眼失去了動力。第二枚彈丸旋即擊穿了公輸鳶的羽翼,兄弟二人打著旋向著大地飛速墜落。以這個速度砸落在地絕無生還可能,因此墨鸞與公輸鳶竭力用完好的半邊羽翼在半空調整姿態。留給他們的隻有幾個彈指的反應時間,未等二人穩住身形,便雙雙砸落在地。
好在墜落前的最後時刻他們竭力減緩了衝擊,不然此刻縱是僥幸不死也要斷上十幾根骨頭。
“小弟……沒事吧?”墨鸞艱難地支起身。
“沒……事。”公輸鳶解下羽翼,感到後背一陣鑽心裂骨般的疼痛。
“起來,我們不能倒在這裏。”墨鸞吃力地拽起公輸鳶:“方才那個持槍襲擊我們的人,還在暗處蟄伏。此人所持武器必然是雙發連珠銃,我們不能給他裝填彈藥的機會!”
“哥哥小心!”公輸鳶驚恐地大喊。
襲擊者果然沒有選擇再裝填彈藥。擊落了兄弟二人後,他幹脆拋掉了火銃,抽刀猛撲上來,要趁二人反應未及之際發起突擊!
危機之際,公輸鳶來不及抽出武器匣中的長刀,幹脆將整個武器匣橫在胸前硬扛下了這一刀。持刀者刀鋒遒勁,縱使隔著鐵製的武器匣,公輸鳶仍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刀勁似乎穿透了防禦,傷至公輸鳶內髒。
一旁的墨鸞不會給持刀者揮第二刀的機會。他以身體為盾牌狠狠撞開了持刀者,旋即猛然下蹲,以連續的翻滾避開了持刀者淩厲的反擊,從腰間抽出了匠人贈與他的兩支短火銃,毫不猶豫地左右連續發槍!墨鸞堅信,在這個距離上,持刀者斷然無法閃避火槍攻擊!
持刀者並未閃避!相反他竟主動迎著彈丸突進,以手中的精煉鋼刀連續左右劈砍,分別彈開了射向他的兩枚子彈。運刀速度之快,以致旁人幾乎無法分辨他究竟揮了幾刀。
“可怕的決斷力!”墨鸞心下駭然。他自負是用槍的好手,射擊時必然對準敵人頭顱以確保一擊必殺,沒想到這一點持刀者也預料到了,方才格擋的兩刀皆是以防禦頭部為中心。
“真正的生死關頭,能夠憑借的,隻是武士多年錘煉的,瞬間決一生死的反應。”墨鸞想起張公公臨走前的話,原來這就是所謂瞬間決一生死的反應麽?
“你是何人?”墨鸞站起身,低低問道。
“吾乃九千歲的護衛,叫什麽名字你們就不需要知道了,我沒必要向死人自報家門。”持刀者冷聲回答。
“想來也是,所以我們也不會向你自報家門。”墨鸞接過公輸鳶遞來的長刀,兄弟二人低喝一聲,迎著持刀者的刀鋒撞了上去,三柄長刀頓時交錯在一起,濺起了細密的火星。
而在距離戰場數百步開外的宮殿內,一扇暗門緩緩滑開,一道瘦長的人影徐徐漫步在搖曳的燭光下,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來者的側臉——竟然是早已“身死”的魏忠賢!
“廠公果然猜的沒錯,有人趁亂蟄伏在深宮之內,想要伺機對廠公發難!”忠心耿耿的內監守護在九千歲身旁:“還好廠公早有布置,有意放出替身在宮內引蛇出洞,不然今日便叫那群宵小之徒得逞了!”
九千歲似乎並不在意內監的憂慮,目光望向遠處交戰的三人,神色微微有些複雜。
“屬下也沒有想到,前來刺殺廠公的竟然會是墨家與公輸家的餘孽。不過也無所謂,既然廠公可以剿滅他們一次,便可以再來一次。”內監連忙獻上殷勤。
“墨家與公輸家的餘孽麽?”九千歲低聲重複:“還是應該說是,左國材與左國棅兩位公子呢?左禦史,你的後人,倒是個個都有你的脾氣。”
這一頭,持刀者再度使出了方才劈砍子彈的招式,以極高的速度在兩個方向上連續揮砍,墨鸞與公輸鳶躲避不及,隻得以身上殘破的盔甲硬接下這一刀。待持刀者的攻勢稍顯遲鈍之際,墨鸞立即與公輸鳶配合揮刀,構築了一道由刀幕組成的防禦,將持刀者逼退到了幾步開外。
雙方隔著空地對峙,各自氣喘籲籲。墨鸞意識到這是比田爾耕更為難纏的高手,當他發起急促的攻勢時,兄弟二人聯手都無法抵擋。更致命的是時間此刻完全站在持刀者一方,大批金吾衛正在朝這裏趕來,持刀者隻需要短暫拖延時間即可。
“小弟,不能再拖時間了。”墨鸞急切地說道:“我們互相配合,先宰了麵前這廝!”
“喝!”公輸鳶當即衝殺上去,向著持刀者的小腹揮砍。持刀者輕蔑一笑,輕鬆地舉刀彈開了公輸鳶的刀鋒,卻見公輸鳶身後的墨鸞又舉起了一柄火銃。
持刀者冷笑一聲,右手握緊了刀柄護住門麵,預備再度彈開火銃的彈丸,卻見墨鸞在發槍的前一刻驟然偏移了槍口,轉而對準了持刀者的腹部。第一聲槍響之際持刀者迅速劈下刀鋒切開了彈丸,卻絲毫沒有死裏逃生的喜悅。
因為墨鸞所持乃是雙發連珠銃!他也許可以躲避自左右兩個方向射來的彈丸,卻無法切開極短時間內自同一個方向射來的彈丸!
第二聲槍響之際,持刀者的周身一顫,小腹被彈丸貫穿,鮮血四濺。
“生死瞬間的決斷?”墨鸞冷冷說道,吹去了火銃上的煙塵。
持刀者所能看見的最後一幕,便是公輸鳶再一次舉刀,自天而降劈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