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了頂的禿老頭王大爺半眯著眼坐在自家門前的長凳上,看著熙來攘往的路人。不瞧仔細的話,還以為這個人昏死過去了,畢竟這麽大把年紀,也到時候了,說過去就過去了,福氣好的人不會有任何的痛苦,這眼睛一閉,就直接等著被放進棺材裏了。
王大爺的手老愛抖,連著手裏拄著的拐杖也愛抖,這是別人之所以沒把他當死人處理的原因之一。王大爺眼神不好,外加腿腳不方便這是街裏街坊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不過這人心眼好,大家自然凡事都讓著他一些,還愛端點吃的來孝敬他,這孝敬不是官場的那種孝敬,而是尊敬。尊敬是看在王大爺的麵上,絕不是看在他老伴的麵上,他老伴一臉的老年斑,看上去像個爛得殘缺不全的皺蘋果,特瘮人,即便這樣還老愛嚼別人舌根,內心刻薄,愛貪小便宜,這也是街裏街坊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有這麽個老伴陪著安度晚年,王大爺的日子自然不好過,是以他每天幹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裝死,在門口裝死,還讓街裏街坊看到,老伴叫他回去,他也不回去,叫他吃飯,他已經在門口吃起來了,對街胖大嬸送的薺菜餛飩,等老伴罵罵咧咧奔出來的時候,一海碗的餛飩已經幹到連湯都不剩了。
王大爺虧心一笑:“就幾隻,就幾隻,不經吃。”拿補丁袖子擦了擦嘴,繼續躺著裝死,說要午睡了。
王大媽火氣一準上來,回去把家門一關,半天都不開,等到夜晚降臨,門一開,王大爺大大方方走進去,對著自己的老伴異常豪爽地說道:“你吃,你吃,我不餓。”
王大媽瞥到他一嘴的油水,自然知道這是又在門外吃過了。
一大早起來,王大媽手裏挽個籃子就上街買菜去了,街上見到個熟人就要嘮嗑,每天必須嘮滿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可以嘮跑八九個人,回來的時候王大爺已經在門口開始新一天的裝死工作了。
這一天,老伴出去買菜,老爺子在門口曬太陽,莫名刮來一陣香風,王大爺一睜眼,就見一個黑影閃進了自己家的大門,看這身形舉止完全不像自己老伴,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進自己家門,這是一種非常新奇的體驗,因為他很少一大早就回自己家。
那黑影一進就進到了自家裏屋,王大爺進去一看,一位身姿曼妙的年輕女子正穿著一身黑衣勁裝躲在夫妻二人的床頭,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愛。
王大爺蒼老的嗓音詢問道:“這位姑娘是否遇上了什麽麻煩?”
那女子點點頭,做出“噓”的手勢。
王大爺說道:“好,你待著,我出去幫你引開他們。”說著,轉身出去,將門關好,重新坐回他的寶座。
半晌,就見一夥凶神惡煞的人追趕至此,為首的一人見目標不知去向,就踢了一腳身旁的大爺,問他:“喂,老頭,死了沒?”
王大爺氣定神閑地睜開眼,說道:“吃了,吃了,吃的飽飽的。”
那人氣急敗壞地問道:“沒問你吃沒吃,問你死沒死?哎,算了,我不問了。我問你,看到一個女的從這經過沒?”
王大爺道:“啊?不問了,不問就算了,周公還找我有事呢。”
那人氣得直跺腳道:“老頭,你別給我犯渾,聽好了,剛剛有沒有見到一個女的從這經過?”
王大爺道:“給你飯?我沒有,你向別人要飯去,我也是吃的別人的。”
那人的小弟勸道:“大哥,這老不死的離死也就差了一口氣,就算他看到了,說不定也忘了。”
王大爺身子猛地一挺說道:“瞎說,我耳朵可靈著呢,小夥子你嘴巴挺毒啊,周公說我能活八十呢!你啊,真是晦氣。”
那小弟問道:“那您今年多大啊?”
王大爺自豪地說道:“你等等,我想想,我今年八十二了。”
那小弟說道:“大爺您耍我們呢?”
王大爺說道:“周公說我能活八十,我比周公說的還多活了兩年,我爭取活到一百,氣死周公。我耍你們幹嘛,我耍周公,他在夢裏老是欺負我。”
為首的那人問他的小弟道:“你一定要和這位老人家聊這麽深奧的問題嗎?走!都給我去找人!找不到那賤人我就把你們這群小王八蛋都賣給殺豬的屠戶。”
一夥人慌慌張張地散了之後,王大爺才鬆了口氣,他鬼鬼祟祟地第二次一大早就進了自己家,他本以為這次的見義勇為可以聽到對方跟他說句感謝的話語,沒想到,那名女子居然消失了,估計是從院子裏翻牆出去的。這時外麵傳來大門被人打開的聲音,他走出去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老伴。
王大媽回來的時候好奇地上下打量著自己的老伴,王大爺也好奇地上下打量自己的老伴,因為她手裏的菜籃和早上出去的時候一樣,空空如也。
王大媽問道:“老頭子,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王大爺問道:“老婆子,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一陣沉默後,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不好,被發現了。”
墨鸞和公輸鳶除去身上的偽裝,回到兩人的臥室,他們的床底下藏著一條暗道,他們將床移開,打開一塊方形的木板,相繼走下去,隨後蓋上木板,將暗道裏的一包炸藥粘在上麵,點燃了一根長約十米的引線。墨鸞用手觸碰頭頂上的地板,感知著上麵是否有人在逼近。
墨鸞收回手道:“五個人,八個人,十二個人,人數在不停增加,快走。”
公輸鳶求救似的喊道:“哥。”
墨鸞轉頭,發現之前的那名妙齡女子正拿著他們藏在暗道中的雙發連珠銃對著他的弟弟。墨鸞說道:“我之前救了你。”
那女子邪魅一笑道:“對啊,你怎麽可以救一個想要殺你們的人呢?”
公輸鳶閉著眼睛,顫抖著說道:“哥,你快跑,別管我,炸藥快炸了。”
女子妖冶一笑道:“是啊,快炸了,幹脆把引線斬斷吧。”
公輸鳶說道:“不行,哥,炸藥可以把這個入口堵死,引線斷了,就憑你一個人絕對不是上麵那些人的對手,你聽我的,殺了我身後的這個女人,不要有所顧忌,隻要哥活著,就一定可以替我們左家報仇雪恨。”
女子驀地一愣,問道:“左家?什麽意思?”
墨鸞說道:“你被派來追殺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兩人的底細嗎?”
女子說道:“我隻知道你們是朝廷通緝的重犯,墨鸞是墨家的叛徒,公輸鳶是公輸家的叛徒。”
公輸鳶以飛快的語速說道:“我們本是原朝廷左僉都禦史左光鬥之子,左國材和左國棅,自從我們的父親遭到魏忠賢之流陷害慘死後,我們兄弟二人就一直被魏黨追殺,機緣巧合下,我入了公輸家的門下,我的兄長入了墨家的門下,我們也就此改名換姓,之後這兩家也被魏忠賢親手摧毀。”
女子瞥了一眼快燒到頭的引線,利落說道:“跟我來。”
三人才終於在爆炸前安全離開入口處,當上麵的人剛剛打開木板,火藥正好引爆,驟時暗道如骰盅般晃動不止,忽而戛然而止。一股強大的氣流混合著沙土及濃烈的火藥味追上了三人,將他們吞噬殆盡。
三個人灰頭土臉地在河邊清洗著身上的灰塵,每個人的臉比黑炭還黑,那女子倒也毫不忌諱,墨鸞和公輸鳶盯著她那張黑黢黢的臉看,她就大大方方地讓他們看個夠。
女子說道:“看夠了嗎?看夠了的話,我可要洗臉了。”
墨鸞識趣地扭過頭,不好意思地洗起自己的臉來,而公輸鳶則還是定定地看著,好似還沒解氣,他沒好氣地說道:“還沒呢,明明是個長相可人的小姑娘,偏偏不學好,當了魏忠賢的走狗,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像你這麽黑的狗,我一定得多看兩眼。”
女子長袖一揮,三根銀針瞬時而出,公輸鳶反應靈敏,身子一閃,雙掌左前方猛地一擊,兩手打開時,就見三根銀針一根不落地躺在他的掌心。
公輸鳶怒氣衝衝地站起身罵道:“好你個毒婦,不過就說了你幾句,竟然暗下毒手,幹脆我現在就殺了你,省得你為禍蒼生。”
墨鸞濕漉漉的手扯住他的手臂,說道:“助手!她剛剛隻是為了給你一個教訓,其實並沒有想要你的命,以她的身手,要想用三根針殺人,而且還是在這麽短的距離裏,你一定必死無疑。”
女子看來一眼墨鸞,這一眼多了點溫情和讚賞,女子說道:“聽聽,你大哥比你聰明多了。”
公輸鳶理屈詞窮著說道:“我大哥本來就比我聰明,要不然我們哪還有命活到今天,就算你剛剛沒想殺我,你也是個壞女人,替魏忠賢做事的人,沒一個好人。”
女子不再理睬他,自顧自洗起臉來。
墨鸞用懷裏的一條手帕擦幹了臉,當他看向那名女子時,看著那張臉越洗越白,甚至白得散發光芒,他的心裏突然怦怦地跳起來。
女子一抬頭見他一副癡癡的模樣,歎息一聲道:“完了,原來大哥也愛盯著姑娘家看,你們兄弟倆這輩子是沒見過女人吧?”
公輸鳶立馬回嘴道:“你懂什麽!我嫂子就是被魏忠賢害死的,我……我的她也是。”
女子搖頭道:“哎,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原來你們倆的女人都死了,怪不得見到別的女人都是一副餓了三天三夜的表情。”
公輸鳶又想回嘴,被墨鸞勸阻了。墨鸞將自己的手帕給她,她不屑道:“死人的東西我可不要,我們這些姑娘家出門都會帶的東西,至於拿你們男人的嘛。”
公輸鳶解釋道:“你也配叫姑娘家,你一開口講話,就比村裏誰家死了人後吹的嗩呐還難聽,誰跟你說這手帕是我嫂子的,這就是條普通手帕。”
女子嘖嘖道:“你一口一個嫂子叫著,結果你嫂子連條手帕都不給你哥做,你們的這門親事不會是強買強賣吧?”
公輸鳶說道:“你……”
墨鸞說道:“當然不是強買強賣,我和她是真心相愛,她平時大大咧咧的,不擅長這些針線活,我也從來不奢望她會為了去改變自己。”
女子終於沒有再說什麽難聽的話。
“那麽你呢?你是誰?為什麽聽到我們的真實身份時,決定放了我們?”墨鸞說道。“我還沒決定呢。等我什麽時候想殺你們時,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們。”女子說道。
“你就不怕我們也毫不猶豫地殺了你?”墨鸞說道。
“不怕,你們一旦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會這麽做。”女子說道。
“你的身份是……”墨鸞問道。
“左副都禦史楊漣乃家父,你們就叫我楊蓮吧。”女子說道。
“你是楊忠烈公的女兒?可你為何要認賊作父?你可知是魏忠賢害死了你父親。”公輸鳶義憤填膺道。
“我當然知道誰是我的殺父仇人,可要想報仇就隻有這一條路。”楊蓮說道。
“你想接近魏忠賢,然後借機將其除掉。”墨鸞說道。
“不錯。”楊蓮說道。
“你就不怕魏忠賢查出你的身份?”墨鸞說道。
“我不像你們兩兄弟,把自己搞得跟過街老鼠似的,上了朝廷的通緝令,還人人喊打,左伯父怎麽會有你們倆這一無是處的廢物兒子。”楊蓮說道。
“我不否認我們是很沒用,可楊姑娘你那麽做的方法也很危險,我們倆失敗還能東山再來,你呢,你想待在魏忠賢身邊當他的親信,就得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此人極為多疑,他的親信隻是他用的最順手的工具,必要的時候,他可以舍棄一切換自己的那條狗命。”墨鸞說道。
“我的複仇計劃是很冒險,可我並不笨,魏忠賢在楊府查不到我的任何信息,楊漣根本就沒有一個楊蓮的女兒,因為我是楊漣的私生女,這件事整個楊府隻有我父親和他原配夫人知道,我父親自然不會將這個秘密泄露出去,至於那位夫人嘛,我父親說他可以用自己的名節作擔保,畢竟他是你們口中的楊忠烈公。”楊蓮說道。
“你這麽一說,很多事情倒可以解釋得通了,我還奇怪,楊伯父怎麽會有你這麽個嘴毒心壞手狠又沒教養的千金。”公輸鳶說道。
“像你這種正兒八經的嫡出公子哥,貌似比我好不到哪去。”楊蓮反唇相譏道。
墨鸞轉而對公輸鳶說道:“鳶兒,你就別和她鬥嘴了,你也鬥不過她。”
公輸鳶囁嚅著說道:“我那是讓著她的。”
楊蓮道:“承讓了。”
公輸鳶道:“哼!”
墨鸞說道:“那麽楊姑娘現在是以什麽身份接近的魏忠賢?是否已經得到魏忠賢信任?”
楊蓮說道:“被天啟帝打入冷宮的憐妃楊令兒。”
鸞鳶兩兄弟麵麵相覷,他們很難理解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墨鸞問道:“我們好像沒太明白姑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楊蓮笑了笑,說道:“憐妃就是當今皇帝的妃子,前不久因為冒犯了皇帝而被打入冷宮,後來為了離開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她派人找到了魏忠賢,希望對方可以替自己製造一起假死事件,好讓自己暗中逃離皇宮,為了報恩,她便認魏忠賢作義父,成為他手底下的要員。”
墨鸞問道:“可你和這個憐妃又是什麽關係?”
楊蓮說道:“憐妃就是我,我就是憐妃,為了取得魏忠賢的信任,我肯定不能自己直接上門去找他,我想了很多種方法,最後決定要讓自己成為皇上的妃子,如此一來,我的地位就比魏忠賢還要高,說不定還方便我對魏忠賢下手。”
墨鸞說道:“可是等你真的成了皇帝的妃子,才發現現實比你想象得要困難很多,對吧?”
公輸鳶問道:“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成為皇帝的妃子的?”
楊蓮說道:“很簡單,天啟帝喜歡木工活,正好我也有這方麵的天賦,待我打聽到他出宮的時候,我便跟隨過去,假裝偶遇,並對木工活十分癡迷,這樣一來,他自然而然會對我感興趣的。”她轉而對著墨鸞說道:“至於你說的嘛,也的確如此。我的計劃裏最關鍵的人物隻有魏忠賢和天啟帝,卻忽視了後宮裏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她就是客氏,天啟帝的乳母,與魏忠賢結成對食。此人的手段之毒辣,心地之陰險,城府之深,全不亞於魏忠賢。魏忠賢掌控朝政,客氏掌控後宮,這夫妻二人可以說是權傾天下,連皇室都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中。”
公輸鳶說道:“你都是魏忠賢義女了,客氏還能拿你怎麽樣?”
楊蓮說道:“我成為魏忠賢義女那是後來的事情,當我剛進宮的時候,客氏防我甚於防川,她總覺得我接近皇帝是別有用心,而依我看,她純粹隻是嫉妒我,皇上突然不再依賴自己的乳母,而開始黏著我了,我不知道她到底用了什麽法術,把天啟帝管得服服帖帖,有時候,她一個眼神,天啟帝就要十分不舍地和我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被這麽個女人盯上,我的很多計劃都無法施展,於是隻好一拖再拖,可無論我怎麽等待,這個女人完全沒有會被皇帝冷落的意思,所以我隻能自己主動爭取除掉客氏。”
墨鸞說道:“我想這就是為什麽作為憐妃的你會被打入冷宮。”
楊蓮說道:“你倒是不笨。一日,客氏偶感風寒,每日都需服用太醫院配的藥,我便偷偷潛進客氏的住處,趁她的貼身宮女沒留意,放了包毒藥進她的藥罐裏,我進皇宮本就是為了報仇,毒藥自然是隨身攜帶。令我沒想到的是,我這毒下得其實有點多餘,我在她的寢宮正好偷聽到她和魏忠賢正盤算著要謀害懷了龍胎的玉妃,我尋思著,隻要時機恰當,我甫一出手,便能一劍封喉,說不定還能一箭雙雕,把客氏和魏忠賢一並除掉。在那間不容發的時刻,我注意到廚房的一角有個小家夥正在盯著我,是隻小貓,我心下暗喜,隨手打翻藥罐,那隻貓‘喵’的一聲便躥了出去,外麵的人自然以為是貓打翻了藥罐。後來我才知道,多疑的客氏讓魏忠賢去了一趟廚房,要他確認是否是貓打翻了藥罐。”
公輸鳶道:“結果呢?”
楊蓮噗嗤一笑道:“結果魏忠賢還是犯了個男人該犯的錯誤,他覺得客氏過於小題大做,隻去匆匆瞥了一眼,便稀裏糊塗回去交差了。後來,客氏果真對玉妃動了手,使得玉妃的孩子胎死腹中,天啟帝龍顏大怒,命人徹查此案,我命人悄無聲息地把所有的線索透露出去,將所有的矛頭指向魏忠賢夫妻,當時我一度以為這次絕對可以處死這對天殺的狗男女。令我再一次沒想到的是,天啟帝居然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下了封口令,誰敢再提此事,殺無赦。很快,魏忠賢和客氏便反應過來當初藥罐被打翻的事情可能另有玄機,這夫妻倆的疑心病變得愈來愈嚴重,他們開始懷疑宮裏其她的妃子,追查線索是怎麽走漏的,我眼看著他們再查下去,形勢對我一定非常不利,我隻能先下手為強,殺了玉妃。”
墨鸞和公輸鴛大驚失色,異口同聲道:“什麽!你為什麽這麽做?”
楊蓮說道:“我餓了。”
兄弟倆又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