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客棧雖說開在京城,可生意向來不景氣,掌櫃的和店小二成天就在店裏打打哈欠,趴在桌子上睡大覺,偶爾迎來一兩位客人,連微笑都懶得扮上,懶洋洋地就上前去招呼客人了,來這吃飯的客人覺悟似也很高,沒打算把店家的熱情款待也算在飯錢裏,他們饑腸轆轆地坐下,喝著酒吃著花生,等著把菜上齊。樂福客棧基本上每一天都在虧錢,很少見到有錢的主一進門,就大手一揮,一錠白花花的銀子擱桌上,點幾個菜撐死值不了一兩百文,然後說,掌櫃的,不用找了。這種缺心眼的吃法,估計找遍整個北京城都絕無僅有。

這天到來了一位女客人,帶著兩個年輕小夥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著,其實這空無一人的客棧,坐哪都挺僻靜。那位女客人看著睡眼惺忪的店小二說道:“小二,你這裏有多少張桌子?”

店小二說道:“算上樓上的六桌,總共十四桌。”

女客人說道:“好,每一桌上八樣菜四壇酒,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店小二的惺忪睡眼立馬睜開,懷疑自己聽了什麽夢話,又問了一遍,女客人把要求重新說了一遍,店小二還是一動不動。掌櫃的走過來,質疑地看著這三個人,懷疑他們是來找茬的,掌櫃的說道:“要不還是先給三位客官上菜上酒吧,要是後麵還有其他客人,再上也不遲。”

話音剛落,就見外麵烏壓壓走進來一群人,不一會兒整個一樓都坐滿了,單單空出中間一桌,其餘的人七嘴八舌地走上了二樓,這些人無一不拿他們的眼睛懷揣著惡意地打量著女客人那一桌。

掌櫃的和店小二一時不知做什麽反應,定定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良久,女客人才說道:“掌櫃的,聽好了,今天這麽大的排麵,是看在你們家廚子的份上,我吃過他做的麵,吃一口,便終身難忘,記得,回頭要錢找中間那一桌。”

掌櫃的迷迷糊糊說道:“中間那桌沒人啊?”

女客人說道:“一會兒就有,還是先去吩咐後廚做菜吧。”

掌櫃的和店小二點頭如搗蒜,一溜煙跑沒影了,估計是心中雀躍不已。

墨鸞問楊蓮道:“你真的吃過這裏廚子做的麵,真的那麽好吃?”

楊蓮嗤笑一聲,道:“我可沒說好吃,我說的是終身難忘,難吃得終身難忘。”

墨鸞不解地說道:“那你為什麽還要做這家的生意?”

楊蓮說道:“看來你也就聰明那麽一小會兒,今天我們來這麽一鬧,他們不就能徹底關門大吉了?”

公輸鳶說道:“你這麽做,是不是太不厚道了?就因為你吃了一口難吃得麵?”

楊蓮說道:“這個問題其實很值得深思,一家經營慘淡的客棧,做的東西難以下咽不說,賣得還貴,作為客棧的一份子,你是選擇繼續讓它不死不活地經營下去呢?還是讓它盡早關門?”

公輸鳶說道:“可你又不是客棧的一份子。”

楊蓮說道:“我們身在客棧,又怎能不是客棧的一份子?”

墨鸞說道:“你是在隱喻大明王朝即將衰亡?”

楊蓮挑了下眉毛說道:“我可沒這麽說。”

此時門外走進來四個人,每一個人的神情都很冷峻,為首那人穿飛魚服披大氅,正是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

楊蓮用腹語悄聲介紹道:“田爾耕左邊的人,著官服官帽的,是兵部尚書崔呈秀,亦是魏忠賢心腹,崔呈秀左邊之人為徐應元,信王府宦官,魏忠賢賭友,田爾耕右邊的東瀛武士叫千葉空吾,名為外邦使節,實則乃護衛魏忠賢安危的護法之一。”

墨鸞用他那邯鄲學步的腹語齜牙咧嘴地說道:“所以他們四個都是魏忠賢的人?”

楊蓮繼續以腹語說道:“徐應元和千葉空吾名義上,一個是信王府人,一個是外邦使節,其實是掩人耳目罷了。其餘的人,包括樓上的那些,不用懷疑,都是錦衣衛。”

公輸鳶摸著後腦勺低頭細語道:“我有點懷疑到底是我們在請君入甕,還是他們。”

不知何時一個黑影突然籠罩在三個人頭上,這人微笑著說道:“介意我做這嗎?”

墨鸞和公輸鴛抬頭一看,此人靖室驛使。

驛使一坐下便調侃道:“你們兄弟倆怎麽如此愚蠢,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墨鸞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隻顧問道:“驛使兄,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驛使疑惑地看著他們倆,說道:“小五還沒告訴你們嗎?我和她都是魏忠賢的人,王恭廠事件是我把情報泄露給了魏忠賢,我們倆早已私定終身。”

公輸鳶氣得身子直發抖,他本想怒吼出聲,卻被他哥哥按在他肩上的手壓了下去。

墨鸞攥緊拳頭對驛使說道:“不隻是我們,你也被她騙了。”

驛使好奇地說道:“哦?怎麽說?”

墨鸞說道:“她應該從沒有告訴過你她是楊漣的女兒。”

驛使淡淡地說道:“實在巧了,這件事她還真跟我提過一次。一次夠嗎?”

墨鸞的拳頭已被攥得紫紅,他忿忿地說道:“她是楊漣的私生女,楊蓮,根本不是所謂的憐妃楊令兒,那是她為了報仇才編出來的謊言。”

驛使說道:“不這麽說的話,你們又怎麽會自己主動坐在這裏呢?省了大家好多功夫。”

墨鸞和公輸鴛望向楊蓮,楊蓮卻溫情地看向驛使,對二人視若無睹,完全沒有想要辯解的樣子。

驛使還不忘替他們解釋道:“哦,忘了說,其實你們剛剛說的話,廠公全都知道,因為那些是廠公親自編出來的。真正的憐妃楊令兒早就在冷宮用皇上禦賜的白綾上吊自盡了,壓根就沒有玉妃這個人,楊令兒就是個不受寵的妃子,沒人關心她,在她死了三天後才有人給她收屍。楊漣也壓根就沒有楊蓮這麽個私生女,否則,以廠公通天的本事還不早就把你們眼前的這個,我最愛的女人秘密處死了?”

墨鸞仍是心懷希冀地看著楊小五,問道:“你真的一句話也不想解釋嗎?”

驛使說道:“也難怪,要是換了別人,可能你們就不會這麽輕易地相信她了。我的小五,她是那麽的美,美得不可方物,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為之心動。”

墨鸞又說道:“你是不是忘了外麵還有信王的人?”

驛使說道:“我沒有忘,隻是你如何確定信王真的有派人來幫助你?”他將頭轉向身後的徐應元,他和田爾耕坐在中間一桌。他繼續說道:“徐公公收到了你們傳遞過去的消息,隻是一時記不起放哪了,他來這裏的事情,信王真的知情嗎?”

公輸鳶悔恨地說道:“哥,搞了半天,我們倆才是最傻的,被這些狗東西騙得團團轉。”

徐應元朝他們得意地笑著,像是在欣賞自己的得意之作。

楊小五坐北朝南,正對著驛使,她伸出那雙春蔥般的玉手,經過桌子上方撫摸驛使得意而癡情的麵頰,突然,坐在桌子兩側的墨鸞和公輸鳶看到一幕十分可怕的場景,一支血淋淋的筷子從驛使的嘴裏打斜上方乍現,驛使到死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自己最心愛女人的臉怎麽忽然變得那麽可怕,那麽遙遠,他緩緩倒在桌上,一雙詫異的眼神斜斜地看向桌邊正好端著菜過來的店小二。

店小二的一雙手顫抖不停,盤裏的菜全都灑在了地上,連盤子都打得稀碎。小二轉回身,高聲嚷道:“殺人了!有人死了!”一個偽裝成江湖人士的錦衣衛將刀鞘裏的刀露出了一寸左右,眼帶寒光地盯著他,小二嚇得捂住自己的嘴巴,灰溜溜跑得沒了蹤影。

中間那一桌的四個人表情和鸞鳶兩兄弟的表情差不多,他們也沒有想到楊小五會出手殺了和她私定終身之人。

田爾耕冷冷地朝著楊小五說道:“驛使對我們還有用,你不應該把他殺了。”

楊小五拍了拍手,坐了回去,說道:“那你為什麽不救他?”

田爾耕說道:“你出手太快,下手太狠,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楊小五說道:“你救不了他,就怪你自己,神仙救不了他,你就去怪神仙,反正別怪我。”

田爾耕說道:“你動的手。”

楊小五說道:“他對我已經沒有用了,對於沒有用的人,活著也沒有什麽意義,更何況他是死在他心愛的人手中。”

墨鸞問道:“你不愛他?可他明明說你們已私定終身。”

楊小五說道:“我還說過我是楊漣的女兒呢,男人永遠都別想知道女人的心裏在想什麽。”

墨鸞說道:“你終於肯和我們說話了?你布這麽大一個局,撒了那麽多謊,就是為了幫魏忠賢抓住我們?”

楊小五說道:“魏忠賢是我幹爹,替幹爹做事我本就義不容辭,怪隻怪你們兄弟倆太容易相信別人。”

徐應元用筷子敲著碗說道:“這頓飯我們還吃嗎?坐了這麽久連一碟菜都沒上,不是說請咱家來是吃王府裏都沒有的世間珍饈嗎?這連酒也沒有,菜也沒有,酒香菜香都沒聞著味,我看啊還是算了吧,田指揮使,咱還是改天再聚吧。”

田爾耕伸手示意他安坐,他笑著說道:“飯的事不急,事畢後,定當請徐公公去京城最好的酒樓吃頓饕餮大餐,請您老來,自然是為了讓您做個見證,墨鸞公輸鳶二人罪不可赦,如今當眾被我們錦衣衛緝拿歸案,您老……”

崔呈秀在桌上重重地擊下一掌,陰陽怪氣地說道:“哎喲,錦衣衛既然已經把事情包下來了,那還請我這個兵部尚書來作甚?也是來做個見證?”

田爾耕微微一笑道:“崔大人這是哪裏話,大家同為九千歲辦事,哪裏要分什麽你我,既然崔大人要人,我田某拱手相讓便是。”

崔呈秀臉色更是難看了些,他哼了一聲,說道:“田大人這是暗指崔某小肚雞腸還愛貪功啊。”

田爾耕說道:“崔大人若是信不過我田某,打此刻起,我的這些人馬全都聽憑你調遣如何?”

崔呈秀一聽,立馬說道:“此話當真?”

田爾耕道:“當真,自然當真。”

崔呈秀又拍了下桌子,說道:“好!來人!把墨鸞和公輸鴛給我抓起來,送往兵部大牢。”

田爾耕的人也不知是該動還是不該動,一個個都等著田爾耕發話,隻見田爾耕使了個眼色,便真有兩個錦衣衛向著鸞鳶他們那桌走去。

“走吧,跟我們去兵部吧。”兩人剛要給他們上手銬腳鐐,他們拿著手銬腳鐐的手就全都斷掉了,血流如注,兩名錦衣衛痛苦地跪在地上慘叫,他們對剛才發生的事情完全一無所知,到底為什麽自己的手會突然整齊地斷掉?他們完全無法解釋。就在他們尚未反應過來之際,兩根筷子分別插入了他們的咽喉,兩名錦衣衛當場斃命。

墨鸞和公輸鴛麵上的表情比地上兩個剛剛死去的人好不了多少,這比剛剛驛使嘴裏突現一支血筷子還要恐怖。

再看楊小五,這個女人的臉上反而神采奕奕,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血淋淋的劍,劍柄就在她的那邊。

田爾耕這次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他氣得起身質問道:“楊小五!你什麽意思!殺了你的男人也就算了,怎麽現在連我的人你都敢殺?”

楊小五說道:“你的人眼睛可能不太好,居然想把我抓到的人帶走,我就替你教訓教訓他們。”

田爾耕說道:“那你也不用殺了他們。”

楊小五說道:“手都斷了,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田爾耕氣得一時語塞,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既然你人都抓到了,幹嘛還非得請我們來?”

楊小五說道:“我請你們來跟你請他們來是一個道理啊。”

田爾耕說道:“好好好,我們既然來了,請問楊大小姐,還有什麽吩咐?”

楊小五說道:“吃飯,聽說這家廚子的手藝非常不錯。”

田爾耕說道:“你想讓我們在一家死了三個人的店裏吃飯?這人還就躺在這裏,一地的血。”

楊小五說道:“你們錦衣衛什麽血腥場麵沒見過,忍忍就過去了。掌櫃的,怎麽還不上菜?地上的兩盤菜別浪費,後院有牲畜就拿去喂牲畜,沒有就到前麵來找找。”

田爾耕納悶道:“楊小五你今天發了什麽瘋,無緣無故殺了三個人,還罵我是牲畜?”

楊小五說道:“田大人怎麽能這麽想,前麵明明這麽多人,您怎麽能懷疑您自己是牲畜?這位徐公公都沒懷疑他是。”

徐應元咦了一聲,說道:“這叫什麽話?”

楊小五說道:“徐公公幹的是賣主求榮的勾當,牲畜這個稱號自然還是當得的。”

徐應元氣得直跳腳,他那蘭花指顫得跟蝴蝶翅膀似的指著楊小五罵道:“放你娘……放你……哼,氣死咱家了,沒教養的東西。”

楊小五噗嗤一笑道:“俗話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徐公公這應該叫閹狗嘴裏放不出屁。”

這話惹得在場的眾錦衣衛都開始憋著不讓自己笑出聲。

田爾耕提醒她說道:“楊大小姐別忘了,你義父也是閹人。”

楊小五說道:“各位錦衣衛兄弟們,大家可都聽清楚了,你們的田大人眾目睽睽之下竟說出‘魏忠賢是閹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屆時請各位一定代為傳達。田大人,您這話太讓人心寒,我義父向來待您不薄啊,您居然……”

田爾耕這次真是不小心著了她的道,話既然說出去了,也不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沒說錯,魏忠賢就是個閹人,這話真傳到魏忠賢耳朵裏,自己估計要遭不少罪。若是當場推翻說自己說錯了,又顯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兒竟然為了一個閹人指鹿為馬,豈不淪為街頭巷尾的笑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當他左右為難之際,一直沉默著千葉空吾說話了。

千葉空吾說道:“田大人難道還看不出來嗎?楊大小姐已經不再是我們這邊的人了。”

田爾耕不解道:“千葉老弟是何意?”

千葉空吾說道:“楊大小姐現在應該已經是信王那邊的人了吧。”

田爾耕認為此言荒唐透頂,不以為意地大笑出聲,隨後發現居然無人附和,他暗道不妙,隨即停止笑聲,用懷疑的目光重新審視自己眼前的魏忠賢養女。

田爾耕確認道:“楊小五,千葉老弟方才所言是否屬實?”

楊小五問千葉道:“千葉空吾此話實在過於荒謬,田大人豈可輕信?大人別忘了,我可是三長兩短五大護法之一,怎會說背叛義父就背叛。要我看,這東瀛人才是真正的不懷好意。”

千葉空吾說道:“楊小五你不用再裝了,不隻是你,我的好朋友張三也已經倒向了朱由檢,張三窟被殺,五大護法現在隻剩我和趙準。”

楊小五說道:“可你憑什麽說我背叛了義父?”

千葉空吾說道:“就憑這家客棧的外麵已經被信王府的護衛軍團團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