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急了,衝著旁邊緊張得小臉發白的兩個隨從叫道:“看什麽看,還不把你家少爺拉起來?被人看到了,這算是怎麽回事。”
那兩個隨從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過來拉學子,卻哪裏拉得開。學子甩開他們的手臂,將他們兩個推得跌跌撞撞的,差點撞到牆上去。
他飛快的跑了過來,死死的拽著李毅:“請先生收我。”
李毅也不理他,衝著那兩個疼得呲牙咧嘴直皺眉的隨從道:“你等照顧好自家的少爺,我先走一步。”
說這樣不理會這個拉著自己的書生,甩開他就快步離去。
書生好想跟從,但是李毅腳步很快,整個人轉眼間就消失在街道上,使得書生看的眼睛發直,暗道一聲:“原來真是世外高人。”
第二天李毅沒有繼續去學堂讀書,而是要帶著新加入輔國社的眾人巡查保定周圍。
這次輔國社加入人數不少,多是一些保定的豪傑遊俠,他們為人重義,好勇鬥狠,想要管理起來還是有很大壓力,所以李毅讓孫耀文幫助孫鈰,再加上自己的名頭,這才壓下他們的暴力性子。
李毅乃是輔國社魁首,孫鈰是總理,其下有鄭山、馬何文、田掌櫃、孫耀文、柳河、小玉、陳紅燕七個管事,其餘的皆是新加入的輔國社成員,許多還在考察之列。
但是這些喜好名氣的豪傑卻是不少,足有百餘人,跟著李毅等人巡視保定,人人身材魁梧,頗有勇力,倒是使得許多商隊不敢靠近。
離開高陽縣越遠,路上扶老攜幼的行人便多了起來,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沉默而呆滯的眼神茫然的看著遠方,機械的挪著腳步一步步的走下去。路邊時見倒斃的老人或孩子,旁邊還有伏屍痛哭的家人或摟著孩子一言不發的母親。
氣氛慢慢的變得壓抑起來,那些起初熱衷於談笑打鬧的豪傑們也沒了那勁頭,他們控住**的坐騎,小心的讓開那些似乎連躲閃都沒有力氣的行人,生怕把他們撞倒,再也爬不起來。
“這些是什麽人?”鄭山很少出縣城,向著身邊的孫耀文問道。
孫耀文看了看那些流民,輕聲說道:“應該是西邊的災民,去年西邊陝西和山西大旱,顆粒無收,水源枯竭,這兩個地方都遭了大災,沒了收成,官府卻追討賦稅,受災的百姓活不下去了,隻有四處逃亡。據說好多活不下去的災民竟然大多出關向蒙古人求食,卻被同樣餓瘋的韃子宰殺充當糧食,真是天怒人怨。這些大部分是山西境內的流民,看樣子是想去京城,結果被堵在這裏的。”
鄭山眉頭緊鎖:“去年大旱的事情我知道,朝庭不是下詔減了一半的田租嗎?損失四成以上的都免了,怎麽還有這麽多的流民?”
孫耀文無聲的笑了笑,心道你在這京冀地區,當然不知道下麵的州郡官員是怎麽執行朝庭的詔書的。這些官員上報損失的時候,不能報得太少,否則自己沒辦法交差,但也不能報得太多,要不然自己的仕途會受影響。
他們把損失報上去之後,朝庭減免的那些好處卻不可能落到普通百姓的頭上,幾乎都被那些擁有大片土地的地方豪強得了去,而他們應交的賦稅卻轉嫁到了窮人頭上。窮人受了災,本來就活不下去,再遇上這種事情,自然是雪上加霜。他們人微言輕,也沒能力反抗,隻好拖家帶口的逃亡,明知很可能死在路上,也比在家裏等死好。
鄭山沒聽到孫耀文的回應,餘光看到其臉上平靜中帶有幾分譏諷的笑容,也明白過來,歎了口氣道:“這麽多人進入保定,怎麽沒鬧出事來?保定風平浪靜,看來知府大人處理得當啊。”
旁邊的馬何文走過來,搖搖頭道:“保定沒鬧出什麽事來,卻也不是官府的功勞,說起來,這都是保定府大戶們辦的事,當然,也有公子仁厚所為。”
“是嗎?”鄭山難得的露出了笑容:“看來大戶們還是有仁愛之心的,願意救助流民。”
“仁愛之心?”孫耀文在旁邊冷笑了一聲,他看著這些形同枯木般的流民一眼,壓低了聲音說道:“鄭兄,你知道高陽城附近為什麽沒有多少流民嗎?因為他們大多被那些大戶拉去做奴仆了,隻有這些體弱無力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才會沒人要,隻能一路乞討向前,說不定哪天就倒在路上,被野狗吃了。”
鄭山聽了臉色一僵,默默的看了看身邊走過的流民,俱是一些老弱病殘,年富力強者幾乎寥寥。
他明白劉和的意思,陝西和山西本來就是人口稠密之地,朝廷每年都要指望山西和陝西的收上來糧食和南方的銀子來支持運轉,現在陝西和山西遭災,災民已經到了京畿境內,京畿的大戶們不僅不會出力,反而趁著這些機會把流民招攬為奴仆,與朝庭爭奪人口。
奴仆是不合法的,招攬奴仆的一概要治罪,但是現在誰敢治他們的罪?真要把他們逼得緊了,他們把那些流民全推出來,那京畿地區也要亂,知府李文升擔不起這個責任,各縣的知縣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他們隻能裝作沒看見。
畢竟這些大戶把流民招為奴仆,也比讓流民餓死在路上要好一些。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是官府不想賑濟流民,他們是有心無力,因為他們手裏沒錢沒糧,朝廷又指望不上了,稅賦卻是每年都要給的,這從哪裏來?除了讓那些大戶們分擔,他們還有什麽辦法可想。
現在的大明看起來很平穩,但實際上外有強敵,內有流民,根本就是坐在火堆上,隻要一個火星,這個火堆便會燃起熊熊大火,燒遍整個大明,到了那時候,蒙古人和後金更是如入無人之境,不僅可以騷擾邊關,甚至可能直入京畿。
其實後金自從征服擦哈爾之後,大明的北部防禦就已經出現了問題,這個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但是朝廷為什麽不知道一味的修築防禦工事?就是考慮內部激起了流民之後,後金再來搶掠可能帶來嚴重的後果,大明現在根本就沒有承擔這個後果的能力。
可惜防禦工事修築的再多,1也是死的,在來去如風的後金軍隊麵前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小。李毅現在忽然明白了孫師為什麽待在高陽不肯出去,不是他太固執,而正是因為他親曆朝堂,經驗豐富。
他已經想到了,在現在的大明,黨爭不斷,隻要做實事都會牽扯到各方的利益,此人也會變成眾矢之的,被玩弄陷害,孫師不想陷入黨爭,所以才不肯接受新皇的征召。
可是流民無辜,天災已經很慘,卻又被朝廷舍棄,他們該如何是好?
鄭山變得有些沉默,坐在馬背上想著這個問題,冰冷而孤寂。
李毅當然在注意著手下人的表現,他騎在馬上,輕挽韁繩,看到了一臉陰鬱的鄭山,輕輕的歎了口氣。其實天災並不可怕,隻要有地,百姓都會有希望的,可就怕大戶們趁機侵占土地,搶了百姓安身立命之本。
眼下西北大荒,對於保定大戶,特別是鄭山家這等大族來說,流民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財富,隻要給他們一口飯吃,就可以多出無數勞力,平時讓他們耕地,收取大半的租賦,萬一賊匪來了,他們還可以拿起武器上陣,保護他們的莊園。
官府失去了大量的人口,就失去了大量的財富和兵源,但對於他們這些大戶、豪強來說,卻是一個發財的機會,一個肆無忌憚的擴充自己實力的大好機會。官府越來越弱,他們越來越強,他們麵對著官府和地方百姓的時候,才有更多的底氣,才可以更加強勢的說話。
說到底,所有的大戶都在想著自己的名聲和利益,沒有誰在乎這些流民的死活。
心裏惆悵,李毅隻能盡自己可能,將這些流民安頓在安新,讓他們度過這個悲慘的亂世。
他抬頭看著前方,發現不遠處的一輛馬車。馬車就停在路邊,四麵罩著青色的車帷,一個年輕的綠裙女子從車上跳了下來,從車上拿下一個包袱,大步向坐在路邊的一個婦人走去,婦人懷裏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深陷的眼眶裏隻有絕望,仰著頭,木木的看著那綠裙女子。
綠裙女子蹲在婦人身邊,伸手撥開那孩子的眼皮看了看,從包袱裏取出一塊餅,掰下一塊來,放在嘴裏嚼了嚼,然後用手指摳出一點送到那孩子的嘴邊。原本一動不動的孩子忽然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就咬住了那女子的手指。
“嘻嘻,還挺有力氣,看來死不了。”綠裙女子笑了起來,又嚼了一點餅喂了孩子,這才將剩下的餅塞到那婦人的手裏,轉身又給旁邊的人各分一塊。
在她喂那孩子的時候,四散的流民已經聚了過來,但是讓李毅奇怪的是,他們隻是圍在一旁,眼巴巴的看著那綠裙女子伸到孩子嘴邊的手指和手裏的餅,凸出的喉結上下滾動著,表露出他們難熬的饑餓,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搶,隻是小心翼翼的在一旁等著。
這和李毅看到的流民們為了一塊餅打成一片的情景相差太遠,他不相信是這些流民的道德修養比別的流民高,他更相信這個穿綠裙的女子有些怪異,且不說那些流民對她的敬畏,就說她敢一個人拎著一包袱餅在這流民遍布的野外行走便是一個異事,她可不像李毅他們一大幫人,足以讓流民忌憚,不敢輕易生事,她不怕已經餓綠了眼珠的流民們把她當肉吃了。
“師姐。”就在李毅詫異之時,身邊的陳紅燕突然喊了一聲,催動戰馬迎了上去。
那綠裙女子見了陳紅豔也是非常高興,兩人言論片刻,綠裙女子對著李毅遠遠的施禮致意,李毅連忙抱拳還禮。
至此一來一往,也就是有禮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