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的祖宅,天氣陰沉,有些霏霏細雨。
這裏本來就地處偏僻,這時下了雨,耳中更是隻充斥著嘩嘩的雨聲,一時間整個天地放佛都濃縮在身邊,讓人倍感壓抑。
李毅穿著一身黑透的長衣,一條藍色的腰帶,正在刷刷的在紙張上寫著答案,他的正對麵,則是正在悠哉看書的王老。
這時候王家的老仆走進來,手裏端著兩杯溫熱的擦汗水,一臉和藹笑容道,“小人泡了兩杯熱茶,正好祛祛濕氣,休息一下。”
聽到休息二字,李毅原本緊皺的眉頭頓時舒展來了,抬頭看著王老。
王老在老仆和李毅的注視下,緩緩的放下書,中氣十足的道:“那就休息一下,吃了茶水在繼續。”
聽了這個回答,老仆率先笑了起來,將茶水放在李毅麵前,“李公子可是真辛苦啊,快些休息吧。”
李毅捧著茶杯,喝了一口,這才長舒一口氣,滿臉輕鬆的道:“謝謝張伯。”
一杯茶遠遠沒有這樣幸福的感覺,但是要是在從早到晚的讀書考校中度過,神經緊繃著沒有絲毫空閑的時候,有人能夠送上一杯熱茶,這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
而李毅,就是這樣一個人。
自從上次拜見了王老之後,李毅每日一早就要起床背書,然後到王家祖宅讓王老考校。接下來吃過早飯,就需要練習時文,聆聽王老講解一些文集,還要看各種雜類書籍,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更不要說休息了。
就這樣過了兩天,李毅就覺得度日如年,可算是吃了苦頭。
捧著杯子喝了一杯茶,李毅這才發出舒服的聲音,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捧著手道,“勞煩再來一杯。”
老仆一臉笑容的又為李毅續了一杯。
就這樣連喝三杯,就在李毅還想繼續的時候,王老突然放下茶杯,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就這樣,老仆無奈的收回了水壺,李毅則是訕訕的放下了水杯。
“張伯,下去吧。”王老開口道。
張伯露出一個無能為力的表情,悄悄的退了出去。
李毅麵容白淨,又及其懂禮儀,不輕視下人,張伯可是很喜歡這個少年書生。
自己的計策被識破,李毅稍稍有些臉紅,隻能強震精神,繼續研究時文。
王老則是捧起書,看著上麵的文句。
好久沒讀了,好些府試要用的文句都記不得,所以他也要溫故知新。
就這樣一直讀書寫文,不知不覺的過了一個時辰。
王老年紀有點大,一直坐著腰酸背痛,想要站起來。
他扭頭看著李毅,卻發現其卻是望著窗外的細雨出身,或許是在想些什麽,或許隻是單純的發呆。
要是換成其他偷懶的形勢,王老早就戒尺打了上去,但是看到李毅麵容恬淡,眼神深邃,麵容卻露出與年齡相符的稚氣,卻是有了幾分神聖的味道。
見到這一幕,王老悄悄的坐了下去,沒有打擾李毅。
側耳聽雨,雖然沒有練習學問,卻是在練習心性,這是好事。
在王老看來,李毅這才像是個少年,之前老成沉穩,實在是讓人有些別扭。
就在書房回歸平靜的時候,張伯突然火急火燎的跑了進來。
“出了什麽事?讓你這般著急?”王老對於禮儀卻是極為重視,猛一瞪眼。
“老爺,不好了,學堂內的學子鬧起來了。”張伯一臉的著急,“剛剛有學子前來通風報信,說是盧長波他們聚集學子,冒雨批判學堂的種種不公。現在已經沸沸揚揚,鬧得全城皆知了。”
聽了此言,王老霍然站了起來,滿臉怒氣,“盧長波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難道真的要攪得天翻地覆不成?”
“先生,他們明顯是謀劃已久,這件事要不要讓我去告訴老師。”李毅也從沉思中警醒,看著滿臉怒氣的王老。
王老踱步想了一會,轉頭道:“書院出了這麽大的事,孫兄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沒有出麵,就是不打算插手這件事。”
“不打算插手這件事?”李毅不明白。
要知道孫氏族學乃是孫承宗一手創建起來的,乃是孫家在保定府最大的權威,這要是鬧出醜聞,孫家可就要掩麵盡失了。
王老點點頭道:“此事你不知道。孫氏族學,本來乃是孫兄教導家族子弟的地方,隻是後來其取得功名,又成了朝廷大員,好多官紳世家將子弟送了過來,這才有了今日的規模。為此,你師父不僅聲望極高,在各行各界都有幾分力量。”
“這不是好使嗎?孫氏族學走出去的皆是老師的學生,以後再朝堂之上也能幫襯著。”李毅疑惑道。
“若是你老師還是位極人臣,做個封疆大吏,那當然是極好的。但是如今你老師卻是罷官歸鄉,還握著這把利刃,可是有好多人不敢輕視。”
“先生的意思是,今日的事沒有這麽簡單。這些背後都有著老實的敵人,在施展手腳?”李毅恍然大悟。
孫承宗手握實權之時,弟子遍布官場,其可以提攜,而弟子們也能幫扶做事。現在其罷官歸鄉,失去了人臣的位置,卻還手握著官場和世家的資源。
其或許沒有傷人之心,但是其仇敵以及各方勢力卻是不能不防,與其小心提防,不如消除這個不知敵友的隱患,才能盡量掌控局勢。
朝廷勢力不願意這股蟄伏的力量存在,威脅他們的掌控力。
盧長波等人又想削弱孫老的權威,獲取學堂的完全掌控權。
很明顯,他們有著同樣的目標。
張伯小心的退了出去,並且把門帶上。
場麵一下子安靜下來,王老端著茶杯小口的抿著茶水,喝了許久,低低地歎息一聲,“孫兄已經極力的減弱自己的存在感,那些朝堂之人又何必如此?唉,朝廷啊,真的亂了。”
他搖搖頭,自己揭開旁邊窗戶的竹簾,“子正,這件事很麻煩,你的師傅也不會幫你。”
李毅站起了身,隻覺得步伐輕捷,站在桌前,洋洋灑灑地整理袍袖,衣角飄飄施禮道,“有人敢算計老師,毅作為弟子,絕不敢置身事外。”
王老轉頭看著正色的李毅,側身坐下,“你可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李毅輕輕一笑道:“這代表著以後老師的敵人,也會盯上我。”
“那你還敢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
“先生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李毅笑著問道。
“假話為何?”
“毅乃是赤子,先生有難,怎可坐視不管。豈不讓人恥笑。”
王老輕笑道:“真話又如何?”
“既有師恩,作為弟子,又怎可光講利益得失。”
“哈哈,子正,你可是為師見過最古怪之人。”王老聞言大笑。
李毅辭別王老,走出了王家祖宅。
顯然,無論是王老還是孫師,兩人的顧慮都十分的多,在沒有切實可行的辦法之前,他們都不能輕易露麵。
因為一旦被盧長波那群煽動學子的人纏上,就是必須作出決定的時候了。
剛剛走出門口,朱齊龍就趕著馬車過來。
“公子,去哪裏?”朱齊龍問道。
自從當初比試之後,李毅就將朱齊龍調到了自己的身邊。
其雖然武藝高強,但是性子怪癖,不喜歡與人交流,有些冷峻,李毅就讓其陪在自己身邊幫自己做事。
李毅想了想,道:“去學堂。”
其剛剛登上馬車,就聽到一陣馬蹄聲,然後孫鈰帶著兩個隨從趕來,看了李毅,便火急火燎的跳下馬,臉上充滿焦慮的看向李毅道:“子正,出大事了。”
李毅一愣,沉聲問道:“怎麽回事?不要著急,慢慢說。”
雖然李毅說讓孫鈰慢慢說,但是孫鈰這次是真的有些焦急了,充滿焦慮的說道:“子正,剛才我得到消息,說是有上百學子堵住了學堂的大門,誰也不讓進不讓出,還說如果我父親不當眾說清楚為何不改製書院,讓你在學堂為非作歹,他們就要去賭我家的大門口。如今吵吵鬧鬧,整個書院都亂成一團。還多備考的學子被攪得脾氣火爆,差點和那些學子打起來。”
聽到孫鈰說的話之後,李毅的臉上沒有任何焦慮和不安,隻是冰冷道:“原來他們也就這點手段。這些人平日裏遛狗鬥鳥,遊山玩水,看上去就是一群慫貨,現在有了王鶴翔等人撐腰,就敢對老師這般不敬,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孫鈰也苦笑著點點頭說道:“子正,這次事情父親大人一直不出麵阻止,學堂的先生們也是齊齊不語,你卻是不能再不管了。他們明顯是想要逼迫父親放權給盧長波,將學堂分割出去,成立書院,徹底消除我父親的影響。我還想讓王老出麵主持公道呢。”
李毅想了想,說道:“謙和,剛剛王老已經和我說了,他暫時不會插手這件事,將此事全都交給了我們。”
聽到德高望重的王老也不插手這件事,孫鈰明顯更加的慌張,他還想用王老來壓住那些鬧事的學子呢。
李毅見孫鈰心神大亂,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由出口道:“先不要擔憂。雖然王老和老師都不插手這件事,那我們就自己來解決。王鶴翔他們明顯是狗急跳牆,想要放手一搏,我絕對不給他這個機會。”
孫鈰聽了李毅此言,原本慌亂的心也安定下來。
他點點頭,臉上卻露出不解之色,說道:“子正,難道你有辦法?”
李毅嘿嘿一笑,說道:“他們要是真的敢籠絡學子,分離學堂,那倒是隻能讓老師出麵阻止。但是其眼下隻敢聚眾鬧事,雖然看上去聲勢浩大,但隻是一群紙老虎,隻要稍有外力,立刻就土崩瓦解。”
想到這裏,李毅道:“謙和,學堂的情況你最為了解,待會與我一同去學堂。記住,這次我們不是代表老師與他們爭論,而是揭穿他們虛偽的麵孔。”
孫鈰點點頭,雖然他不知道李毅要做什麽,但是他清楚,有李毅在,他一定會有辦法解決這件事。
這讓孫鈰對李毅將要采取的行動充滿了期待。他真的很想要見識一下屢屢創造奇跡的李毅,是如何對付王鶴翔這樣油滑無恥的老狐狸的。
孫鈰登上馬匹,李毅則是叫來了朱齊龍。
“你去輔國社,將我說的話告訴孫耀文,他自然會明白的。…………”
李毅將事情交代清楚,就和孫鈰一同去了學堂。
剛到學堂,就聽到一陣陣的喧嘩聲傳來,走進大門,就見到近百的學子聚在一起,正在大聲的喊著什麽。
本來在族學內大聲喧嘩,是要受到懲處的,但是很顯然,聲勢的浩大衝散了學子們對於學規的敬畏,他們正在一場預謀已久的陰謀裏一步步的沉淪。
李毅和孫鈰一走進去,就立刻被早就等候已久的鬧事學子圍住,其中一個壯碩的學子擋住兩人的路,大聲道:“李毅,我等今日就是為了聲討你這等混蛋,你竟然還敢來?孫老讓你這種人進入學堂,擾亂學紀,乃是犯了過錯。你卻更是可惡,竟然敢毆打同窗,忤逆師長,你這等人,就該在鄉間吃土種地,何來資格和我們在一同讀書,大家說是不是?”
其高聲呐喊,身後的學子紛紛響應,聲音很齊,倒是有幾分其氣勢。
這學子得意洋洋,挑釁的看著李毅。
“滾開。”
李毅連看都沒有看這個學子,聲音冰冷的如同刀鋒。
剛剛還得意洋洋的學子猛地退後一步,卻是豁然懊悔自己後退了,腳尖抵住地麵,轉頭想要再次羞辱李毅,但是當他視線凝聚,入眼的隻有對方那冷冷地眼睛,他的眸子在陽光中似有一道寒芒,仔細看去竟是漆黑如墨的。
“滾開,不要再讓我說第二次!”李毅低低地說,聲音是不合年紀的低啞。
那銳利的眼神就像是兩柄劍一樣,學子覺得自己隻要稍有遲疑,自己的身上真的會插上兩柄劍。恍惚之間,他看到了自己拿鮮血淋淋的傷口,裏麵有鮮豔的血水不斷的冒出來,血流不止,而他的臉上隻剩下驚恐。
這種恐懼讓他再也承受不住,狼狽的退了下去。
李毅走到人群的麵前,淡淡的掃了一眼眾人,隨後沉聲說道:“各位,今日我還在王老的家中求學,為府試做準備的時候,沒有想到卻是聽到一些風聲,說是學子們圍堵了學堂的大門口,想要孫老懲治我,並且允許學堂改製成書院。不知道說的可是你們?”
李毅說完,滿臉淡定的從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終落在王鶴翔的臉上,直接說道:“先生,這件事你知道嗎?”
王鶴翔聽到李毅問自己,立刻做出一副表情嚴肅的樣子沉聲說道:“李毅,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自從孫老讓你進入學堂,你就三番四次的惹是生非,更是幹出了殘骸同窗,忤逆師長的惡行。你的錯處,本應當早就逐出書院,但是孫老卻是阻攔,使得學紀如今越來越差。這些年孫老歸鄉養老,卻是阻止學堂改製為書院,也不擴大學堂的規模,最後竟然還允許你這等人進入書院,以我們看來,孫老定是得了迷魂症,神誌不清。既然如此,學堂就不能再由他掌管。”
說話之間,王鶴翔直接把所有的責任都壓在了李毅和孫老的身上,他的意思非常明確了,這件事情是你李毅的不學無術,惹事生非引發的,而讓你這般放肆的,就是孫老,不管怎麽說,如今學堂成了這種樣子,都是你們的過錯!
王鶴翔說完,之前看李毅不順眼的青年先生也立刻說道:“王先生說得好。李毅,你這等人,當初在先生們開會議論的時候,就應當清出學堂,以免你擾亂學堂的秩序。但是孫老偏偏不肯,使得後來你變本加厲,竟然剝下了學子的衣物,讓其羞辱之下險些投河自盡,這等是真是聳人聽聞,此次,我等師生是再也不能忍受了。”
那年輕先生說完,臉上露出一副十分高尚的樣子,似乎他的說法真的代表了大家的意思似的。
然而,李毅聽完他的話之後,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他說道:“先生,我不得不說,你真的是個大才啊。你所說的那幾件事,明明就是那些學子主動招惹我,被我教訓一頓。如今卻是恰恰相反了。你的話乍一聽像是確有此事,不明真相的人或許真的被你誤導,但是,事實真的是那樣嗎?
你口口聲聲說我殘骸同窗,但是你所說的同窗指的是誰?難道指的是那些當眾辱罵我,並且暗中施展手段的家夥嗎?是,我不否認他們的確是我的同窗,但是,他們也是讀書人,身為讀書人辱人父母,嫉妒我成了孫老的弟子,百般擠壓排斥,這些做法難道就是同窗之情?在我看來,他們就連基本的人都不是,就是一群私欲旺盛,惡念頻出的混蛋,與他們為伍,那才是我最大的過錯。”
李毅說完,整個場麵立刻一陣沉寂。
誰也沒有想到,李毅的口舌竟然如此銳利,一下子就找到了兩位先生話語中的問題,直接進行了強勢反擊。
這一下,那個年輕先生被李毅駁得啞口無言,滿臉憤怒,卻又無處發作,隻能憋著滿腹的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