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陪同孫鈰招待了一番傳旨太監,倒是摸到了一些朝中的變故。

就在五日前,兵部尚書王在晉被削籍返鄉了。

李毅對於王在晉並不陌生,天啟年間經略遼東、薊鎮、天津、登萊,後來因為被指治遼之策有誤,被調遣去南京閑置。而無論指責他還是接任他的人,都是李毅的老師……孫承宗。

由此,兩人之間有了仇怨。

孫承宗繼任之後,收回邊外失地,修建堡壘,建立民屯,一步步的蠶食後金,可以說是取得了很大的功績。後來柳河一敗,被魏忠賢彈劾,自願辭官回鄉,而王在晉還一直活躍在官場之上。

其自從天啟五年起就擔任南京吏部尚書,後來尋改兵部。在今年,即崇禎元年三月召為刑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四月改兵部尚書,可以說是前途無量,很可能入內閣。就是因為有他在,孫師被召回京城的事情才一直沒有落實。

但就是這樣一個朝中重臣,在本月卻因為張慶臻私改敕書事受牽連,二十一日削籍返鄉。

王在晉削籍返鄉,那麽現在兵部尚書就空缺了。王在晉知兵事,而且資曆很深,當兵部尚書自然是足夠的,而他返回,其實如今最佳的兵部尚書人選就是孫承宗了。

想到這裏,李毅才明白為什麽這次賑災賞賜,自己和孫鈰的賞賜最重。其實並非自己功勞很大,乃是自己是孫承宗的弟子,孫鈰是孫承宗的兒子,有了這層關係,才有了這般大的賞賜。

想到這裏,李毅就不由期待,期待自己的師父能夠返回京師,出任兵部尚書。

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也就不再怕朝廷清算和張橫暗算了。

五天之後,李毅和孫鈰要趕赴順天府參加院試了。

灰色的晨霧正在逐漸散去,微紅的朝霞從地平線上露出淡淡的暖意,小玉正在仔細的檢查包裹。

路上禦寒穿的棉衣,見客用人的錦服,小玉小聲的嘀咕著,好像是在說還應當準備什麽。

李毅見了走上前去,笑著道:“越收攏越多,我隻去十天就回來,哪用得著準備這麽多。”

小玉見了撇撇紅紅的嘴巴,叫道:“好心沒好報,我也是關心你,既然你不領情那就算了。”

看到小玉發脾氣,李毅連忙拉住她的手道:“領情,當然領情了。若是可以,我倒是想帶你一起去。”

小玉聽了臉上頓時露出意動的樣子,但最後還是皺皺眉頭,無精打采的道:“可惜災民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和謙和都走了,我要是再跟著去就太不合適了。”

李毅聽了握緊小玉纖細的小手,笑道:“不要這般,來日方長,以後我們一定會一起去京城的。”

小玉溫柔的點點頭,道:“這次你也小心點,雖說兩日就能到,但是路上不安全。”

李毅點頭答應。

等朝陽出來,李毅和孫鈰也就準備出發了。為了節省路上的時間,這次兩人都沒有乘馬車,直接騎馬趕路。

孫鈰帶著自己的書童,李毅帶著朱齊龍,四個人皆是騎馬,再找來兩匹馬托運行李,也算是準備好了。

告別家人,四人趕著城門大開,出了保定府。

保定府距離順天府一共三百多裏路,隻需要不到兩日就能到達,所以四人都不慌張,而是緩緩而行。

行了半日,他們就已經過了容城,今晚若是想要趕路,可以去固安歇息,不著急趕路,則是在新城就能休息。

四人商議了一下,還是決定今晚趕到固安,這樣一來明天下午就能到京城安頓下來。

李毅端坐在馬上,強勁修長軀幹穿著藍色儒服,頭發隨意的紮在腦後,一看就知道是個溫文爾雅的儒生。

隻是,那高聳眉弓掩映下的黑色眸子,放射出堅毅而深邃的目光,卻是有些武人的淩厲。

四人過了新城,渡過漓河,天色已經有些慢慢暗了下來,距離固安還有這二十多裏,為了在天黑城門未關之前進入城中,四人決定走小路。

四個人、六匹馬慢慢行進,越是離開官道,四周的田野越是荒蕪,就算見到農婦耕田,也是七零八落,好多田地都已經荒蕪下來,沒人耕種。

李毅看著四周的場景,發現田地大多已經荒蕪,腐泥和磚石散落著,偶爾可以見到田野裏有野兔在覓食,好奇地打量著這四個突然出現的人。

路過一處村落,這裏房屋已經倒塌,幾根陳舊的房梁橫七豎八地插在倒塌的磚泥地基上,看樣子已經破落很久。

“這,這都已經是京師地界,怎麽會有這般多的村落荒廢下來?”孫鈰吃驚的道。

他本來以為越是靠近京城,城池村落應當越是繁華,沒想到就連京畿地區,田地村落荒廢的情況也如此嚴重。

這代表什麽?這代表大明的心髒也開始慢慢衰敗,京師周圍的村落百姓也舍棄了田產,逃荒逃稅了。

“看來這裏的百姓都離開了。”

李毅跳下馬,走近殘頹的牆壁,用力搬開一根房梁,伴隨著漫天的塵土,李毅退了幾步,等到塵土落下來,這才靠近查看屋舍裏的情況。

牆壁雖然倒塌,但是還是能夠看到裏麵的陳設。很顯然,鐵鍋等物都已經不見,這表示百姓並非遇到什麽意外,而是收拾行李之後離開的。

能夠讓百姓背井離鄉,自己離開,隻有兩個原因。

一是天災,二人禍。

天災故名事宜,乃是幹旱洪水,非人力雖能對抗。而人禍就需要好好深究。

這村中百姓既然逃離,任由田畝荒廢,無人耕種,那隻可能有兩個月原因。一是有賊匪豪強欺壓,二是稅賦過多。

很顯然,這些百姓乃是畏懼稅賦、勞役過多,不堪重負,所以寧願成為流民乞討流亡,也不願意耕種。

能夠讓農民舍棄田產家園都不願耕種,可想當地稅賦和勞役之重。

孫鈰也下馬走過來,看了看周邊倒塌的房屋,疑惑道:“這裏發生了什麽,怎麽百姓都不見了。”

李毅當下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你是說百姓們不堪重負,都逃亡了?”孫鈰滿臉驚訝的問道。

李毅點點頭,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道:“我思來想去,隻有這個可能。”

“但是朝廷的稅賦並不多啊?”孫家為官者不少,孫鈰對於官府也是很了解。

李毅點點頭,道:“朝廷的稅賦確實不多,但是如今朝廷吃緊,對於地方稅賦抽調過重,地方官府也是一窮二白。官府官吏也要吃糧用錢,朝廷給的錢糧過少,自然是要想辦法。所以一些名目繁多的稅賦和勞役就很多。”

孫鈰聞言臉色一沉,道:“你是說這裏的地方官收刮太重,所以百姓才不堪重負,逃離家鄉?”

“應當如此。”

“那麽朝廷就不管嗎?這般欺壓百姓,收斂錢財的事情,各路監察禦史都是幹什麽吃的?”孫鈰氣憤道。

“其實朝廷是知道的。”李毅突然道。

這番話讓孫鈰一愣,滿臉不信道:“朝廷知道?朝廷大臣們知道怎麽不管?”

李毅歎了口氣,道:“國庫空虛,朝廷轉運都是靠著地方稅賦支撐。若是他們徹查此事,堅決杜絕,那麽不出十日,大明至少百餘府縣官府都會無法運轉,官吏都將告罪辭官。”

“這是為何?”孫鈰還是不明白。

李毅聽了隻好解釋道:“朝廷每年消耗錢糧過大,隻能抽調地方稅賦。地方官府沒有足夠的錢糧,隻能想辦法從百姓手裏收刮。這是因果循環,朝廷若是禁止地方官府貪汙收刮,那麽大明就要真的亡了。”

李毅說的這般清楚,孫鈰自然是聽明白了。

他看著麵前這些倒塌的房屋,看著周圍荒廢的田地,半天才悵然道:“如此一來,貪腐不可禁,百姓永無寧日。”

李毅搖頭道:“如今大明症結不在於貪腐,而在於國庫空虛,朝廷和地方都隻能靠貪腐度日。朝廷貪地方的錢糧才能統禦天下,地方貪百姓的錢糧才能維持官府運轉,雖然貪佞不可取,但是如今卻是不貪不行的地步。”

幾人本來要休息,但是看到荒蕪的場麵,實在是太壓抑,所以就繼續趕路。

終於過了一片荒地,遠處開始出現炊煙,這說明前麵有人家存在。

孫鈰的書童孫立十分興奮,看到了炊煙,立刻一夾馬腹,向前遠望,隻看到遙遠的地平線上,零亂地排列著幾幢低矮的房屋。炊煙正是從那裏升起來的。

“少爺,遠處有人家。”孫立興奮的大叫道。

任誰看了一路死氣沉沉的場景,都是心中壓抑。如今終於見到人煙,自然是高興萬分。

孫鈰和李毅臉上也是露出笑容。

當下四人要快馬加鞭,想要快點趕到前麵村落。

書童孫立最是興奮,一馬當先,看樣子是要探路。

就在所有人夾著馬匹奔行的時候,跑在最前麵的孫立突然驚叫一聲,然後一陣灰塵揚起,伴隨著馬匹的嘶鳴聲,孫立連人帶馬都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有埋伏,公子小心。”

朱齊龍大喝一聲,伸手就要取馬腹旁的寬刀,但是手掌一摸,卻是摸了個空。

這次乃是進京考試,他沒有帶兵器。

朱齊龍手中沒有刀,但還是猛踢馬腹,將馬匹向前衝鋒,這時候兩個人從路旁的草叢中站起來,手中勒緊繩索,就想要絆倒朱齊龍的馬匹。

但是朱齊龍翻身下馬,手掌猛然一拽,巨大的力量順著繩索直接拉的兩人撲倒在地上,丟了繩子。

“跟在我身後。”朱齊龍衝著站起來的孫立大吼一聲,赤手空拳的看向道路兩幫。

這時候旁邊的溝裏站起來十多個人,皆是身穿破爛衣裳,汙頭垢麵如同乞丐。

這些乞丐手裏拿著菜刀木棍,眼神凶狠的看著朱齊龍,皆是圍了上來。

至於一旁的李毅和孫鈰,因為他們都是身穿儒服,像是文弱書生,所以反倒沒人在乎。

為首的乞丐凶狠的盯著朱齊龍,寬厚的肩膀使他從背後看去顯得很強壯,皺巴巴的棕色上衣沾滿了肮髒的泥灰。

所有人的手裏都是菜刀農具,隻有他手裏握著一把打獵用的砍刀,而且很鋒利。

“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襲擊我等?”朱齊龍並不畏懼,反而大喝道。

其身材魁梧,一看就是練武之人,如今霍然大喝,旁邊的乞丐都是嚇了一跳,紛紛後退。

朱齊龍滿臉凶狠的向著他們逼近,這些乞丐連連後退,滿臉都是驚懼。

“殺了他,今晚就有馬肉可以吃了。”為首的漢子大吼一聲。

隻是一瞬間,這些懦弱的乞丐膽小如鼠的神態下,露出了一張充滿貪婪意味的扭曲臉龐。

旁邊一個瘦小的乞丐縱身撲了過來,他的手裏抓著一把用布條裹住的菜刀,從喉嚨裏發出類似野獸一樣的嘶吼,朝著朱齊龍猛衝過來。

借助不甚明亮的太陽,朱齊龍可以清楚地看見鋒利刀刃上耀眼的反光。

“滾開……”

刀刃劃破空氣的呼嘯響起,朱齊龍暴喝一聲,敏捷地閃過攻擊,在瘦弱乞丐瞪圓的眼睛裏,閃爍著惡狼一般的饑餓和渴望。

朱齊龍眸子裏的凶狠瞬間變成了冷漠,他看得出來這群人隻不過是一群流民,但是一旦生出殺機,那麽他眼裏隻有敵人。

他不再遲疑,身子一側輕易的閃過對方菜刀的劈砍,然後閃電般的一拳轟了出去,強大的臂力推動著堅硬的拳頭,破壞力重重的轟在瘦弱流民的胸口上,“撲”的一聲悶響,夾雜著肋骨斷裂的聲音,朱齊龍重重的一拳直接打的瘦弱流民胸口凹陷,把整個人打的倒飛出去,痛苦地掙紮抽搐著。

痛苦的慘叫沒有持續多久,隻是片刻剛剛還異常凶狠的人就變了冰冷的屍體,那胸前破爛的衣衫被血浸透,沒有任何衣物遮擋的胸口隱約能夠看到斷骨刺破血肉的斷痕,周邊綴滿著一團團撕裂的血肉,紅彤彤的煞是鮮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