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將至,天氣已經越來越冷。

過了兩三日的晴朗天氣,這段時間雖然沒有下雨,但是天色陰沉,天空陰雲密布,好像要有一場豪雨將至。百姓們都感覺天氣有些壓抑,每日忙碌完就躲在房屋之內,盼望著什麽時候能夠天晴。

何耀祖一身濕氣的從外麵進了府宅,到了廳堂,之間自己的老父親已經坐在其中,老僧入定一般閉目養神。

“糧食送到了嗎?”聽到了腳步聲,何老太爺微微睜開眼睛,有些語氣無力的道。

何耀祖拍拍身上的水汽,搓了搓手道:“送到了,李文升親自驗的貨物,已經入庫。”

他坐下來,倒了杯熱茶喝了下去,才感覺身體暖和許多。

看著自家父親,何耀祖道:“這李文升也是,怎麽說也是一府的知府,現在一門心思的幫助張橫安排災民。當初李子正賑濟災民的時候,也沒見到他這般殷勤過。”

何老太爺擺擺手,幫助他捶腿的兩個丫鬟乖巧的停了下來,安靜的退了出去。

何老太爺伸展伸展腿腳,歎了口氣道:“老了,不中用了。天一陰,這兩條腿就疼的站不起來。”

何耀祖聽了連忙走上前,扶起何老太爺,小心的道:“父親,你也是的。張橫自己固執己見,非要將災民遷移到腰山,我們何必幫他,給他運送糧食。”

何老太爺顫顫巍巍的走到了門前,看著陰沉的天氣,“張橫現在在和李毅鬥法,李子正已經完全落了下風。他提了條件,就是老夫也不敢不給麵子。你也不看看,各個大戶人家,那個沒有出糧食。”

何耀祖有些不服氣的道:“在孩兒看來,這個張橫就是一個蠢貨。而且不僅孩兒這般看,就是城中的百姓都說他居心不良。”

何老太爺靜靜的望著天色,沒有說話。

何耀祖見了繼續道:“父親你看,十餘萬災民湧進保定府,官府根本不管不問。就在這個時候,李毅拿出錢糧,幫助災民建設房屋,使得保定府並非生亂。眼看著保定府風平浪靜,災民和百姓都是其樂融融,這張橫一來,就讓災民去了腰山,害的他們風餐露宿,擠在四麵漏風的草棚裏。而保定府更是賊匪四起,到處都有偷竊搶劫的事端發生,百姓也要忍受混亂。所以啊,孩兒真是想不明白,這個張橫到底想幹什麽。”

收回目光,何老太爺盯著自己的三兒子,道:“那你以為張橫想要做什麽?”

看著自家父親嚴厲的目光,何耀祖低下了頭,想了想,道:“孩兒想不明白。李毅做了這般多好事,朝廷該是嘉獎才是,為什麽派了一個張橫處處為難他。”

“嘉獎?”

冷笑一聲,何老太爺有些失望的看著自己的兒子,顫顫巍巍的走向椅子。

何耀祖見了連忙上前去扶,但是被一把推開。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惹父親生氣,何耀祖還是乖巧的站在一旁,低著頭等待訓斥。

何老太爺坐了下來,語氣有些嚴厲的道:“耀祖,你可知道為父為什麽為你取這個名字?”

何耀祖低頭道:“孩兒不知。”

何老太爺輕輕歎了口氣,“自從你出生的時候,你大哥就已經考中進士,入朝為官。二哥也在海上闖出了名堂,按理說我們何家有了官,有了財,也算是無憾,但是父親還是為你取名耀祖,乃是對你有更大的期望。”

何耀祖聞言連忙跪倒在地,叩頭道:“孩兒辜負父親期望,還望父親不要動怒。孩兒願意受罰。”

何老太爺蒼老的臉上滿是慈愛,抬起手道:“為父沒有動怒,起來吧,地上涼。”

何耀祖聞言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一旁。

“為父知道你十分崇敬李毅,與他關係很好。李毅此人確實才能出眾,手段了得,但是他太過沒有敬畏心,對於朝廷對於官府都是隻求對錯,不講規矩。之前是因為他手段高超,所以我等才會退避,但是這次張橫乃是朝廷大員,奉皇命來欽辦災民事務。李毅隻看到張橫對待災民不講仁義,實際上張橫這次前來根本就不是賑濟災民的。”

“張橫根本沒想賑濟災民?”何耀祖驚聲道。

何老太爺責備的看了一眼他,道:“確實。李毅施恩於災民,乃是仁德義舉,這一點大家都是明白。可是他也不想想,朝廷無力賑災,他卻強出頭去賑濟,災民的確得救,但是此舉又置朝廷於何地?張橫所來,為的就是接管災民,打擊李毅的囂張氣焰。朝廷不需要一個四處施恩的大善人,因為施恩就是得民心,李毅得了民心,那朝廷就失了民心。所以,張橫才會一來就針對李毅。”

何老太爺一番話言明張橫此次來的寒意,隻讓何耀祖聽得頭皮發麻,膽戰心驚。

他瞪大惶恐的眼睛,“朝廷,朝廷派張橫來的目的竟然是這個。這……這也……”

何老太爺冷笑道:“你是不是認為李毅做了善事,朝廷應該高興?是不是認為,李毅此舉是為朝廷減輕壓力?”

何耀祖僵硬的點點頭。

“哼,你們這些小兒,還是太年輕。事情不是隻講對錯就行了,不然於謙對大明有中興大恩,也不會落了一個身死家亡的結果。”

正統十四年,在蒙古瓦剌入侵,發生土木堡之變、明英宗被俘,明朝廷危在旦夕的時候,於謙臨危受命,打退京城外的瓦剌軍隊,力挽狂瀾。但是在奪門之變後,於謙就遭誣陷被害,可以說是天怒人怨。

可以說於謙每一件事都做的無比正確,但是最後還是不得善終,為什麽?就是因為他壞了規矩,牽扯進了皇位之爭中,所以就算他有再大的功勞,有再高的民望,最後還是被下獄害死。

何老太爺用這個例子,就是想要告訴自己的兒子。李毅確實做了天大的好事,確實是一個仁義之人,但是這不代表朝廷會喜歡。

何耀祖並不服氣,“雖然朝廷威望受損,但是朝廷的威望難道有十數萬災民的性名重要嗎?”

“朝廷的威望是否比災民性命重要,你還看不清楚嗎?若是比不上,那麽朝廷為什麽派張橫前來,為什麽張橫攪得保定府天翻地覆,朝廷都沒有一人去說?”

“這……”何耀祖無法反駁,他明白了,原來在朝廷那些大官眼裏,朝廷的威嚴確實必要比災民的性命重要。

“若是,若是這件事被百姓知道,那麽朝廷豈不是民心盡失。他們,他們怎敢這麽做……”何耀祖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無力的道。

何老太爺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睛裏有失望,有憐惜,也有無奈。

“耀祖,你該長大了。仁義道德隻是華麗的毛皮,其中的內在,永遠都是血淋淋的。”

何耀祖精神恍惚的從廳堂走出來,有些迷茫的看著外麵低沉的天空。

陰沉沉的天氣就像是凝固了一般壓得他喘不過來氣,這種窒息的感覺卻不僅是因為烏雲密布,更是剛剛那番對話。

今天,父親給他上了深刻的一刻,讓他明白什麽救國安民,什麽仁義道德,都是狗屁。在朝廷眼裏,在鄉紳官員眼裏,隻有符合規矩,不觸犯利益才是真的。一番有人觸犯了他們的利益,管他是不是為了救十幾萬的災民,管他是不是仁義道德,統統都要趕盡殺絕。

這番話罵醒了他,但是也讓他更加的迷茫。

他明白朝廷是這樣做的,自己身邊的鄉紳大戶,包括父親和哥哥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這樣就是對的嗎?

他本來隻是一個靠著家世紈絝風流的少爺,因為知道這輩子科舉無望,又有萬貫家財,所以整天無所事事,荒度時光。但是自從被安新俘虜,見到李毅將荒蕪的安新變得富裕,見到輔國社被百姓稱頌,見到李毅賑濟災民挽救了十幾萬條性命,他就不斷的感覺震撼。

原來活著不僅是要有功名,要有家財,原來帶領流民安民樂業,幫助百姓主持公道,救民於水火也可以這麽的快樂。

在幫助李毅的那段時將,他才真正感覺自己活的意義,才感覺自己實實在在的高興。

想到李毅,想到安新,想到輔國社,何耀祖覺得,他應該幫助他們。

想到這裏,何耀祖眼裏的迷茫漸漸消散,他回頭愧疚的望了望廳堂,然後轉過身,毅然決然的走出了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