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將會被押解道京城,這是錦衣衛的差事,李毅也沒有辦法阻止。
好在這次看押的乃是陸長風的手下,李毅想要見見人犯,還是十分容易的。
打開牢獄鐵門,李毅不禁被撲鼻而來的黴腐氣味兒嗆得咳嗽了幾聲。
他走進長長的甬道,這種氣息愈加濃厚,幾隻碩大的老鼠見到有人進來,竟然直接從麵前跑過,李毅看著陰冷的牢房,也是不由感歎一聲。
他也是進過牢房的人,但是因為自己的名望,還是很受善待,沒想到何家這個保定府的豪紳大戶,如今居然落到這種境地。
他走到關押何耀祖和何老爺子的牢房,腳步停了下來,陰暗的牢房裏死氣沉沉,李毅凝神端詳了片刻,才在角落裏看到兩個瑟瑟發抖的身軀。
如今已經是寒冬,兩人穿著還是單薄的囚服,隻見何耀祖小心的將年邁的父親埋在幹草裏,為其取暖。而他這個本來養尊處優的紈絝子弟,如今卻是蓬頭汙麵,臉色蠟黃,隻能靠著角落瑟瑟發抖。
猛然,何耀祖像是覺察到了什麽,。驀然轉頭,卻見一個身穿黑色常服的年輕男子站在鐵欄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
兩人的目光隔著鐵欄碰撞在一起,李毅並沒有從中看到怨恨和憤怒,他感受到的隻有悲傷。
牢頭走上來,打開鐵欄直接離去,李毅卻站在牢房門口,默默打量著十分憔悴的何耀祖。
何耀祖經曆此劫,反而瞬間成長了許多,輕輕笑了,“子正兄,既然來了就進來一敘吧。”
這般平靜的問候讓李毅微微有些詫異,他緩慢的跨進了牢房,“何兄,李毅來了。”說著便扯下身上當風雪的披風,輕輕拋給何耀祖,又深深一躬,“何兄為大義而救我,卻落得如此境地,子正深感大恩。”
何耀祖拋棄自己家族李毅,選擇阻止家人的陰謀,這確實是大義滅親的壯舉。李毅向他一拜,何耀祖受得起。
何耀祖的眼神閃過一絲自豪,起身扶住了李毅,“子正何出此言?世間事多有始料不及,談何罪責過失?”
李毅沉重的歎息一聲,“何兄胸襟似海,令李毅汗顏不已。事已至此,勢成騎虎,何家此局已經被朝廷接手,怕是免不了懲治。”
何耀祖微微沉默,雖然他如今蛻變,但並沒有豁達到輕視生死。
就在這時,窩在幹草中的何老太爺蘇醒過來,哼哼唧唧的虛弱道:“耀祖,是不是你大哥、二哥老救我們了?我們是不是要回家了?”
李毅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何耀祖慨然一笑,“我父本來身體就不好,如今突逢大變,已經得了失魂之症,眼睛也是瞎了。”
李毅半晌無語,默默注視著角落裏那個像是乞丐一樣的老人家,再難想象此人曾經是保定第一豪紳。
“子正不要多想,何家此去京城,如何結果其實我已經知曉了。”何耀祖道。
“你已經知道了?”李毅微微有些詫異,他還以為何家要經由大理寺審問之後,才有結論。
何耀祖笑道:“我大哥在京中奔走多日,本想借用卓邁禍水東引,轉開朝廷注意力,結果失敗了,如今朝廷諸臣紛紛關注此案,我二哥將會被定為主犯,隻有若是朝廷抓到他,將會是問斬之罪,而我和老父將被流放嶺南。”
嶺南距離京城將有萬裏之遙,就是年輕人都是承受不住,更不要說何耀祖和何老爺子。
李毅微微一歎,何家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雖然說是流放嶺南,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到時候打通關節,找個替身也是可以。
但是無論如何,曾經輝煌富裕的何家將會一去不複返,這個傳承百年的大族也將消散在這場政治鬥爭之中。
李毅微微一歎,道:“何家今日境地實乃李毅知之錯,若是有能夠出力之處,還讓何兄給李毅這個機會。”
何耀祖搖搖頭,原本平淡的臉上閃過一絲冷色,“子正兄,阻止我二哥計謀,乃是耀祖心甘情願,並非怨你。而將此事泄露出去的人,才是我何家之敵,若是有一天我何耀祖需要報仇,子正兄不要阻止。”
聽到此言,李毅卻是滿臉苦澀。
將何家刺殺張橫之事泄露出去的,乃是自己的表哥王進。而其因為救下朝廷命官,揭露犯人,如今已經升任保定府經曆,正八品的官員,一臉升了兩個品位。
何耀祖當初將此事冒險告知王進,乃是為了讓他就李毅,但是王進為了升官將何家當做進身之階,踩著何家升了官,所以何家對他都是咬牙切齒。何耀祖也是不例外。
人不能有邪念,但可以有私仇。隻要私仇合理,民間是鼓勵報複的。而王進做法的不齒,讓何家的報複變得順理成章。
李毅看著何耀祖平靜安詳的神色,知道他心意已決,不由深深的歎息一聲,深深一躬,出門去了。
走出牢房,李毅從袖子裏掏出一錠金子交給負責的錦衣衛百戶,正色道,“何家父子乃是我好友,還請大人多多優待。”
“承奉郎言重了,在下馬上去辦。”錦衣衛百戶答應得特別痛快。
朦朧月色下,李毅的馬車轔轔南下了。
深冬時節,山風寒涼,眼看就要進入了窩冬期,李毅覺得很多事情也該一一處置妥當。
如今最要緊的當屬災民的安置工作,史可法的辦事能力很強,不多久就將安民區管理的井井有條。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並非固步自封之人,年輕的態度讓他對於很多新奇的事務有著充分的好奇心,當明白了輔國社的管理模式之後,他很快就能融會貫通。
可以說,史可法的寬仁使得輔國社能夠人盡其用,也贏得了許多災民的擁護。一時間官府和朝廷的形象在災民中漸漸的改變,從剝削壓迫自己的仇敵變成了寬仁的親人。
李毅對此也是十分的高興,他步入安民區內,隻見災民們秩序井然,整個區域都是整潔幹淨,比之前還要好上幾分。
一對對的災民走過,有些認識李毅的就停下來拱手拜見,“小恩公。”
李毅輕輕點頭,步入了最中間的木屋之中。
史可法正在核查這座安民區的賬目,隨著災民的回歸和張橫等流的離去,保定府的形勢終於趨於穩定,但是在一片欣欣向榮中,還是有著很多的困難。
一方麵是災民的安置成了問題,一些有土地的還好,隻要返回家鄉就可以了。但是還有很多沒有土地或者將土地賤賣的災民,就算回去也沒有賴以生活的依靠。
另一方麵就是十萬災民的安置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雖然有著李毅的支撐,災民的安置進行的十分順利,可是長此以往,誰也受不了這麽大的支出。
朝廷已經給了命令,那就是明年開春之後務必將十萬災民全都處置妥當,至於如何處置,那就是朝廷官員們不想管的了。
下命令不難,難的是如何完成命令。
今天史可法找李毅前來,為的就是和他商量一下,到底如何處置這些災民。
見到李毅進來,史可法放下賬本,讓一旁的親隨去泡了兩杯熱茶。
如今正是寒冷的冬季,眼看著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就要下下來,很多事情都要有了數。
李毅做了下來,兩人寒暄幾句,史可法開口道:“子正,這次找你來來,乃是有件事要和你商議。”
說著將手裏的文書遞給了李毅。
李毅拆開一眼,裏麵乃是保定府大戶們給史可法的書信。
除去很多歌功頌德的文字,大體的意思就是說想要雇傭災民充當作坊工人,以為朝廷分憂。
很顯然,這些大戶們開始看上了災民這些勞動力的價值。
李毅抬頭看了看史可法,輕聲道:“既然保定府大戶願意為朝廷分憂,乃是好事。”
史可法點點頭,道:“雖然其心不良,但是這般做確實能夠解燃眉之急。”
李毅本來的想法就是想要將災民全都留在保定府,從流民變為能夠給工坊提供廉價勞動力的工人,這是自己的計劃,卻沒想到不僅是自己,連保定府的大戶們都是想到了。
李毅心裏不由佩服這些大戶眼光的敏銳,直接道:“那麽大人看來,該如何去辦?”
史可法想了想,道:“災民人數過多,此舉怕是隻能稍有成效。本官想現行試驗一番,若是大戶們對災民寬和仁慈,本官自然鼓勵大戶雇傭災民,可要是將災民變成奴仆,掀起蓄奴的風氣,卻是萬萬不可。”
史可法想的要深一點,他不怕大戶們雇傭災民區做事,怕的乃是他們將災民從自由民變成了奴隸,為他們做工。
李毅聞言道:“若是大人不放心,可找一些機靈之人,前去大戶作坊試探一番,到時候根底自然知曉。”
史可法聽了,點頭道:“此計甚好。”
出了安民區,李毅召來朱齊龍道:“你告知孫鈰,讓其在災民裏宣講,說大戶願意出銀子雇傭災民勞作。”
朱齊龍聞言道:“公子,保定府大戶之前背信棄義,公子都沒有教訓他們,如今怎麽還幫助他們召災民啊?”
李毅冷笑一聲,道:“你可知道他們這般匆忙招收災民,乃是為何?”
朱齊龍道:“經過月餘,好多工坊都是建立起來,想來是大戶想要盡快生產貨物,賺取利益。”
李毅點點頭,“他們以為如今風平浪靜,想要賺取利潤,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個時候將其牢牢套住,正是時候。”
朱齊龍並不明白,但是他見公子滿臉自信,自然退去傳話。
這邊事情告一段落,李毅想要返回安新一趟。
這段時間,自己的重心全都放在輔國社上,對於安新事務雖然沒有懈怠,但是總是不露麵,掌控力度還是有些下降的。
他帶著朱齊龍,兩人並不像之前那般著急,閑散著進了安新新鎮。
李毅很久沒有回來,此時見安新如今熱鬧不少,當下就先去了集市。
坊市人流往來,到處都是各種攤點商鋪,叫賣聲和說話聲此起彼伏,倒是十分熱鬧。
李毅也不著急,慢慢的跟著人流逛街,隻見新鎮時下貨囊豐富,各種商品皆是大行,竟然還有一些奢侈品。
李毅看到一個胭脂商鋪,就徑直走過去挑選一些。
因為如今安新已經掌握了蒸餾技術,所以香水的提取和製作水平已經很高,所以安新胭脂大多在裏麵添加些香水,就變成香粉,是十分珍貴的高檔貨了。
這一盒香水胭脂放在京城需要三兩銀子才能買到,但是在安新隻需要等價一兩的功績就能。
因為財貨太多,安新現在發行了替代功績的功績絹,也就是加上防偽標記的絹布製作的交易貨幣,這乃是李毅的私心,就是加強安新百姓對於自己的依賴。
可以說,在安新的每一個鄉民都是富足的百姓,而離開了安新,他們將會百年城一窮二白的貧民。
這時候販賣的脂粉以鉛、錫、鋁等製成,又稱胡粉,質地細膩,色澤潤白,確實深受婦女喜愛。不過因為價格更高昂,勤儉持家的主婦都舍不得買,隻願用自製的,隻少數富裕人家購買。
安新治下鄉民富裕者越來越多,此事乃是紫愛民,別處難賣的胭脂、鉛粉、錦綢、瓷器、蔗糖等奢侈品都已有大小行商販賣。
李毅走街串巷賣鉛粉,凡遇到善於說話的,都要表現得話癆一般,引對方與自己聊上一會。
此時李毅路過一座坊市,在商鋪門口碰到一個曬太陽的老叟,此人略微有些話癆,李毅正想體察民情,兩人就在商鋪前聊了大半天。在李毅的刻意引導下,老頭吐出了許多安新最近之事。
李毅頓時打起精神,談論時已知老叟的兩個兒子一人進了安新鐵旅,一人乃是在城中做買賣,假作不愉狀:“安新雖然富足,但是財貨流通皆是依靠鄉老院治理,怕是遇到災禍,眾人都要餓死矣。”
那老叟瞪眼不悅:“尊客如何這般誹謗鄉老院?我安新隻要有人為勇丁,一家可分二十畝田地,一人為匠人,一家可分二十畝田地,不管遇到何等災禍,大家大不了再去種地,何愁過不了日子?”
“老丈所言皆是,可是我見安新商賈這般多,田間隻有寥寥數人,怕是舍本求末。”
老叟輕吐口氣,問:“籲!你是外鄉人吧?我安新得天授聖人,改製工巧,如今種田不再辛勞,自然有播種機等省力工具,每保還有耕牛幫助,農活減輕大半。而且鄉老院分發農肥,隻要拋灑下去,來麵畝產增加兩成,如此耕作,自然不許太多勞力。”
“奧,那麽老丈人如何知道這些?”李毅又問。
老叟道:“每月都有保長召開集會,宣講鄉老院政令,老叟自然知道。而且兩麵城門皆有告示,告知於民,怎會欺瞞。”
聽到宣傳得當,李毅心裏高興。
開啟民智十分重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增加眼界,潛移默化的讓鄉民參與到安新的飛快發展中去。
但是剛剛聽老叟說天授聖人,李毅遲疑道:“老丈說上天授予聖人,這乃何解?難道此地有神仙降世不成?”
“爾所知亦不少!”老叟大笑:“我安新本來隻是荒地,如何能夠開創如此盛業。此皆是因為小恩公乃是天授聖人,有聖人才能。不僅開創安新基業,並且改製工巧,驅散賊匪,又有過目不忘之才,考取秀才功名,此若不是天授聖人,那麽何人才是?”
聽到老叟對自己的誇獎,李毅哈哈一笑,他倒是沒有想到自己在鄉民心中已經是如神仙般的存在。
別過老叟,李毅便看見了一家茶樓,這家茶樓占地不大,進出的人倒很多。兩人在道路上略停留小半個時辰,酒樓進出的已有幾十號人,多是工匠、勇丁,也有少數幾個管事。
茶樓這樣的經營方式在這時代還很讓人新奇,李毅剛跨入茶樓廳門,就看到其內靠南的一邊並無牆壁,隻有幾扇大格窗,此時完全打開,山水景色就在眼前不說,廳內光線也充足,還通風驅散廳內的熱氣、煤味。
一樓大廳很寬敞,但客人也很多,怕不有四五十個。都有些略顯得擁擠了,看穿戴的話應該多隻是尋常匠戶,偶爾夾雜兩個外地小行商。
掃視一眼,廳內布局也奇異,並未設席位,隻在牆邊、中央搭釘著許多木椅,客人們就以各種舒適的姿勢坐在木椅上,相互閑聊著,木椅上各人手邊上還有一個青瓷碗,裏麵盛著的應該就是茶水。
東北、西南兩角擺著獨有的火爐。大熱天裏,兩個火爐卻都燃著,上麵有壺,正往外冒著水汽。
這等擺設十分的有意思,李毅也是沒想到。隻見一會從後堂出來一個穿著儒雅的讀書人,笑著向大家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