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疑慮,當下默默端起茶碗喝茶。

這時候一個小吏走進來,向著周延儒微微拱身道:“周大人,首輔有請。”

周延儒點點頭,對著錢謙益道:“牧齋,我就先進去了。”

錢謙益端坐在凳子上,有些傲慢的點點頭,並不說話。,

周延儒也不生氣,隨著小吏去了首輔辦公的房間。

站在門口,小吏進去通報一聲,周延儒才走進去。

韓爌如今已經已經六十三歲,頭發花白,身材也已經微微駝了起來。

周延儒走進去拱手拜道:“閣老,下官來了。”

韓爌放下手中的奏折,輕輕笑著道:“是玉繩啊,快坐吧。”

周延儒恭恭敬敬的坐在一邊,等待著韓爌的問話。

他明白,這次韓爌叫自己來是和廷推閣臣有關,誰都知道韓爌是東林黨的元老,這次廷推閣臣對於東林黨來說是一個好機會,所以錢謙益才一直這般泰然自若。

之所以錢謙益能夠如此自信,這要和閹黨壓製東林黨時期有關。

錢謙益年輕的時候就在江南小有文名,二十九歲中探花之後,和葉向高、孫承宗、高攀龍、楊漣、左光鬥等名流交往密切。要知道這些可都是鼎鼎大名的朝臣,由此可見錢謙益在士大夫群體中有多大影響力。

後來東林黨被閹黨壓製後,錢謙益就自然成了東林黨領袖人物,現在閹黨已經倒台,錢謙益以自身名望、才學和資曆,才對自己能夠入閣有如此信心。

相比於錢謙益,周延儒明白自己要處於劣勢。東林黨如今在朝堂的勢力太大了,如今的首輔韓爌,閣臣錢象坤、王標等人都是東林黨的老人,朝外都稱呼如今的內閣,叫做東林內閣,可見東林黨勢力頗大。

但是周延儒並不想要放棄,雖然他並無錢謙益那般的助力,但是因為之前召對得當,皇上對於自己十分器重,而且當今皇上是一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東林黨如此勢大,感覺到壓力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當今的皇上。

所以周延儒明白,自己這次要是進入廷推名單,那麽很有可能被皇上點用。想想三十多歲就入閣,周延儒心中也不由火熱。

韓爌看著神情恭順的周延儒,溫和的道:“玉繩啊,如今事務繁多,我就長話短說,你不要見怪。”

周延儒連忙回答道:“閣老有什麽話盡管說,玉繩聽著就是。”

韓爌點點頭,道:“這次皇上讓大臣們廷推閣臣,京城裏浮躁了很多。其實你我都知道,如今一定要入閣的是吏部尚書王永光。他資曆老,又有諸多功勞,這次將他補錄進內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

周延儒點點頭,對於韓爌說的十分讚同。

這次皇上因為國事艱難要增加閣臣,不是說不拘一格降人才,而是要論資排輩才行,這是官場的規矩。所以吏部尚書王永光無論如何都要進內閣,這是沒有絲毫疑問的。

韓爌一直觀察著周延儒的神情,雖然周延儒麵色如常,像是有些無所謂,但是他並沒有因此放心。

東林黨這次已經決定力推錢謙益入閣,而如今最大的問題,就是周延儒要不要入閣?

周延儒今年才三十多歲,這個年紀在京官中可以說是年輕人,而他已經當上了禮部侍郎,可以說是年紀輕輕已經位居高位。

現在皇上對他十分器重,若是推薦了他,想必他很可能被皇上點用,這是大家都是明白的。

而皇上任用周延儒,就是在扶持自己的勢力,這樣對於東林黨主張內閣十分不利,所以韓爌十分遲疑。

另外一方麵,周延儒資曆還是太淺,並沒有入閣的資格,若是因為皇上器重就讓他入閣,也不合規矩。

韓爌這樣想著,醞釀一下語言道:“玉繩,你現在還年輕,入閣的事情可以緩緩。如今大明外患未除,內患又生,最主要的是在其位謀其政,你說對不對?”

周延儒眼皮輕輕一抖,心中頓時明白過來。

年紀老邁的韓爌不想讓自己入閣,他的這番話是要規勸自己主動退出這場閣臣的爭奪戰。

雖然明白韓爌說的也是有些道理,但周延儒並不準備就此放棄。

如今他並非沒有一點的機會,他有皇上的聖眷,自己一直交好的外戚也會支持自己,入閣的希望可以說很大。至於說年紀輕?資曆不夠?這些怎麽可以說是理由?難道年紀輕就當不好閣臣了?

周延儒心中憤怒,但表麵上不動聲色,沉默著沒有回答。

韓爌將周延儒的反應盡收眼底,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不想要主動退出。

“玉繩啊,我明白你為國盡忠的心願,我輩讀書人考取功名,為的就是施展自己的抱負,但是這也要顧全大局啊。你若是主動放棄入選閣臣,老朽可以幫你爭取禮部尚書的位置。六部尚書,相比於閣臣來說更加能夠提供你施展的舞台,你說是與不是?”

韓爌這番話說得十分明白,周延儒就不能再裝作聽不明白。

他微微沉聲,道:“閣老這番話,晚輩聽了自是感動。但是廷推閣臣乃是皇上的指示,六部尚書的任免也是皇上聖心獨斷,如何能夠私向授予。這等話晚輩就當做沒有聽過,還請閣老慎言。”

韓爌說了一番明白話,想要勸退周延儒,卻沒有想到碰了一個軟釘子。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韓爌位列首輔,一身官威頓時散發出來,低聲道:“玉繩就真的想要爭上一爭?”

周延儒抬起頭直視韓爌,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道:“閣老難道還不明白,此時就算晚輩不爭了,皇上還會願意嗎?”

聽了這番話,韓爌微微一怔,輕輕歎了一口氣。

是啊,就算周延儒被自己勸退了,那麽皇上又會如何看待這件事呢?

要知道周延儒如今爭奪入閣的資格,乃是來源於當今聖上的支持,不然自己根本不用這般耗費心神,內閣自然就將周延儒篩選出去。

韓爌明白,皇上這是想要在內閣扶持自己的勢力。

帝王心術,這等手段自然沒有什麽不對,曆代的皇帝都不可能君臨天下,他們也需要盟友,需要支持者。很顯然,當今皇上選中了周延儒。

“皇上還太年輕,不知道大明如今真正的禍患並非邊虜,也並非貪官,而是政體,難道你也不知道嗎?”韓爌的語氣有些冷峻的說道,“這樣下去,朝廷混亂如此,又將產生黨爭遺禍,玉繩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周延儒心底清楚,錢謙益所指的乃是如今各方勢力爭奪內閣閣臣,開始抱團爭鬥,又將開始新一輪黨爭。

他不想爭執,隻是息事寧人地說道:“這些晚輩不敢妄言。”

“妄言什麽,你看看溫體仁,隻知道一味的逢迎聖意,奸臣本相,這樣做隻可能使得朝局越來越亂,有何補益?”韓爌一拍桌子,胡子也戟張起來,“我隻問你,你周延儒是想做大明的忠臣,還是奸臣?”

這一問真的讓周延儒心裏歎息,雖然他年紀不大,但是對於如今的朝政也是看的明白,並非因為閹黨倒台而肅清,反而正是因為閹黨倒台,浙黨、楚黨等紛紛擴張,使得朝廷更加混亂。

這個混亂不是旁人造成的,就是當今聖上。

當今聖上太想中興大明,親手開創崇禎盛世了。

這並沒有錯,錯就錯在他太高估了自己的實力,想要將權力從東林黨那裏爭奪過來,實現聖君獨裁的朝廷,以君主為主導來治理天下。

古來君王也都是如此,當朝嘉靖皇帝更是獨掌朝局,但是這一點和東林黨產生了激烈的衝突,因為東林黨想要的是皇上無為而治,將國家權力交給他們,讓他們來管理天下。

天子坐高堂,垂拱而治,由士大夫來治理天下。這是東林黨的追求。

一個想要實現獨裁,一個想要士大夫治理天下,這個衝突是不可轉移的,也使得崇禎手段越來越激烈。而這個時候,被東林黨打壓下的其他大臣開始利用崇禎皇帝的這個心理,攻擊起了東林黨。

自己也是一樣,在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選擇了利用皇上來對抗東林黨,獲得最大的權勢,可是到頭來除了又掀起黨爭的亂局,對於大明來說隻會成為一場災禍。

周延儒看著一臉悲痛的韓爌,明白這個東林黨的元老在為如今的局勢著急。

隻要廷推閣臣的事情發生衝突,那麽黨爭將會掀起一個高峰,到時候大明必將被重新拖入萬丈深淵。

他想了想,道:“晚輩有一言還請閣老明辨。”

韓爌雖然情緒激動,但還是微微點頭道:“但說無妨。”

周延儒道:“閣老,皇上雖然年輕,但是胸有大誌,又十分勤勉,若是加以輔佐,開創崇禎盛世也不無可能。兩虎相爭必有死傷,閣老千言萬語勸說晚輩,但是如何就不能求同存異,有利於朝局呢?”

韓爌聞言愣了一下,看向了周延儒。

他明白周延儒的意思,就是既然到了這種地步,東林黨若是能夠放棄限製皇權,盡心輔佐皇上,局勢就能很快的明朗起來,也就沒有諸多問題。

可是,東林黨能放棄這個機會嗎?

要知道如今閹黨受挫,東林黨一家獨大,可以說已經主導了朝政。

隻要他們能夠趁此機會擴充勢力,填補閹黨留下的權利空白,就能限製皇權,完成士大夫治理天下的理想。

隻要達成了這個目的,以後再也不會發生因為君主德才而使得天下動**的事情,這是千萬年的大計。如今不去努力,今後很有可能再也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而且現在就算是自己願意,其他士大夫怕是也不願意放棄。

想到這點,韓爌搖搖頭道:“大明積弊太久,需要長久治理。隻能責權統一,上下一心,才能實現中興,這一點玉繩怕是也要承認吧?”

韓爌給了周延儒一個這樣的回答,也就是說他拒絕了周延儒的提議。

兩人知道他們再也不能勸服對方,隻得閑聊幾句,韓爌端茶送客。

看著離去的周延儒,韓爌心中有些苦澀。

他明白周延儒是有大才的,若是能夠結為同盟,共同治理朝政,定當事半功倍,給自己很大的幫助。

可是理念的不同使得兩人不可能聯手,接下來還將走向對立麵。

聖上的手段已經很明顯了,他就是想要扶持自己的勢力,然後慢慢的掌控朝政,實現獨裁統治。

但是這一點韓爌絕對不能答應。

因為聖上隻要這麽做,就會和東林黨產生衝突,作為一個剛剛登基的新皇,和已經勢力頗大的東林黨展開爭鋒,不是一個十分明智的行為。但是很顯然,輕鬆除去魏忠賢之後,這位皇帝已經有了很大的自信心,甚至是變得自傲起來,認為自己有能力能夠實現大明中興。

可是若沒有東林黨在背後推波助瀾,暗中幫助,一個意外登基的皇帝真的有能力清楚權傾朝野的九千歲嗎?

韓爌暗暗歎息,可惜到現在皇上也沒有明白。

等到周延儒走了以後,錢謙益被小吏帶了進來。

小吏走進來道:“閣老,錢侍郎到了。”

“啊!”正在沉思的韓爌回過神來,道:“快請他進來。”

不一會錢謙益走進來,微微彎腰一揖,精神明朗的笑道:“閣老,不知道你這般著急招我前來,有什麽要事?”

韓爌對於東林黨後繼的錢謙益還是十分滿意的,此人不僅才學很高,文界執牛耳者,還氣態不凡,頗有幾分儒生的儒雅之氣。

“牧齋來了,快快請坐。”韓爌笑著道。

“閣老客氣了。”錢謙益一麵讓坐還禮,一邊回道,“昨日我又新寫了一篇文章,還想請閣老幫忙評論一番,不知道閣老什麽時候有空?”

韓爌道:“文章的事情就暫且不談了,今日我叫你前來,乃是想說說朝廷大事。”

朝廷大事,如今最重要的大事不就是廷推閣臣了嗎?

錢謙益暗自詫異,原來韓爌找自己來是談廷推閣臣,那麽找周延儒是不是也是此事?

不過,他並不急於刨根問底,而是虛與委蛇扯起野棉花來:“前幾日聽說一件事,有個蘇州女子,乃是江南第一絲竹高手,我聽聞一曲,已是贈與詩詞,不知道閣老什麽時候有空,我們一同再去?”

韓爌眉頭微皺,錢謙益什麽都好,就是性子風流,實在沒有重臣風範。

他喝了一口茶,一邊答道:“曲子什麽時候聽都是可以,我這次叫你前來,乃是說廷推閣臣的事情。”。

“奧,閣老還請明言。”錢謙益聽到韓爌終於說到正題上,連忙問道。

韓爌皺眉道:“這次聽推閣臣,王永光入閣已經是確定的了,你也在大家的推薦之中,倒是有幾分把握,可是此時不能大意,還是要多多注意。”

錢謙益聽了,心中怦然一動,道:“閣老,我等若是成功,則大事可期矣。”

韓爌微微一笑,他對於錢謙益入閣還是有幾分信心的,當下道:“你現在已經是禮部侍郎,資曆名望都是足夠的,以後若是入閣,可是要謹言慎行,不要墮了重臣的風範。”

“重臣?”錢謙益情不自禁重複了一句,內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誌向就是要當官居一品的文臣之首,當下更是心花怒放,當下有些驚喜的道:“閣老,你認為晚輩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隻要你謹言慎行,有諸位同道中人的幫助,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韓爌語氣懇切,不容置疑。

錢謙益心中激動萬分,韓爌此話已經透露出幫助自己入閣的決心。

但是他並非笨蛋,雖然知道自己機會很大,但不是萬無一失。

還有一個周延儒擋在自己麵前,隻有幹掉了他,自己才能真的位極人臣,以後成為大明內閣的首輔。而隻要周延儒在一天,都會給自己的地位帶來威脅。

“探囊取物談何容易”,為了探得韓爌的全部底細,錢謙益故意低調說話:“閣老是不是過於樂觀了些,須知周延儒是皇上寵臣,還是有幾分實力的。”

“這一點不假,但凡事都有變數,如今這變數在即。”韓爌說到這裏,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牧齋,皇上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勢,我等是時候撥亂反正,提醒一下皇上,重整朝局了。”

“重整朝局?”錢謙益嚇了一跳,低聲道:“閣老是要壓皇上一下?”

“情非得已。”韓爌歎了一聲氣,眼神越發難以捉摸,“皇上實在太亂來了,如今朝局剛剛平穩,穩定局勢最重要。皇上卻要利用廷推閣臣來扶持周延儒,周延儒資曆太淺如何能擔當大任?大明局勢動**,容不得我們再容忍下去。”

錢謙益大驚失色:“那要如何去做?”

“我已經安排好了,這次廷推閣臣,大臣們會以周延儒資曆太淺將其剔除名單,隻要如此,相信皇上能夠安穩一些時間,讓我們將朝局徹底穩定住。”

“將周延儒剔除名單?”錢謙益聞言臉色大喜。

這次廷推閣臣,隻要他們不將周延儒列入朝政審議的範圍,那麽皇上就無法偏袒周延儒,自己的入閣就會萬無一失,自然是極好的。

想到這裏,錢謙益激動萬分,道:“閣老,周延儒資曆尚淺,隻要集結大臣陳述其不合格之處,皇上也無計可施。既然如此,那麽我現在就去聯係言官,務必辦妥此事。”

錢謙益匆忙離去,韓爌見他如此急切,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錢謙益才學、文氣確實不錯,但就是城府不深,與周延儒相比實在稍遜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