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子，我這次來遼東，乃是我恩師孫承宗指派前來。恩師並沒有解釋為何派我來，你在遼東已經有些時日，可否猜到恩師的想法？”李毅問道。

當初孫師讓自己前來遼東，明麵上的理由，一是給袁崇煥送信，二是讓自己見識邊關風土，但是李毅明白，其中一定有什麽更深一層的含義。

巨子聽到李毅的疑惑，笑著道：“你師父四朝為官，對遼東的動**還是十分敏銳。他讓你前來遼東，其實隻是想弄明白一件事而已。”

“弄明白一件事？”李毅有些疑惑。

巨子點點頭，道：“自從努爾哈赤起兵一來，南征北戰未嚐一敗，在頻頻用兵取得勝利之後，金國四周強敵已經四去其三，可謂是國力大增。如今察哈爾已經被打敗，朝鮮也俯首稱臣，很顯然，金國下一步怎麽走，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李毅對於金國的了解並不多，當下道：“既然經過四大強敵已經有三個被消滅，那麽他們接下來的目標應該是大明。”

巨子搖搖頭，道：“子正，你對這件事還不是很了解。要知道國雖大，好戰必亡，金國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依然南征北戰，你說到是因為什麽？”

李毅想了想道：“察哈爾並不願意看到金國強大起來，再加上朝鮮是大明屬國，對於金國也有世仇，所以金國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須要對他們用兵。”

巨子點點頭，道：“你說對了一半。”

“一半？”

“金國頻頻用兵，除了你說的原因，還有一方麵是為了融合。”巨子微微停頓，感歎道：“金國不同於其他遊牧之國，太祖時期就已經設立衛所，世代屯田，這裏已經是生養漢人的土地。金國能夠靠強大的軍隊奪取這片土地，但是他們沒法擁有這片土地，努爾哈赤深切的知道這片土地離開了漢人，就是絕地、死地，所以他千方百計的發動對外的戰爭，為的就是爭取足夠的生存空間，也積累足夠的勝利來融合遼民。隻有融合了遼民，才不至於讓遼東的土地荒廢，才能有足夠的財貨壯大既強大又弱小的建州女真。”

“可是努爾哈赤失敗了。我曾經和一個遼民交談過，他告訴我，努爾哈赤本來想讓漢人和女真和睦相處，由漢人種地，女真打仗，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漢人生產糧食隻是為了活下去，他們不需要戰爭，也不願意看到戰爭，因為從戰爭裏他們得不到任何的東西，但是女真族不會答應的，他們能夠從戰爭中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兩個民族的矛盾到了以可調節的時候，努爾哈赤就下了決心，他不可能離開自己的族群，所以他殘忍的殺戮了遼民，將其中敢於反抗的力量全都用暴力毀滅掉，然後將剩餘的漢人當成奴隸。諸申和尼堪一家的幻想完全破滅了，諸申成為了主子，漢人成為了奴隸，因為這樣，金國才能真正的穩定下來。”

想起慘死的吳允兒，李毅的臉上流下了淚，哽咽道：“遼民被殺的太狠了，他們本以為自己趕走了明國的貪官汙吏，就能夠建立一個幸福的樂土，可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後金不是反抗壓迫的良善部落，他們是叛軍，是想要割據一方，成為統治者的野心族群。遼民以為他們幫助女真趕走了貪婪的官員，女真會和他們和睦相處，可惜這一切都是謊言，或者說努爾哈赤曾經這樣想過，但是最後沒有實現。”

巨子也沉默下來，他看著外麵漆黑的夜晚，聲音有些疲憊，“明國已經爛到骨子裏了，文官貪腐，武官惜命，他們將權利當成斂財的工具，將百姓的希冀當成可以利用的手段，西北將門已經對這樣的朝廷失去了信心，他們選擇了反抗，此起彼伏的兵禍已經從陝北蔓延到了整個陝西，用不了多久，爆發的民變就會席卷整個大明，到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李毅看著巨子，道：“我有兩個老師，李師曾經說過他要去阻止，為什麽形勢惡化的這麽快？”

“阻止不了的，沒有足夠的糧食，誰都阻止不了民變。現在整個大明各地都缺糧，四川湖廣的糧食有所富餘，但是那都是要運往邊關的。崇禎想要江南的世族提供幫助，隻有他們手裏才有足夠的錢糧救濟西北，他不惜威脅要提高商稅，限製商船，但是江南的世族根本不怕他，東林黨堅決抵製了崇禎的提高商稅的政令，這件事已經無力回天了。”

“那我老師為什麽讓我來遼東？他為什麽不派我去幫助李師？”李毅疑惑道。

“因為遼東的形勢比西北更加危險。”巨子壓低聲音，道：“如果我沒猜錯，你的老師一定有密件交給你，讓你交給袁崇煥。”

李毅微微一驚，看看左右，輕輕的點點頭。

巨子的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道：“在努爾哈赤死了前後，遼東的局勢正在劇烈的惡化。當時我都以為金國要爆發內亂，但是沒想到皇太極登位之後，迅速的平息了內亂的危機。他通過對外的戰爭確立了自己的權威，轉移了國內的矛盾，然後在班師回朝之後，製定了國策。他提高了漢人的地位，限製了諸申的權利，提拔了一批漢人官員來對抗不服管教的旗人。如今他提出了漢化，開始將金國帶向了一個努爾哈赤都沒有想到的方向，經過這次**，金國的國力沒有衰退，反而增強了。

袁崇煥已經按耐不住，他和孫承宗都猜到金國會陷入內亂，但是皇太極的一些列政策讓事情向著他們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眼看著後金不僅沒有衰落，反而一步步強盛起來，他們之前製定的戰略完全失去了作用。袁崇煥明白，他不能再等了，不然他將再無機會。所以他開始積極備戰，收攏權利，想要冒險打斷金國的興盛，但是處在金國後方的毛文龍並不想跟他一同冒險，兩人之間的矛盾已經越來越大，你的老師讓你來，一定是為了這件事。”

巨子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國家的走向，王朝的興盛，一切就這樣出現在麵前，李毅到現在才明白大明已經走到了懸崖的邊緣，隻要背後再有人推上一把，就會掉入萬丈懸崖，摔得粉身碎骨。而老師、袁崇煥、巨子，包括自己，都已經卷入這場浩劫之中，成為見證時代變化的一份子。

突然，李毅抬頭盯著巨子問道：“先生，您既然看得這麽明白，知道一切不可逆轉，又為什麽還試圖阻止西北亂局，又為何應袁崇煥之情來幫他修城？”

巨子沒有想到李毅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微微一愣，站起來大笑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為何？義之所在也。”

說完輕笑著轉身離開。

“義之所在！”李毅輕輕念著這句話，望著巨子消瘦的身影，第一次感覺到深深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