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瑞亭

本書作者是從大別山區貧瘠的土地上走出來的一條精壯漢子。年齡不大,卻當過兵、打過仗,經曆了一段不算太短的軍旅生活。於是,就有了豪勇而艱澀的士兵生涯的種種體驗,就有了那一特殊生存環境中人生意味的感覺和領悟。到軍藝文學係進修兩年,耳濡目染,靈犀乍通,往昔軍營生活的諸多印象,便如電光石火奔湊筆端,選入本書的小說亦多結胎於斯時。

軍旅文學在八十年代上半期曾有過較為輝煌的集群式出演,一茬茬新銳之才連袂而起,衝決陳規舊範,開拓新境異衢,無論寫戰爭生活或是寫軍營日常生活均呈顯別開生麵的創意,在單調刻板的軍營生活表層下展露出五光十色的情致風采,於整齊劃一的軍人群體中發掘出異態紛呈的心靈堂奧。新時期軍旅文學佳作頻生、新人迭現的聲勢,曾造成盛極一時的繁榮景觀,令文學界和讀者大眾刮目相視。但自八十年代後期以來,軍旅文學卻漸露頹勢,藝術理念的舶來之風與媚俗之氣日浸,商品大潮挾裹下趨利崇實的世俗心態之時染,使原本整齊強壯的陣容分化迸散,而深諳藝道且能示形於前的操櫓使舵者相繼流離,空缺亦乏善可補。徐貴祥這一群軍中作者,正是在軍旅文學落於低穀時長成的新生代。他們似乎是幸運的,因為在他們之前已由大群的先行者蹚開了軍旅文學的革新之路,有經驗教益可取,有佳篇範本可鑒,他們不妨踏著先行者的肩頭向高處攀升。他們似乎又是並不幸運的,因為錯過了那個激揚亢奮、活躍創造年代的良好氛圍,失去了社會讀者對於文學特別關注與厚愛的適宜氣候,他們隻好在亂雲飛渡的茫茫星空中尋覓自己閃光的位置。

徐貴祥的小說寫作起點不低,如果把他的《彈道無痕》和《瀟灑行軍》等放到八十年代前期軍旅小說的茂林嘉卉裏比照應不遜色。然而,時空畢竟不能倒轉,前行者的劈荊斬棘總會使後來者的藝術探索減去不少窒礙。近些年小說的樣態已發生很大變化,伸展主體意念的內向化與淡化具象時態和情緒色彩的原生態寫真趨勢,幾乎掩沒了原先較重客觀寫實又不拒斥主體傾向的樣式。歌德曾經認為,衰落時期的藝術重主觀,而上升時期的健康的藝術重客觀,這位德國老爺子的看法不知是否屬於謬論。或許由於徐貴祥的小說未脫傳統寫實的一脈,它們散發出濃鬱的軍旅生活氣息,有生龍活虎的訓練和戰鬥,有真切的生活矛盾和人物命運的展示,有軍人的粗重呼吸與跳動的脈搏,卻“正因寫實,轉成新鮮”。不過,作者並未止於軍營生活表層的寫實,他更注意思考和探觸軍旅人生中某些深層意蘊的東西。在那個技藝精湛的出色炮兵石平陽十多年的老戰士生涯的勾畫中,在那支由關東、趙河等曆任營長用血汗智慧培育的戰功與榮譽滿身的炮兵營隊終於消失的描述中,透出悲壯蒼涼的意味,將和平年代軍人的獻身精神所包含的繁富意蘊——崇高中或有苦澀,壯烈中不乏酸辛,交織雜糅地呈示出來,唯其如此,它才顯得愈加珍貴。收入本書的《年根》則是一部寫農村生活的中篇,似是那個不算遙遠的饑荒年代留給作者的難泯記憶,但其盤曲交錯的人物關係,委宛冷峭的情感糾葛,女主人公悲劇命運中閃爍著的善良人性的火花,卻也寫得驚心懾魄,讀之令人酸鼻。

粗獷豪壯,雄健灑脫,帶著金戈鐵馬式的陽剛之氣,是作者寫軍旅生活的小說的明顯特點。他表現軍營和軍人日常生活往往取正麵強攻這類難點較大的角度,卻仍能將單調謹嚴的軍營生態寫得情趣盎然,神采飛揚,即如操炮打靶等技術性較強的訓練場景,亦時有浮雕式的人物造型和傳神的動態狀寫,這些地方皆得益於他對軍中生活的稔熟與鍾情。自然,這位年輕作者的藝術曆練畢竟有限,他對前行者藝術經驗的借鑒吸取尚未能完全融通消化,以逐步增益自己的藝術個性;粗糲有餘而綿密嚴整不足,也妨礙著他藝術上的精進。但作者潛力不小,相信以這本書的問世為契機,會激發他勤勉耕耘的努力,求得在不長的時間內成熟起來,寫出更具特色的新作。